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沒有娛樂,更沒有個性的鐵幕歲月……城市的各個影劇院,除了“樣板戲”之外沒有別的作品。小尨河公社黃金槐主任主動向縣委申請,要讓樣板戲進基層,他百分之百地歡迎。


    但“樣板戲”的電影片子除了縣城影劇院留一套放映,另一套在公社之間輪換上映。像小尨河這些落後的地方,既沒有放映員,也沒有放映器材。小尨河要放電影需要連人帶器材一同來,這需要等好長時間。黃金槐想到尨海燕與龍永圖的關係找到了她,可是尨海燕婉言謝絕了。黃金槐帶著耿亮找到了龍大河。


    龍大河坐著耿亮駕馭的汽車找到了在縣委辦公室裏,龍永圖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對他們的提議非常讚同並立即寫了一張便條。


    龍大河有了這一張便條,很順利地到了縣影劇院。工作人員打開了影片存放室,很客氣地讓他們自由選擇,然後離去。


    耿亮撿了一些電影片子要走,被龍大河喊住了,“你拿那些片子幹啥?我們要放的是‘樣板戲’”


    “什麽是‘樣板戲’?恐怕黃金槐也不知道,隨便撿些拿回去。你是老師,你懂吧。”


    “放下吧。耿主任,你說對了。我略知一二:‘樣板戲’一詞源於《人民日報》1967年5月31日的評論《革命文藝的優秀樣板》,而被確定為樣板戲的文藝作品隻有8個,它們是京劇《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海港》、《奇襲白虎團》,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白毛女》,交響音樂《沙家浜》。”我們可以從中選兩部片子。”


    二人把幾箱子片子倒了出來,龍大河好容易找到《紅燈記》和《智取威虎山》兩個片子,“耿亮,就這兩個吧。[.超多好看小說]其他的片子可能在各公社輪放。這兩部連領袖都看呢。”


    “怎這麽說?”耿亮問。


    龍大河在小尨河論陰陽不比何仙客,論學問不抵尨海聲,但他確是當地農民能幹的事兒他都能辦,所有教師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對‘樣板戲’他了如指掌,他抱著兩片子說:


    “早在1964年夏天,中國中央領導人親臨現場觀看了《智取威虎山》,第二天的《人民日報》則發表社論,號召‘把樣板戲推向全國去’。一時間,各行各業幾乎都成立了樣板戲的宣傳隊,有條件演全場就演全場,不能演全場就演片段,連片段也演不了就清唱。收音機一打開都是樣板戲,所有的舞台都是樣板戲的天下,而其他戲都處於停演的狀態。後來傳到了東夷國,在全民大唱‘樣板戲’的同時,全國範圍內的專業劇團也紛紛辦起了‘樣板戲學習班’,地方劇種的劇團則組建‘移植學演樣板戲’的機構,就連尨城縣歌舞團也以小尨河歌劇形式移植了《紅燈記》、《智取威虎山》。‘京劇樣板戲’全民大普及的程度可以說到了空前絕後的地步,形成了一種罕見的政治文化現象。”


    “好吧,聽你的,就這兩片子!”耿亮說,“聽說放電影需要發電機和放映機。在哪?”


    “跟我來!”龍大河招呼耿亮找到了工作人員。待工作人員幫著二人將發動機和放映機裝上車,二人遲遲不走。那工作人員問:“什麽都準備好了,怎麽還不走?如果想留下吃飯的話,也隻能跟我去單位餐廳吃大鍋菜。”


    龍大河不好意思地解釋說:“我們不是想你管大鍋菜……”


    話音未落,那工作人員笑笑,說:“既然龍書記介紹過來的,到他那裏去吧。”“您誤會了!”龍大河說,“我們那兒文化落後,說了不怕您笑話,我們還沒有會放映的人。”


    “這個真的幫不上忙!”那工作人員一口拒絕。


    “您無論如何幫個忙,我們通知都下了!”耿亮說。


    “我們的放映員因為放倒了片子,剛好那片子上有領袖接見外國來賓,就這樣被開除回家了。”看得出那工作人員對開除的員工很不理解,也很同情。見二人不願意走,就推薦了縣劇團,“現在都流行聘劇團的演出。”


    “何仙客就在那裏演出。”龍大河說。


    “哪有不是他家的?再說他去了幾天,找他,沒戲!”耿亮懷疑何仙客的能力。


    龍大河沒有回答,爬上汽車將放映器材放下,耿亮和工作人員抬進了屋子。


    何仙客憑著他的悟性和演出天才,順利成了龍城劇團的主角。“學演”,就是在樣板戲的普及過程中,出現的一個新詞匯和新現象。此時的樣板戲創作及演出遠不是一出戲那麽簡單,它已經被當時的主流政治話語所收編,成為當時政治鬥爭的籌碼。而如何傳播和複製樣板戲就顯得相當謹慎。如此慎重其事,學演樣板戲的第一個要求自然就是“不走樣”。對於學習移植“樣板戲”,1969年10月《紅旗》雜誌發表“哲平”的署名文章——“學習革命樣板戲,保衛革命樣板戲”。他把廣大專業與業餘文藝工作者普及革命樣板戲的活動,稱為“破壞革命樣板戲”。文章發表後,各地革委會又下達文件,規定縣級文宣隊和業餘文宣隊一律不準演樣板戲。即使是省、地(市)專業文藝團體也“不準任意改動”,“不得擅自進行移植”。


    但這個問題沒有引起何仙客和他所在劇團的高度重視。因為“樣板戲”有它的風格和藝術上的獨到之處。問題是:再好的東西若是天天重複,那無疑超出人的審美承受力,於是變得乏味、甚至抗拒了……以何仙客為代表的農民藝術家,將“樣板戲”花樣翻新,可謂獨樹一幟——打著樣板旗幟,娛樂農村民眾。


    何仙客及劇團主要骨幹被請到了小尨河。大槐樹下有現成的戲台子,第一場演出便在那裏進行:


    這個劇團大都是農村出道的,他們根本不關心什麽劇本、劇情、衝突、人物等規範的戲劇元素。何仙客先演《沙家浜》裏的刁德一,他一上台就給觀眾一個“反麵樣板”,按說書的慣例,臨時發揮,增添了一些“噱頭”。看戲的社員群眾也大都湊熱鬧,尋開心。在他們眼裏,胡傳魁不是“胡傳魁”,而是自己熟悉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尤其農村婦女們,邊看戲邊議論阿慶嫂的扮演者:啍!她明明偷漢還裝祘……喲!他多俊呀,聽說他跟黃家嶺黃書記的四姑娘提過親啦……可以這樣說:農村觀眾永遠不會順台詞進入劇情;他們進入的,是日常生活的“劇情”;他們也不會進入戲劇的角色,他們進入的,是自己的角色。因為戲劇“點然了對現實的聯想激情”“點燃”了自己,顯得更自由、更特殊、更有創意……


    一陣掌聲和笑聲之後,何仙客又扮演《智取威虎山》裏的座山雕。第六場“打進匪窟”,劇本規定是——座山雕:“臉紅什麽?”楊子榮:“精神煥發。”座山雕:“怎麽又黃啦?”楊子榮:“防冷塗的蠟。”扮演楊子榮的演員可能由於太緊張,這段對話的台詞變成了——座山雕:“臉紅什麽?”楊子榮:“防冷塗的蠟。”座山雕一時沒反應過來,照問不誤:“怎麽又黃啦?”扮演楊子榮的演員一聽,第一句說錯了,又不能收回,遂改口現編詞兒:“又塗了一層蠟!”


    何仙客在“飛馬比雙槍”中加了些“噱頭”,如“八大金剛槍法百發百中,楊子榮百發不中,且慢,楊子榮打了一百另五發,中了一百另五發。”


    楊子榮在威虎廳和座山雕比試槍法:打吊燈。本來劇情是這樣的:座山雕一槍打滅一盞油燈,眾匪徒叫道,好!楊子榮振臂一甩,一槍打滅兩盞燈,眾匪徒又叫道,好,一槍打倆。而何仙客演的座山雕一槍出去,道具一不小心關了兩盞燈,眾匪徒叫道:好哇,一槍打倆。道具一聽著急了,英雄人物可不能輸給個座山雕,這可是個原則問題,再等到楊子榮振臂一甩時,把個總電閘給關了。結果眾匪徒也不含糊,齊嚷道:好哇,一槍把保險絲都打斷了……


    何仙客這一趟演出好壞不說,倒鬧出了不少笑話。好歹農村可比城市寬鬆多了;很少聽說有誰因說錯話、寫錯字、念錯書而獲罪。要在縣城,鬧出如此笑話,那簡直是罪大惡極的現行反革命……可是在農村,連黃金槐、耿亮等公社黨委幹部、各大隊支書都坐在台下咧著大嘴笑個不停。


    農村觀眾喜歡自已熟悉的語言和現實生活情節。如果讓東夷國的農村觀眾去欣賞貝多芬、莫紮特;春節買幾張凡高、畢加索的畫貼在大門上替代哼哈二將……這不僅對欣賞者不公平,對藝術家也不公平。何仙客和他的劇團沒有錯,農村的觀眾們也沒有錯,然而,隨著事態的發展就有人被列入“四類分子”的黑名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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