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方在半夜回來,一回來便直衝到了正院。


    謝琬正在內院裏歇息,聽說他回來連忙到了前頭廳堂。


    “太太!果然在大理寺衙門外發現了爺留下的暗記!原來主上在接到旨意發配之前還去了趟皇宮!”秦方拿著一塊像是從衣袍上撕下來的碎布給她,隱帶著幾分興奮說道。


    謝琬看著這碎片,認得果然是殷昱衣袍的裏布,可是上麵隻有幾個用泥土畫成的奇怪符號,並沒有文字。她抬起頭來:“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秦方一麵指著上方的標記,一麵道:“您看!這個符號代表皇宮,這個代表皇上,還有這些——因為這些符號都是與爺息息相關的,從前被我們常用,所以我們一看就明白!這上麵的意思是說,主上去皇宮了,是皇上下旨召見的。可是這件事居然沒有人知道!”


    皇帝在他發配出京之前下旨召見他去了皇宮,為什麽護國公他們不知道?宮裏也沒有消息傳出來,秦方打聽後也沒有發現誰知道,難道說,皇帝是下的暗旨?


    想到這裏,她心中已微微有了些激動。


    什麽情況下皇帝會在這個時候暗中下旨給殷昱讓他進宮?他讓他發配之前暗中進宮是為什麽?發配……發配就代表著不能呆在京師,換句話說,可以明正言順地出京,出京之後如果皇帝提供了條件,他想做點什麽事情,則神不知鬼不覺!


    郭奉!


    想到這兩個字,她全身的血都在體內奔騰了!


    是啊!殷昱在大理寺以這個為引向皇帝拋出恕罪條件時,皇帝當時就斬釘截鐵地表示要以一萬兩銀子跟謝榮私了這件事,如果不是大理寺的人突然帶了證據證人回來,這件事隻怕就這麽定下來了!既然這件事能夠促使皇帝當場作下決斷,後來又怎麽可能會因為季振元他們幾句逼問而罔顧此事呢?


    還有殷昱,他不但乖乖地進了牢房,而且她過去的時候在牢中他也乖乖的不曾反抗,並且見到她來也沒有第一時間跟她說要怎麽樣才能救他!他是因為早就胸有成竹了吧?他捂著她的嘴不讓她往下說,而且一再地表示他不會有事,不是純粹安慰她,而是篤信自己真的不會有事吧?


    皇帝不可能不知道這案有貓膩,殷昱是打小當作太孫在培養的,作為未來的皇位繼承人,在那十幾年裏,皇帝會對他不聞不問?他如今對殷曜都時常過問過問功課,可見當時殷昱在他跟前的時間有幾多,在那樣長時間的相處裏,他們祖孫真的不會形成某種默契?


    靳永去見皇帝,皇帝攔著他在外一整日不見,季振元說進去就進去了。這不反常嗎?就算他不心疼孫子,季振元如此打了他的臉,打了天家的臉,他會有這麽待見他?寧願不見靳永也要見他?


    她拿著那堆證據進宮見駕的時候,她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卻感覺到他很明顯的靜默了一陣,而且她出來的時候他竟然沒有把那些證據還給她!現在想起來,在她出門之前,一直都被他攥在手裏!如果他當真不在乎這些東西,如果他對這案子無動衷,他這麽拿著它們不放是為什麽?


    說到底,籠在她心頭一整日的疑團原來就是在這裏!


    皇帝和殷昱之間,早在眾人無法察覺之時有了默契,那就是要借著這次的機會瞞過包括護國公府在內的所有人,把漕運這案子掘地三尺掀個底朝天!


    他們倆好不容易把事情進行到這步,獄中當時那麽多人,殷昱當然不會把話明白地告訴她!他隻讓她把這些證據拿進宮去,一來可以做給季振元他們看看,他們為這件事有多麽著急,二來也是在提醒她,這案子才是這件事的關鍵!


    他們做的那麽真,竟然連她都瞞過了!


    看著手上的碎布,她胸中頓如雲開日出,一點沉痛悲淒的感覺也再沒有,而是湧出無比的暢快來了!


    原先殷昱就是拿到這些證據,也很難進宮跟皇上請命徹查,就算得到皇帝旨意可以查,也難以掩人耳目。這背後的人隱匿在京師,明裏又有季振元盯著,隨便有點風吹草動都能引起他們注意。何況要辦這案子並不是隻把郭家人帶回京師這麽簡單,肯定背後還要花些功夫,這都是殷昱必須到場的。


    可是他身兼了職務,怎麽能隨意離京?他有任何動向,季振元他們都必有反應。這樣的情況下,要想順利徹查,難度簡直不敢想象!


    這次皇帝“降旨發配”,不但可以名正言順的出京,還可以不驚動他們任何人——季振元再能耐,也想不到他這趟發配私下裏乃是為著查漕運的案子罷!


    而殷昱肯定不會白白替皇帝幹活的,他們事先自然講好了條件,等這案子查到水落石出之後,他絕對會為自己撈夠本!


    “請龐先生和公孫先生!”


    她目光熠熠地下令,聲音沉穩而堅定。


    這一夜正院裏的燈一直亮到天明時才熄,熄燈前龐白和公孫柳從正廳出來,卻全無通宵過後的萎蘼,而是透著難掩的興奮和期待。半個時辰後秦方又踏著晨色悄悄地駕馬出了城,沿著西北方向一路而去。


    而與此同時,謝琬又正式下令通知殷昱被“發配”的消息,全府裏的人從即日開始再沒有展現過什麽笑臉,倒是擔憂的歎氣聲隨之多了起來。每當有客人上門,這股憂慮下的強顏歡笑則更明顯了,每每讓人見了不由暗自歎氣。


    殷府裏不再說它,而京城裏關於殷昱被發配西北的消息很快傳得沸沸揚揚。


    這個結果把一直懸在人們頭頂的陰雲驀地擊散,大家忽然發現,殷昱果然是個暴虐成性的狂徒,茶館酒肆裏開始有了各種各樣的議論,同時人們對於謝榮的不畏強權敢於與惡勢力作抗爭也表示出極高的讚賞。


    一時之間,謝榮成了輿論中心正義的代名詞,出門時就連攔轎向他攀交情打招呼的人都多了起來,謝榮但凡不必趕時間,都會停轎回應。於是很快,謝榮溫文爾雅的君子形象又一次被推到了一個旁人難及的高度。


    謝榮的風頭無人能及,而季振元在謝榮派出去的人回報說,果然有宮中親兵侍衛親自護衛的一隊押解隊伍日前駕馬到達了西北,他這才落下心中大石。雖說押解犯人多是囚車或步行,可是殷昱到底是皇帝的親孫子,太子的嫡長子,如果不給點優待,反倒讓人起疑了。


    他又問追蹤的那人:“可曾見到殷昱?”


    那人想了想,說道:“因為不敢近前,所以並沒有見到正麵,隻在將到西北營地時隔著四五丈遠驗過正身,身高胖瘦都與殷昱相等,亂發下麵容也肖似。”


    季振元徹底放了心。能得皇帝親兵侍衛親押的犯人舉世也不會有第二人,皇帝就是有心要放殷昱一馬,等他在軍中呆個十年八年再找個名目放回來,殷昱還來得名正言順,若是半路把他放了,那他這一輩子都別想以殷家人的身份露麵了。


    再者這些日子護國公和魏彬他們天天一臉晦氣,頻頻地進宮,卻又頻頻地耷拉著腦袋出宮,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再也不複往日的風光得意,而榴子胡同殷府裏又日日愁雲慘霧閉門不出,這些就更加能夠證明,殷昱是真的進了西北大營充軍了!


    季振元徹底放了心。


    殷昱已然被發配,總歸是他們這幾年來做下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不管他會不會在西北作亂,也不管他會不會免罪回京,那都不是三五幾年能成的事。而他們要做的事情,卻絕不能拿三五年這麽久來耗。他開始為請封殷曜為太孫作準備。


    門生們再在季府齊聚議事的時候,他先是著力地表揚了謝榮,畢竟不是誰都狠得下心拚出自己侄女的命來拖對手下水的。


    謝榮這次的表現不能不讓他為之讚賞,想當初為了競爭閣老之位時讓他拿謝葳和魏暹的舊事為把柄去告魏彬,他當時都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樣,可才不過幾年,他就能主動把親侄女的性命給這場行動獻祭,他的蛻變,是巨大的。


    雖然說一個是親閨女,一個是侄女,可是總歸是一條性命。於是同時這也令他感到心驚。


    蛻變後的謝榮目標更加明確,也懂得取舍,可是他也在不知不覺中逐漸變得陰狠,毒辣,他像足了一個合格的政客,這樣的人固然是他身邊很稀缺的人,可是他也漸漸有種把撿來的乖乖虎養成了吃人猛獸的感覺。


    這樣的猛獸一個控製不好,便極有可能回過頭來反噬於他,當然,他是有信心能降服他的,因為謝榮要的權力在他的手裏牢牢抓著,他要往上爬,就得依附他,聽他的話。


    這就好比拿著一塊鮮肉,隻要有肉在,猛虎就得聽你的。


    他送了座繪著猛虎下山的屏風給謝榮,以示褒獎。


    謝榮很恭謹地收下了。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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