形勢急轉直下,計劃中的黃家河調查還沒有徹底完成,龍大河的工作隊就接到上級的緊急通知,要在大雨來臨之前撤出黃龍嶺。他們隻好草草收拾了行李,徒步返回公社。


    剛回到公社,何瑋接待了大家,說:“大家辛苦了!縣裏有急事,我需要馬上回去。上麵新的精神由尨海鳴傳達。”


    大家送走了何瑋回來,尨海鳴麵容獰笑著走到大家的中央,說:“龍書記非常肯定大家的工作,命令我們到槐花崗去,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要求自願報名,在那裏自覺勞動,沒有誰監督誰。”


    那時候真的沒有誰厭惡勞動。對於龍大河來說,莊戶活樣樣精通:送糞、耪地、鋤草、拉犁,到拔麥子、打場、秧白薯……但對於何仙舟來說,雖然童年在農村讀過書,但大部分的日子在縣城,養得細皮嫩肉。況且今天的勞動是人拉犁,一個生產隊沒幾頭耕牛,三四個人拉一把犁,真的是重體力勞動!


    槐花崗與小尨河迥然不同。教師帶著學生舉著掛著紅色橫幅標語在街道上穿行,兩邊的高牆上寫滿了紅色的語錄,屋頂插滿了紅旗,整座槐花崗仿佛在紅色的烈火中燃燒。


    到了槐花崗村一律吃派飯。吃派飯有嚴格規定:清查對象、五類分子、富裕中農及發現有疑點的人家,都不能派。龍大河強調利用吃派飯時間,給貧下中農擔水掃地。


    耿兆麟曾是龍大河的學生,現在縣城讀書,看見老師灰塵滿身,先打了一盆清水,後送了一壺熱水,讓大家洗用。龍大河警惕性很高,知道耿兆麟的母親是黃靜槐的親姑,耿亮是耿兆麟的叔兄,稍有不慎就可能傳到黃龍槐那裏。於是,龍大河把熱水退了回去。


    “那你們吃點什麽?”在槐花崗村黃靜槐如同自己家一樣,知道姑姑身體不便,一切替她做了主。知道大家餓了,就主動過來問。


    “‘五不準’的飯千萬別拿出來啊!”龍大河說。所謂的“五不準”,即不準吃魚、肉、蛋、粉條、幹豆腐;主食不準吃大米飯。


    “我們每人三角錢。”龍大河將派飯的飯錢交上,給黃靜槐遞了一個眼色示意她去廚房幫忙。黃靜槐正要去廚房,姑姑煙熏火燎地出來了,彎腰駝背地說:“知道你們來,沒什麽好吃的,備了一鍋粥。”看見侄女往廚房走,一把抓住,“你領著領導先進堂屋。飯我自己來。”姑姑對黃靜槐連用帶推,見她答應了,又喊兒子到鄰居借一些板凳。


    耿兆麟的家裏很窮,就兩間堂屋和一間廚房。黃靜槐帶領大家進了堂屋。門沒有折頁,是木軸門,一推“吱吱”直響。堂屋正北牆上懸掛著領袖像,下麵貼滿了耿兆麟的獎狀。本來屋子又矮又窄,中間偏外又用高粱稈子夾出來一個裏間。


    耿兆麟媽把剩下的一點大米飯,摻上大餷子,給工作隊熬的粥。當端上來時,看見大米飯粒,就誰也沒動。


    “你們吃什麽。端上來!”龍大河說。


    “我們和你們不同啊!過午,耿兆麟進城去,我一個老媽子能吃多少啊!幾個大餅子湊合了。”耿兆麟媽笑著相勸,“粥已經熬了,吃吧。”


    龍大河從衣兜裏摸出一張紙票遞給耿兆麟媽,對尨順行說:“把這粥送給本村的鰥寡孤獨成分好的老人。”


    一會兒尨順行回來,大家就著辣疙瘩鹹菜吃大餅子,喝著涼開水。


    這時候,裏間的掛簾徐徐拉開,透出一張漂亮的臉蛋。這小女人龍大河認識,是何玉蓮的妹妹,初中沒有讀完就給耿兆麟生了孩子。[]見大家在外間吃飯,也不避諱坐在床上摸出一個雪白滾圓的奶子給孩子喂奶。小孩吃了幾口奶哇哇大哭,耿兆麟媽跑進去,原來小孩拉了泡屎,耿兆麟媽很自然地拿起推在牆角的苞米葉子在小屁股上輕輕一抿,就扔到了地上。何仙舟惡心得要吐,耿兆麟媽忙著跑出來,很關愛地問:“你是不是有了?”


    “有什麽啊?她還是學生。”黃靜槐告訴她。


    她搖了搖頭,自然想到了尨海燕。見大家都瞧著她,便很尷尬地進了裏間。


    何仙舟知道她說的是有了孩子,連脖子都被羞得白裏泛紅。她不敢再看裏間發生了什麽,一直強忍著吃完了這頓飯。


    “我們要注意與貧下中農的階級感情,要狠找差距,”飯後,龍大河也沒給何仙舟留麵子狠批評了一頓,他說:“這個村子裏的人生活很苦,用個破手巾把頭一包,就出去幹活。耿兆麟讀到中學了還穿個破膠鞋,裏麵絮些苞米葉子,磨破腳是常用的事。對於那些不上學的半拉小子穿什麽,可想而知了。上中學生孩子的何止玉萍一個。這裏的小姑娘十幾歲就有了婆家。還常在一起議論,誰的女婿長得好,誰家富裕等等。我們不理解,就向她們宣傳,要為革命先幹出一番事業再說。她們一個個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們,似懂非懂。我們怎麽知道她們的難處?我們有的生活在大院,有的生活在縣城,而他們吃不飽,還要參加勞動,‘掉磅’的青年到處是。”


    “再這樣下去,我們越來越苗條了。”何仙舟說得苗條絕不是秀美,而是麵黃肌瘦的樣子。


    龍大河開玩笑地說:“現在你們想楊貴妃煞白大胖的美,說不定二十年後瘦得像幹雞一樣的才最苗條呢!”說著,又感慨地說,“沒有經過小米加步槍的鍛煉,哪能經得住喝稀粥的考驗啊!”


    何仙舟模仿尨海燕的強調說:“大河,我肚子沒有經過革命,頂不住呀!你可否向龍永圖反映一聲,先解決一下革命問題。”


    那一天,龍大河帶領工作隊和社員參加了同樣的勞動,領略過一次紅旋風的奇特景象:紅色的旋風自西北而來,沿著小尨河如同大軍向前飛奔。社員們都拚命往家跑,邊跑邊喊:紅旋風來了,快回家呀!那股風其勢之猛,但說來也怪竟然沒有半間房子倒塌。隻是小尨河麵上蘆葦和一些樹木倒了,幸虧走了河麵。於是有人預測不久的將來,這裏也要掀起一場紅色風暴了。


    何仙舟那見過這陣勢就慌了陣腳。龍大河讓隊長帶領大家先撤到工地用餐的地方,自己留下斷後。


    狂風卷著樹葉、雜草向半空飛揚,所有經過的地方幾乎不用清掃。龍大河拽著何仙舟低著頭迎風前進,此時一股狂風順著道路凶猛地向他們撲來,龍大河急忙將她拽向路邊,哪知道她腳下一滑,啊地一聲滑進路邊抗旱挖掘的方形土井,龍大河果敢地拽住她的胳膊,一同被晃了下去。


    由於龍大河體重,先墜毀了井底的冰凍兩腿被沒進冰裏了。何仙舟緊接著落下,卻被龍大河攬腰抱住,雙腳停在冰上。雙方頓感到對方胸部撞擊的溫暖,聽到對方的呼吸,臉幾乎貼在一起了。二人都知道,這時不管誰稍一鬆懈,何仙舟將麵臨龍大河同樣的遭遇——下半身子要掉進冰冷的冰窟窿裏去。


    “快抓住井沿,爬上去!”龍大河喊著。


    井裏的空間不大,勉強容納二個人。何仙舟轉過身來扒著井壁,龍大河的一隻手托住了她的一條大腿,另一隻手托住了她的渾圓的臀用力向上托舉。何仙舟在上試了幾次,手怎麽也夠不著井沿,反而把沿上的土抓了下去。


    “怎麽也抓不住,喊他們過來吧。”


    “不行!仙舟,你海燕嫂你不是不知道。我們能上去!”


    “那你來!”何仙舟放棄了,龍大河沒有留意,她的整個身子迅速下滑,由於龍大河的雙臂但沒有鬆開,剛好抱住了她那一對聳立的家夥,急忙往下躥了躥手,問:“你怎麽下來了?”


    “你來吧。上麵抓不住。”


    “仙舟,你也抱不動我。這裏容不得我們換來換去,再換,你腳下的冰踏了,就掉進來了。”


    “上又上不去,喊又不能喊。我們吃住在這裏了。”


    “像冰窖一樣冷颼颼的,能住啊?你吃冰塊啊?我的腿刺骨的痛!你一定要爬出去。”龍大河又托住了她的雙腿。


    “誰讓你領著我們同吃同住同勞動了?受這麽大的罪!”


    “你這姑娘怎麽這麽說?這是上級的命令!我龍大河可沒向師範學校請你啊!上去!抓住井沿,站在我肩膀上。”龍大河的手又從她的大腿處滑向她的小腿。那小腿沒法看清,但從剛才的感覺,龍大河意識到她的小腿屬於修長秀美的那種,最適宜穿著短裙跳舞。


    何仙舟站在龍大河的肩膀上終於爬出了土井,好容易找到一根樹枝,試著伸進去都無法將龍大河拽上來。她知道沒在冰水裏的龍大河的雙腿早已麻木了,也顧不得少女的羞澀和顧及,呼喊:“龍大河掉在井裏了!龍大河掉在井裏了!”


    呼喊聲隨著風聲向南傳播,早已去了工地用餐的人們卻難以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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