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賢者勞倫斯舒適地坐在搖椅裏。


    瓦雷家族的當家剛離去,桌上的茶一口沒動,這些守舊的古板法師總是謹慎得過分。


    一份嶄新的卷軸放在他麵前,喚魔晶變成了瓦雷家某個煉金術士的發明。其豐功偉績足以流芳百世。勞倫斯有自己的情報網,他知道事實,不過他不會捅穿讓客人不快。默契的交易,今晚他得到的夠多。


    “擁有自然之杖的孩子,能使喚風精……”他沉思著,在腦中過濾對得上號的人物。隱居的法師在一般人看來很神秘,卻瞞不了東方學舍,除了某些特別強大的個人或勢力。


    不,不會是那個老怪物,要是他的弟子,喬納森早就不在這世上了。依維拉那****也不是,這孩子實在太小了。暗月最近不太安分,會不會是他們?


    當老人的手摸到金鈴,陰暗處傳來細微的摩擦聲,黑色的袍子進入火光的範圍。


    “要不要問我啊,您可以不必搖鈴。”


    一個陌生的訪客通常是不該出現在白袍之首,生命女神的眷顧者房裏的,何況還是個邪惡的黑袍。勞倫斯卻微笑並允許他靠近:“哦,修伊,你是說你猜到我在想什麽?”


    “暗月的動向,不是嗎?”黑袍法師有一張年輕而俊美的麵孔,坐到白袍之首對麵的靠背椅上,因為不適而皺了皺眉頭,隨手潑掉茶水把玩杯子,“您大可不必擔心那群叛逆法師的政治頭腦突然聰明起來,他們更沒有人手充裕到能揮霍一個資質不錯的小法師。”


    “那孩子連學徒都不是。”


    “噢,那有什麽緊要呢?一隻稍微強壯點的蚊子,也不值得您特別關注並想拍死它吧。”


    “也許你是對的。”勞倫斯保守地認同,“隻要暗月沒牽扯在內。”修伊聳了聳肩:“我可以保證煉金術師渥休的遺物不是他們送來的,事實上他們有去搜刮,可惜一無所獲。”他朝對方眨眨眼後,繼續說:“瓦雷家主的腦子也不夠清楚啊。”


    “讚美偉大的和平。”大賢者笑著舉了舉茶杯。臥底心照不宣地加了一句:“隻是我們並不需要。”


    燃著爐火的會客室很悶熱,人類的交談卻彌漫著陰冷的氣息,在角落滋長。


    “我很意外您沒有下毒。”檢查完茶具,修伊舔舔嘴唇,似乎有點遺憾。勞倫斯連連搖頭,神色像長輩一樣寬和:“我的孩子,你染上了那些黑袍的壞習慣,很多時候力量不能解決一切。”


    修伊心裏有不同見解,在他看來,他的老師才是在爾虞我詐的環境中浸淫得太久,有些偏離法師的正道了。


    “公會主人最近有個計劃,聯合議會的席次隻怕要變動,他派了一些暗月的成員偽裝成白袍欺騙矮人,要知道,矮人對我們的印象本來就不太好,這樣下去千柱之廳可能就不提供礦石和武器給我們了。下一場戰爭迫在眉睫,雖然魔族有其必要,但我們必須維持均勢。”


    “是的。”勞倫斯摸了摸梳理得十分整齊的胡子,“不過矮人王還沒有老朽到分不清袍色,上天賜予了矮人看穿真相的雙眼。”


    “那我們的精靈朋友就真的是老到昏庸了。”修伊挖苦,“暗月在日光平原和月精靈之森開了幾扇傳送門,然後精靈們把地精的侵襲當成是一場有預謀的行動,主使者就是所有的非精靈種族,他們難道不是有被害妄想症嗎?”勞倫斯莞爾:“不,精靈們認為除龍和人類以外的物種都是不該存在的,而消滅是諸神的旨意,隻是他們慢吞吞的性子阻礙了這場‘聖戰’,白楊樹林的長老會缺少一個動員的借口很久了,不會放過這次機會的。”


    “那位年輕的精靈王者呢?聽說他很有威望。”聽出言下之意,修伊微微困惑地擰眉。


    “每個精靈都喜愛他,願意為他做任何事,除了讓他自己主事。”大賢者浮起意有所指的微笑,“奧佛瑞特·迪凡烈·德修普擁有一種特別的魅力,也有清醒的頭腦,可惜他還是無法改變精靈一族根深蒂固的思想。”沉默片刻,修伊小心翼翼地道:“這個時機洗牌,是不是不太妥當?與矮人的關係尚未修複,戰爭又迫在眉睫,還有傳言安那馬拉出現了惡魔,如果深淵有動作,那這世道——”


    “就是要這時候才行。四個參議國裏,奧斯曼因為連年戰事積重難返,坦帕斯、普雷尼亞和柔蘭都有不穩的跡象,最主戰的金精靈和月精靈就夾在這三個國家當中,讓他們冷卻一下頭腦也好。地精這種東西還不夠格,兩位翼人皇族使者的遇害才夠分量——特拉克在那邊幹得不錯,不是嗎?”


    “可是克裏莫王子逃回了天空之島,莉拉公主失蹤了,這件事恐怕不是短期內能達成的。”修伊現在明白惡名昭著的黑袍之首,暗月法師公會的主人特拉克·歐文也不過是對方掌心上跳舞的小醜,出了一身冷汗。


    勞倫斯不在意地擺擺手:“時間早晚的問題。”修伊心下質疑:會這麽順利嗎?


    “雙方都要求協助的話怎麽辦?”


    “東方學舍不會參與任何非正義的戰爭。”


    正義嗎?年輕的臥底綻開一抹諷刺的笑意。大賢者突然顯出垂垂老矣的模樣,歎了口氣:“唉,我們扮演調停的角色也夠久了,但是這世上,不是隻要站在公正的立場就能把聲音傳到別人的耳朵裏,修伊,你要明白。”黑袍法師一凜,正襟危坐:“是,大賢者。”


    “有關深淵,倒的確是個棘手的問題。”勞倫斯的神色變得不透明,下垂的眼皮也掩蓋了憂慮。眾神對於負位麵向來諱莫如深,導致相關的資料幾乎一片空白,唯一有探索的魔導曆由於災變,文獻也散失得差不多了。然而曆史上對惡魔有限的記錄,無不描述它們堪稱法師克星的負能量和善於鑽人心空隙的特質。可以說,惡魔是比魔族更可怕的敵人。


    “有幾位黑袍大法師開始研究惡魔學,我會隨時報告他們的成果。”


    “嗯。”勞倫斯點點頭,想起一件事,“對了,阿拉蜜絲加入暗月了嗎?”修伊一愕:“什麽,阿拉蜜絲導師?沒有啊。”勞倫絲一臉恨鐵不成鋼:“不要叫她導師,她已經被學舍除名了,那個荒唐的老巫婆,染指自己的學生也罷了,居然把柔蘭的三王子淩虐致死,她逃了算她機靈,卻害慘我們了!”


    “老……”幻術係導師迷人的茶紅色卷發,獨具風情的火辣杏眼,豐麗的嘴唇清清楚楚地浮現,修伊渾身打顫,他還曾經為那白皙性感的頸項和長腿發狂,親吻過那光滑如絲的肌膚,膜拜過那具優美動人的身軀——老!?勞倫斯同情地瞄他:“我不想告訴你她的年齡。”


    石化。


    男學生都記得學校規定不得用幻術遮醜,卻忘了老師不受校規管轄。


    可憐的黑袍法師淚奔了,他要去修複破碎的純純少男心,不!將來他也要裝年輕欺騙少女!


    ******


    嚴冬的二月,盧瓦爾河下遊的戴裏斯城迎來兩個客人。


    他們看起來像一對祖孫,那位祖母卻絲毫沒有長輩的自覺,不但讓孫子背繁重的行李,還一路罵罵咧咧,大聲抱怨守衛盤檢的速度不夠快:“你們兩個呆頭,動作這麽慢!真應該把你們變成青蛙,丟到井裏去!”


    “什麽……”兩名守衛麵有怒色,瞪視這個瘋瘋癲癲,全身包得密不透風,臉覆黑紗的老婦人。她威嚇地舉起藤條,被一隻蒼白瘦弱的手握住。


    “請原諒她,先生們,我的老師趕了很長的路,心情不太好。”


    說話的少年看上去十二、三歲,像是受了傷,鑲有銀扣的深藍色羊毛鬥篷沾著血跡,微蹙的眉透出掩不住的疲憊,一雙月光石般純銀的眼眸卻冷亮有神,被幾縷淺藍發絲覆蓋的飽滿前額仿佛昭示了他的倔強,或是某種執著的信念。他很漂亮,是清瑩秀徹的那種漂亮。


    “誰準你向這些下賤的東西道歉!”老婦人抽出藤條,狠狠打在學生的肩膀上。少年動也不動地承受下來,似乎習慣了。


    原來他身上的傷是這麽來的。出於同情,守衛們立刻消氣,其中一人麵帶嘲諷地行了一禮:“有什麽能為您效勞的嗎,女士?”


    “哼。”沒聽出他的諷刺,老婦人高傲地昂起下巴,“這裏的總督是誰?”


    “伯因特男爵,他就住在城市的東南角。”守衛嘴角的訕笑意味更濃了,幸好老婦人不屑看他,從騾背上跳下來,邁著女王似的步子走進城。不去理會老師可笑的言行,少年用禮貌的口吻問道:“有沒有比較近的旅館?幹淨就好。”


    “沿著這條街直走,到第一個路口左拐,再往右,有綠色風向雞的那幢就是了。”兩位守衛拍拍他的肩,“小夥子,你辛苦了。”


    少年沒有答話,對他們能拍到他的肩感到不可思議。


    剛踏進城門,尖利的怒喝就刺穿他的鼓膜:“席恩,席恩,你在磨蹭什麽!”


    “對不起。”淡淡的回應,波瀾不興。


    阿拉蜜絲怒視弟子,眼裏閃爍著尖銳的不快。就是這種態度,他以為她感覺不出來嗎?表麵的順從,其實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敬意!


    她出生豪富之家,從小受盡恭維奉承,進了東方學舍後,也因為她的美貌和財富被人圍繞,直到紅顏老去。第一次看到臉上的皺紋,她歇斯底裏地尖叫,砸碎鏡子,感覺像天塌了。好在她修習過幻術,暫時維持住美麗的外表。為了永保青春,她在這門學科上精進再精進。然而幻術無法延長壽命,隨著年齡增長,她施展法術越來越吃力,固化幻象的法器也對她的身體造成莫大傷害。她向魔藥係的史瑞德導師求助,可是那個沒用的老廢物,做的[返時秘藥]每天隻有三個小時的時效,還與任何幻覺係的魔法衝突——也就是說,她不能再對自己用幻術了!


    想到氣憤處,阿拉蜜絲用力踢了一腳離得最近的騾子。這頭牲畜長嘶一聲,使它的主人更惱火,藤條劈頭蓋腦打下,席恩衝上去擋住:“安娜很乖,你不要打它。”


    “好哇,你代它受罰!”阿拉蜜絲怒極反笑,抬手一個耳光。不如意,不順心,前所未有的挫折令她焦躁惱怒。榮耀的地位,優渥的環境,愛慕的視線,甜蜜的嗬哄,這些才應該是她的生活。


    席恩被打得踉蹌一步,漠然的銀瞳終於浮現出怒氣。體罰他可以忍受,但耳光……他的母親也沒打過他的臉!


    “怎麽,你不滿?”學生的反應反而讓阿拉蜜絲感到享受,兩指捏住他的下頜,“別忘了是誰救了你!”


    烙著荊棘咒印的右手火辣辣地痛起來,席恩眼中的光芒漸暗,宛如落在海上的火苗一樣熄滅了。


    他抿緊唇,一言不發地回視他的老師。


    阿拉蜜絲愉快地看著學生屈服,雖然離真正的服從有很遙遠的距離,但是她會成功的,藤條和皮鞭會讓他學會聽話。


    她曾深深憐愛過這張臉的原主人,柔蘭的三王子亞維爾,一個像溪邊蘆葦般纖弱的少年。他也是個溫順忠實的情人,卻在撞破她的真麵目後驚恐地尖叫,狠狠羞辱了她,所以她失手殺了他。阿拉蜜絲完全沒有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仍然怨恨情人的“不忠”和同事做出的糟糕魔藥,並將這份怨氣發泄在被她強迫施加了幻術的弟子頭上。


    亞維爾從來不會露出這種表情。阿拉蜜絲盯著對方一模一樣,氣質卻迥然不同的臉龐,緊抿的唇線孤傲淩絕,眸色如冰,沉冷的神情比真正的王族更具內蘊威儀。她嘴角的殘酷笑意滲入yu望,指尖輕搔學生的下巴,暗啞的嗓音帶著危險的蠱惑:“我想我們最好找個房間。”


    老師的挑逗隻令席恩不適,眼裏浮起難以壓抑的厭惡,和越來越深的困惑。


    ******


    深夜,席恩離開旅館,尋找水源清洗傷口。


    他依然保留了晚上不睡覺的習慣,隻是白天休息的時間減少,又有傷在身,常常覺得困倦,但今晚他毫無睡意。


    找到一口公共水井,他脫下上衣,解開手臂上纏繞的繃帶。澆在一道道傷痕上的冬季井水沒有使他的眉頭挑動分毫,可是當他的目光落在右腕的黑色荊棘環,卻浮現出一縷深入骨髓的痛楚。


    喬納森·瓦雷。他默念這個名字,將手放入木桶,就如同經過烈火煆燒的鋼劍被放進冷水淬煉一般,火熄滅了,劍鋒卻更堅硬、更鋒銳。


    情緒慢慢平複後,他開始凝神冥想。據阿拉蜜絲說,這是個禁魔印,被烙上的人與元素隔絕,一輩子別想再用魔法。[解不開了。]瞟了一眼,她輕蔑地斷言。


    席恩仍不放棄,阿拉蜜絲對學生的不死心和求知若渴感到不可理解,但還是傳授他理論方麵的知識。除了幻術,她對其他法術體係僅止於一知半解,但是她擁有紮實而優秀的基礎,這就夠了。席恩狂熱地記住老師所說的每個字,包括那些他不能使用的手勢技巧,然後私下練習。


    他並不恨阿拉蜜絲,這個專橫跋扈的幻術師不比時下大多數人惡劣到哪兒去。正如她所言,她救了他,無須提醒他也銘記。


    因此他忍耐,盡管有時候他覺得老師像要打死他。


    而且……席恩捂住嘴,感到胃裏非常難受。無論外表呈現出怎樣的模樣,他隻有八歲,阿拉蜜絲要他做的那些事,他根本不明白,隻是覺得怪異而不安。


    不想回到那個討厭的地方,席恩裹緊鬥篷,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思索著心愛的魔法。這不容易,之前的情景總是在他腦中徘徊,疑問令他定不下心,他不喜歡忽視任何問題,阿拉蜜絲差勁的借口也再難約束他過於早慧的心靈。


    “喲,小哥,要不要來我們的店玩玩啊?”


    席恩停下腳步,警惕地瞪著幾個穿著暴露,散發出廉價香水味的阻街女郎,一手悄無聲息地握住袖劍。這是他自己設計的裝置,袖管下綁著一條精巧的皮帶,隻要一動,短劍就會滑到手心。


    他知道這些人,流氓、騙子、殺人犯,一路伴著他的旅程。不過女劫匪還真少見,他倒是看過不少次,三五成群的貧民男子將一些年輕甚至年幼的女性乞丐壓在身下,發出野獸般的喘息,直到淒慘的哭號消失,傷痕累累的軀體僵冷、死去。


    身子發冷,他的手指僵直,幾乎握不攏劍柄,太過可怕的猜想令他一陣陣暈眩,在夜風中瑟瑟發抖,幹澀的嗓子擠出破碎不堪的聲音:“你們想幹什麽?”


    妓女們吃吃笑著,在她們看來,眼前的少年就像個罕見的肥羊,相貌清美又怯生。


    血光閃過,兩名妓女被割破喉管,大睜著眼倒下。席恩準確地刺穿剩下那人的大腿動脈,借助衝力將她推dao,又挑斷了她的雙手。


    染血的劍插進嘴裏,堵住了即將脫口的驚叫,可憐的女人恐懼得快瘋了,淚流滿麵。


    “告訴我,你們想對我做什麽。”


    男孩輕聲耳語,在靜夜聽來卻驚心動魄,他的唇角綻放出宛如誘哄的溫柔淺笑,幾滴腥血沿著他瑩白的臉頰滾落,美麗妖豔得像腐敗的火焰。


    ******


    冰水灌進口中,卻無法祛除深入體內的汙穢。


    扔進水池的短劍緩緩下沉,一絲絲猩紅上湧。


    席恩半個身子埋在水裏,拳頭一下下重擊,水花四濺。他不知道該怨恨什麽,自己的無知?阿拉蜜絲的無恥?


    幽黃的路燈在搖蕩的水麵上投射出斑駁的碎塊,漸漸拚湊出一張蒼白的臉,濕淋淋的藍發下是一雙殺機暗湧的眼。


    他機械地摸索,找到袖劍,握緊。


    一星昏黃使他的眼神驀然凝固,緊握的手顫抖起來。


    當他被從河邊救起,在簡陋的木屋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盞油燈。


    燈火很柔和,被子破舊卻很溫暖。


    坐在床邊的老婦人既不美也不和藹,他卻深深記得那一刻的感動。


    一圈圈漣漪泛開,席恩在月夜下冷笑著流淚,他想吞下哭聲,不得不咬住手背。


    鮮血汩汩流出,與眼淚混合在一起。


    她救了我。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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