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端停停喝了三碗茶,眼見得日色漸暮,先前那家丁又回來了,衝趙貞躬身道:“我們大人請先生過書房去。”


    趙貞聞言,連忙整顏肅身,隨著家丁出了穿堂。


    書房原來就在東跨院這邊靠倒座的一處清靜小院。


    家丁走到正房一道放了綢簾的門口,向內說了聲:“清河來的趙先生到了。”


    就聽裏頭傳來道略顯疲倦的聲音,緩緩道:“帶進來吧。”


    家丁打了簾子,趙貞低首走進,抬眼便見到書案後坐著的一人,約摸三十四五歲年紀,烏發墨髯,一身家常的青布道袍,頭上也是拿白玉挽了個家常的纂兒,身軀往向前傾,左手搭在案上,微閉著雙眼,右手側支著案台,揉著鼻梁窩兒。


    雖然同是正七品的官,但是在他麵前,趙貞卻頗有幾分自慚形穢。不要說他住不來這樣寬敞的院子做書房,也拿不來這樣瑩潤的玉簪綰發,就說這身氣度,如果不是知曉他的身份,趙貞定要以為自己拜見的是六部裏哪位一二把手。


    想到這裏,態度就愈發謙遜了些:“下官趙貞,拜見靳大人。”


    聽見下官二字,靳永才放開手,抬眼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片刻後他揚聲叫來先前那家丁,說道:


    “我不是讓你把捎信的人帶進來嗎?”


    家丁連忙道:“這位趙先生就是清河送信來的。”


    靳永目光炯炯盯著趙貞。


    趙貞彎腰下去:“下官確是替謝三姑娘送信來的,同時也是清河縣縣令,此番因進京之便,替三姑娘代勞。”說著把懷中信件取了出來,雙手遞出放在案上。


    靳永聽得他身為當地縣令,卻為個半大孩子當信差,不由也起了幾分疑惑。他且不看信,卻把家丁揮退了出去,打量起他來。


    趙貞感覺到他的注視,不由得把腰背放下了些。


    隔了片刻,靳永站起身,拿著那封信走到靠牆擺放的座椅旁,伸手作了個請勢道:“趙大人請坐。”


    趙貞稱謝,在客座坐下。


    靳永喚人上茶。一麵展信,一麵微笑道:“趙大人想來與謝府交情不錯。”


    趙貞拱手道:“承蒙清河縣各府上上下關照,才使得下官這三年任內治下無虞。”


    靳永點點頭,展信看起來。


    趙貞也想知道信中說的什麽,悄然打量著他的神色,但他麵色如古井無波,並看不出什麽。


    片刻,靳永把信收了,放在茶案上,說道:“這些年,謝老爺他們待琅哥兒兄妹如何?”


    趙貞斟酌了下靳家與楊太太的關係,說道:“當初齊家上門要領走謝家二少爺兄妹,謝老爺同意了他們提出的三個條件,然後將他們留了下來。同個屋簷下住著,隻怕磕磕碰碰是有的。好在有個齊家時不時關照一二。”


    他並不知道謝榮調任翰林院編修與靳永有著莫大關係,基於打聽到的靳家當初是如何替謝騰討還母親嫁妝的傳聞,他本想把當初王氏如何攛綴他擠兌謝琅的事情說出來,可到底讀書人搬弄口舌的說不出口,更怕說出來後反而使靳永看輕自己,平白壞了好事,便就把話又咽了下去。


    靳永端茶在手,半日後卻是歎起來,“我表弟自幼失母,又被謝家老太太教養得性子綿軟,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苦。原以為娶了妻生了子,又有亡母的嫁妝倚靠過活,從此可以安享太平,卻偏又英年早逝——家母倘若在世,不知又要因此送掉多少眼淚。”


    趙貞見他神情真摯,是真動容,不由也順著他道:“謝二爺在世時下官原也見過幾麵,確是個溫文爾雅的君子。如今的琅少爺竟比二爺在世還要出色,不僅文章做得好,就是模樣也是百裏挑一。”


    靳永笑道:“謝家人都長得好。隻是男孩子模樣要那麽出眾做什麽?隻要四體端正,勤奮好學便可。”話雖如此,嘴角笑意卻是不曾消去。又問道:“琬姐兒該有九歲了吧?我看她信中一筆字倒是寫的十分有根底。”


    說到謝琬,趙貞的神情就不覺多了絲敬意,“三姑娘不但模樣好,小小年紀,見識更是不同尋常。下官也不知道如何形容,總之,大人往後若見到三姑娘真人,便可體會了。”


    靳永隻當是客套話,含著笑便就把這頁揭過去了。


    趙貞見他隻字不往他官職上提,心裏有些發急。卻又不好直言。


    正後悔方才不曾帶份履曆過來,也好有個搭訕的由頭,就見得他起了身,像是要送官的模樣。趙貞一眼晃到桌上朱泥裏那枚青田石的私章,再熬不住了,便就脫口道:“大人這枚印章可有些年頭了。我這裏正有兩方福建的壽山石,但願能入大人慧眼。”


    說著他把那木匣子拿出來,將盒蓋打開放在書案上。


    靳永眉間果然起了絲興味,伸出保養極好的手將之拿出來,隻見一長一短的兩塊石,質地一色的瑩滑滑膩,的確不愧為金石之中的上品。


    “想不到端風還有這樣的雅興!這樣的壽山石,在玉田齋隻怕也不多見。”


    他目露微笑將之拿在手上把玩,端風兩個字吐出口,更顯得氣氛融洽了許多。


    趙貞正納悶他如何知曉自己的表字,靳永側身走到光亮處去看那石頭,他便就看到謝琬托他捎過來的信裏,一張寫著“趙貞履曆”的文書露出來。


    他這才知道,原來謝琬讓他捎來的,是他自己的履曆!


    一時間,因著她這份誠意,令得他胸中回暖,枯坐了半日而僵冷的四肢也漸漸活絡起來。


    “下官在七品官任上呆了十來年,一直未曾行差踏錯,自認也立下了幾份政績,此番既托三姑娘之福麵見大人,還請大人能夠提攜一二。”


    靳永背對著他,舉起手上石頭觀沉著當中紋路,似乎壓根沒曾聽見趙貞所述,半日也未曾轉身。


    趙貞額上漸有熱意,等了片刻,咬牙再道:“下官懇求大人能夠——”


    “這個你拿回去吧。”


    話沒說完,靳永已經回轉身,將兩方石頭遞過來,語音如方才般低緩,但那絲親近不見了,轉而成最初時的客套和疏離。


    趙貞雖然來前已有被拒的心理準備,但他那聲“端風”卻倏地給了他無限希望,眼下一顆心剛剛提將起來,卻又突然被他一語告知還是無望,心裏那股失望和沮喪就不是任何詞語能夠形容的了。


    “大人可是嫌下官的禮太輕——”


    “趙大人想多了。”靳永捋著須,語氣愈發緩和,唇角也勾出抹微笑來,“靳某雖然俗氣,卻沒到見東西就收的地步。憑大人的資曆,想必吏部會仔細審核起用的。琬姐兒的信靳某收到了,勞煩大人走這一趟。”


    趙貞好歹在官場多年,如今即便是為了求官,也拉不下那個臉死命糾纏。遂無語地深作了一揖,隨著掀簾等候的家丁出了府去。


    河間會館左首的日昇客棧,謝琬坐在後院客房裏倚窗看梅。


    羅矩邁著輕而快的腳步進來,低聲道:“趙大人從靳府回來了,從出門到進會館,一路長籲短歎,看來事情並不順利。”


    謝琬唔了聲,似乎毫不意外。


    羅矩等了會兒不見她做聲,便道:“要不要投帖到靳府去?”


    謝琬直起身,喝了口溫湯,說道:“他今日碰了壁,接下來自然還會再自己找些門路,先磨磨他的心氣兒,等過兩日他自覺走投無路的時候再說。明兒我們先去碼頭瞧瞧。”


    羅升一聽說她要去碼頭,知道她這是想開米鋪的念頭還沒打消,頓時頭皮發麻。


    京師碼頭是三教九流匯集之地,平常人無事都不去那頭閑逛,她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居然要去那裏,萬一出了事,誰負責?


    謝琬卻有自己的主張。“我又不穿金戴銀去那裏晃,隻裝作是來開眼界的外地女孩子,跟著家人過來玩玩,有什麽打緊?”京師裏大街小巷她熟得很,可唯獨這碼頭沒去過,這次好不容易過來了,又有開米鋪的事橫在心裏,她是不可能不過來實地瞧瞧的。


    謝琅都拗不過她,羅升又怎麽拗得過她?更何況還有個申田和羅矩在旁慫恿。


    翌日,謝琬就與羅升扮成了一對外地前來進京做買賣的父女,趁著離京前過來見世麵。羅矩扮成是哥哥,吳興和申田則是侄兒,留下玉雪玉芳在家,一路往碼頭來。


    京師積水潭碼頭距離東西南北中五城有幾十裏路遠,與京師城內完全是兩個世界。


    連通京杭大運河與積水潭的是通惠河,每天這裏都會有無數南來北往運漕糧的船隻靠岸和啟航。要說京師最熱鬧的地方,此處一定是其中之一。


    除了是卸運漕糧的碼頭,積水潭同時也是漕運的總舵,所以此處不但江湖人聚集,官府的人也很多。


    這些人裏不乏前來與漕幫洽談公務的官員,也不乏趁機敲詐漕船的小吏。


    羅矩駕著馬車沿著通惠河一帶先駛了一圈,大致了解了一下地理位置,合計了一番路線,然後在菜市附近停下,找了個麵館吃了碗麵,給了錢,讓掌櫃的幫著看住車,步行走到碼頭來。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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