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藻


    ep 24 湖中藻


    翌日,李畢青迫不及待地出門去采購野營用品,裏奧在預約好報紙上那棟湖邊木屋後,撥打了他的內科醫生的手機號碼。


    “裏奧?”對方驚喜地叫起來,“我們多久沒聯係了?等等,我叫人幫我替一下門診……好了,說吧,有什麽事?”


    黑發探員因為斟酌用詞而遲疑了兩三秒。


    對方立刻敏銳地感覺到了:“麻煩事?你的……老毛病?”


    “嗯,又發作了。現在吃藥已經不太管用了。”


    “什麽藥?”


    “以前你開的藥。”


    “你不是戒掉了嗎?而且我囑咐過你,下次再用藥,不管是什麽都要先詢問過我!”


    “……我以為沒事了。”


    “你以為!見鬼,我才是醫生!”


    “抱歉,懷亞特。”


    醫生明顯地歎了口氣:“補救比道歉管用,裏奧。告訴我,這次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用量多少。”


    “大概快一年了吧,按你以前開的劑量。但是從上個月開始,藥效越來越弱,隻好吃雙倍。”


    “耶穌!”懷亞特發出了一聲悲鳴,“鹽酸舍曲林和鹽酸丁螺環酮也就算了,阿普唑侖會成癮的,我說了不能長期吃,你他媽的還擅自加了一倍藥量!”


    “其實我也想停藥,或許你可以幫我換種替代品。”


    “那個也不能說停就停,要慢慢減量,不然你會瘋掉的!”懷亞特深吸口氣,試圖放緩語調,作為醫生,情緒比無動於衷的患者更激動,簡直是一種悲哀。這家夥最棘手的地方不在於病情,而是他的態度,但他又不能不管他。“聽我說,裏奧,這回你要徹徹底底聽我的,否則後果比你想象中的要嚴重得多。”


    “明白了,你說吧。”手機另一頭依舊是一副置身事外的語氣。


    懷亞特無奈地交代:“你現在一次是4片對吧,每周減少一片,最後一片時減為二分一、四分一、八分一,發現什麽異常反應再打給我。我給你開佐匹克/隆作為替換品,等前藥完全停服了再用,要嚴格按我開的劑量!”


    “知道了,等會我過去取藥。”


    “裏奧——”懷亞特語重心長地勸說,“藥物隻能起到輔助治療的作用,關鍵在於你自身。我知道你心裏有個結,一個累積多年、非常沉重的結,它壓迫你的神經、侵蝕你的精神,讓你逐步滑入黑暗深淵。你想依靠藥物解脫,副作用就是成癮,為了斷癮,再接受另一種成癮藥——這是個惡性循環!裏奧,你還這麽年輕,不能就這樣一直下去,你得想辦法徹底解開這個心結。”


    手機那頭一片沉默。許久後,傳來聯邦探員低沉的回答:“我不知道怎麽解開它。結局早已鑄成,人死不能複生。你用不著為我這麽操心,醫生,這是我該得的。”


    懷亞特攥緊了手機。他不甘心地想再說點什麽,卻又發現無話可說。認識五年,裏奧從不肯對他坦白那段過往,他隻能從隻言片語中去暗自揣度。躊躇再三後,他給了對方最後一個忠告:“比起我,裏奧,你更需要一名專業的、經驗豐富的心理谘詢師。”


    意料之外的是,對方沒有一口回絕,雖說有些難以啟齒,但至少態度真誠:“……是的,我想是,你有好的推薦對象嗎?”


    “有,他是個非常睿智、耐心的老人,爽朗又寬容,會是個很好的傾訴對象。我會先打電話給他,安排一下,然後把他的號碼給你,你可以預約麵談,也可以打電話。”


    裏奧取出紙筆,抄下電話號碼,把紙條塞進口袋。掛斷通話後,他想了想,又摸出紙條,默默記下那串數字,然後用打火機點燃了它。


    現在他還沒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去撥打這個電話,但會將號碼牢記於心,就像高空作業者腰間係的那條安全繩,心理安慰要遠大過於實際使用次數。


    至於另外一個煩惱,與之相比就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了。反正一直以來,他就對交女朋友之類的事情並不熱衷,寧可把時間灌注在工作上,以至於早有性取向方麵的流言。


    想起羅布某次一邊上網一邊對他說過的話:“……你看,裏奧,這上麵說,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潛在的同性戀傾向,不同的是,有人不到1%,有人則是100%。”當時他還對所謂的專家研究嗤之以鼻,如今看來,似乎還真有些道理。


    自己的同性戀傾向是多少?他嚴肅地思索著,從記憶的垃圾桶裏翻出不堪的一幕:一夥恐怖分子劫持了一架從紐約開往馬爾代夫的航班,向聯邦政府敲詐了兩千萬美金後,把機組乘務人員和其中一名旅客扣為人質,打算降落在泰國機場,卻被fbi和國際刑警聯手追捕,最後不得不在野外跳傘,被及時趕到的警方截獲,最後全員落網。那名不幸被劫匪頭目看上的旅客——一個熱情奔放、神經大條、毫無節操的金發帥哥,在安全落地後為了表達強烈的興奮與感激之情,居然當著在場所有fbi和國際刑警的麵,把他撲倒在草地上強吻……流言就是從那時開始瘋長起來的,尤其是對方曾以連環殺人嫌疑犯的**身份被他私下臥底調查過,雖說那些案子出於種種因素最終被上麵敲定為意外事故,不許他再插手,但流言已經傳得沒邊兒了!


    現在回想起第一次被同性強吻的時候,他光顧著震驚了,竟沒有惡心反胃之類的表現,那可真是個不幸的預兆……如果真有那方麵的傾向,大概20%吧——該死的傑森!


    說到吻,他又無法不聯想到殺青……那時並沒有人強迫他,雖說他覺得當時神誌有些不太清醒,或者是因為剛經曆過生死存亡的驚險,腎上腺素的大量分泌帶動了難以自控的情欲——也許殺青那時的情況也跟他差不多——但毫無疑問,跟另一個男人吻得如癡如醉那種事兒,他是完全自願的。這算是多少傾向?60%?70%?


    ……算了,順其自然,最壞的結果就是跟茉莉的婚姻和家庭保持距離,然後彎掉。彎掉就彎掉吧,裏奧認命地想。


    門口傳來鑰匙開鎖的聲音,李畢青拖著碩大的購物袋回來,裏奧起身接了把手。在想通之後再次麵對這個華裔男孩時,他似乎坦然了許多。


    他的確對他很有那方麵的意思,但並不確定究竟是出於憐惜、欣賞與保護欲,還是真正的愛情。至於肉體上的吸引——對大部分男人而言,這一點永遠不會是非卿不可。裏奧願意為愛情而忠誠於肉體,但前提是,他得確認那份愛情是真正屬於自己,而不是從別人那裏竊取來的贓物。


    如果李畢青愛的是茉莉,他寧可永遠失去他,也不願意傷害自己的姐姐。


    除非李畢青也對他……不,那可能性低到幾乎為零,他不願在空想中浪費時間,就讓一切保持原狀吧,直到茉莉回來接手為止。


    “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出發?”另一個人充滿期待地問他。


    “明天。”裏奧微笑著回答。


    新澤西州,西北部。


    盡管早已在心裏各種想象過,在看到碧波蕩漾的大湖邊,那一棟原木搭建的漂亮小屋時,李畢青仍然不自覺地發出了一聲驚歎。湖畔一條木棧道,少女濯足般伸進水中,邊緣係著兩條帶槳的白色小木舟,草坪在木屋背後舒緩地鋪展開來,融入一片青翠欲滴的森林,再綿延向蓊鬱蒼茫的基塔廷尼山脈。


    “太讚了!”他忍不住咋舌。


    “當然,‘花園之州’的別名不是白叫的。”東道主愉快地說,把兩人的行李安頓在原生態的、泛著鬆香味的木屋裏。


    “真期待接下來的日子!我們現在安排幹嘛,森林野營、登山探險,還是打獵?”華裔男孩興致勃勃地建議:“打獵吧!我還從沒在野外打過獵。聽說在美國獵熊是合法的,或許我們能獵到一頭黑熊呢。”


    “沒你想象的那麽簡單,男孩,”裏奧說,“首先你需要申請狩獵許可證,購買非自動槍支,在規定地區、規定日期、規定時間段,隻能獵殺你申請的某種非保護類動物——一隻鹿,或者一頭熊什麽的,數量上也有限製,獲得批準後才能行動。對了,現在是9月,本州的黑熊狩獵期12月才開始。你頂多隻能打隻野兔野鴿子什麽的。”


    “好吧,”男孩有些失望地說,“那我先釣魚好了——該不會連釣魚也需要許可證吧?”


    “是的,需要申請釣魚執照,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已經辦好了。”聯邦探員在男孩麵露喜色之前補充說明:“不過你得事先研讀一下這本《新澤西州釣魚須知》,違反的話會被罰款和記入個人檔案:不得使用電動卷線釣竿;釣竿最長不得超過4.8米;絲線最長不得超過19米;一根釣竿最多隻能安兩隻魚鉤;釣鉤上不得有倒刺;不準用蚯蚓、蜻蜓、魚蝦等小動物作餌;脫魚時不得撕裂魚唇;過小的與懷孕的雌魚要放回湖裏……哦,關於小魚的尺寸標準,根據不同的品種有不同的規定,有的按長度,有的按重量,有的按腰圍……”


    “——停!打住!”李畢青悲憤地說:“老子不釣了!遊泳,遊泳總可以了吧,這個也要許可證嗎?”


    “那倒不用。”


    李畢青立刻進屋換了條深藍色泳褲,跳下湖之前對裏奧忿然道:“我要投訴這家旅遊公司,還有報紙,媽的根本就是虛假廣告!”


    裏奧手撐木棧道上的欄杆,無語地看著湖麵上濺起的一大片水花。


    不過話說回來,他沒有想到李畢青的纖瘦隻是假象,在保守的休閑衣褲下,竟藏有一副好身材——不是塊壘分明的那種,但肌肉結實、比例協調,看得出來受過精心的鍛煉。像這般青春逼人的年紀,每一寸肌理都能散發出鮮活的氣息,更何況腰腹的線條那樣充滿彈性地收攏著,性感到令人屏息。


    至少裏奧是一直屏住了呼吸,直到清涼的水滴從男孩躍下去的湖麵濺起,灑在臉上,才讓他找回正常呼吸的頻率。


    居然看同性的**出了神,看來是徹底彎掉了……黑發探員苦笑。


    幾十米外的湖麵上,李畢青冒出頭,向後抹了一把淌水的頭發,朝他揮了揮手:“很舒服!可惜你還不能下水,別忘了醫生交代過骨折愈合前不能做劇烈運動,你還是老老實實坐那裏釣魚吧——別忘了帶根卷尺量一量魚的腰圍!”


    對於最後一句輕嘲,裏奧寬容地笑了笑,他能理解對方憧憬受挫後鬱悶的心情,估計要在這座大湖裏猛遊幾圈後才能稍微消消氣。不過他看起來水性不錯,就讓他隨意遊吧,沒什麽可擔心的。


    李畢青一個猛子又紮進了湖裏,估計潛得深了,幾十秒沒有冒頭。


    裏奧坐在木棧道上,打開漁具盒,開始組裝魚線與吊鉤。等他安好假蒼蠅魚餌,才驀然發現,在視野可及的範圍內,李畢青始終沒有冒頭,而時間已經過去……差不多3分鍾了!


    他丟下魚竿猛地站起身,飛快地掃視一圈湖麵,放聲叫道:“畢青——李畢青!”


    沒有任何回應。微波粼粼的平靜湖麵絲毫動靜也沒有。


    ——他溺水了!這個念頭尖刀一般刺進裏奧的大腦,他不假思索地縱身跳進湖中,朝李畢青最後一次冒頭的地方奮力遊去。


    即使光線明亮,湖水依然幽深,帶著混沌的綠意,尤其潛下去後能見度更低,隻能看見滑掠過身邊的魚群影子,與湖底枯木等雜物的輪廓。裏奧心急如焚地四下尋覓李畢青的身影,每一秒都像重錘在他心髒敲擊,他幾乎可以聽見指針的嗒嗒聲刮過耳膜,不斷催促著:快點!快!快!


    終於,他看到了對方的身影——赤/裸的軀體飄在湖中,隨著水流蕩漾,帶著一種脫離世俗般的美好與寧靜……死一般的寧靜!裏奧用盡全力劃著水衝過去,手臂從腋下穿過勒住他的胸口,蹬著腿就往上方帶。


    一股力道糾纏著他懷中的男孩,阻攔他帶他回到人間,仿佛被冷笑的死神伸出一根手指頭勾住。裏奧焦急地回頭,發現一圈黑乎乎的什麽東西纏住了李畢青的腳踝。他用力扯了兩下,沒有扯動,急中生智忽然想起安東尼送給他的那把瑞士軍刀,之前被他隨手揣在口袋裏。他連忙打開“獵手”的鋸齒鐮刀,狠狠切割起那團像是水藻的東西。


    幸好它雖然柔韌,卻不堅硬,幾乎是應刀而斷。裏奧一把挾起李畢青,飛快地衝上了湖麵,向岸邊遊去。


    拖著另一個人的身軀上岸,他沒有浪費絲毫時間在驚慌失措與煽情的呼喚上,而是冷靜地單腿屈膝跪地,將對方腹部緊緊頂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後使勁壓他的後背。肺部與胃裏的水控了些出來,但對方似乎沒有了呼吸,裏奧一把將他掀翻在地,托著下顎捏住鼻子往嘴裏吹氣,同時有節奏地按壓胸部。


    人工呼吸持續了半分多鍾,李畢青從氣管裏發出嘶的一聲長響,猛地噴出了幾口水,痛苦地側過身,不斷咳著。


    等到他咳喘平息、呼吸通暢後,裏奧才驟然一鬆,腿一軟坐在泥地上。直到現在,冷汗才從他全身的毛孔裏湧出,被攥成一團的皺巴巴的心髒感覺到了慢慢舒展開來的疼痛。


    “差點被你嚇死……”他呻/吟似的吐了口氣,抬起華裔男孩的腦袋枕在自己小腿上。


    “……我還以為死定了,”李畢青驚魂未定地說,“被湖裏水藻纏住了腳踝,怎麽也扯不開。”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右腳,幾縷殘留的凶手還繞在腳脖子上。他嫌惡地去扯那些東西,入手時卻停頓了一下,在指間搓了搓,又拿到眼前端詳:“手感不對,不像是水藻。”


    裏奧也從他手中挑起一些細看,金褐色的絲狀物,淩亂而濕漉漉地糾結著,的確不像水藻,倒像是……


    “——頭發!”兩人異口同聲地叫起來。


    沒錯!這樣的顏色、質感和長度,十有八九是人類的頭發!


    湖底有一具人類屍體!


    從頭發色澤上看還很新鮮,可能死去沒多久,不知道是意外溺亡,還是……謀殺。裏奧與李畢青對視了一眼,從彼此的眼底清晰地看到決定——


    回到湖底,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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