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啟臉色微赧。


    說句實話,他對宋元時期的大衍求一術、天元術聽說過名詞,但確實沒有深入探研過。


    因此至今對天元術雲雲究竟怎麽一回事,不甚了了。


    實際上,或許是出於某種偏見,他覺得這天元術之類,可能不過是前人故弄玄虛而已,並沒有什麽實質意義。


    那《四元玉鑒》他也沒聽說過。


    至於皇帝說大明也有一個王文素《算學寶鑒》,他更是懵然。


    不過這也怪不得他。


    大明之前的算數書,大多是為算籌操作算法寫的說明。


    大明開始珠算普及。原先那些運用於算籌的算法自然就變得晦澀難懂,甚至不知所雲。


    能讀懂的沒有幾個。


    徐光啟對眼前這個少年皇帝,愈發覺得有些看不透。


    難道他居然對算數之道,也當真研習過?


    “陛下,這《數書九章》,臣在文淵閣藏書中曾經見過,隻道是尋常算書,內容晦澀,故弄玄虛,未曾細讀。陛下說此書算法有西洋算法所望塵莫及者,臣定當仔細探究。這《四元玉鑒》,臣卻是從未見過,也不知何處有此書。陛下既然知道此書,又稱讚其中算法,想必是大內收藏,可否借臣一觀?”徐光啟認真地說道。


    朱由檢聽徐光啟這麽說,頓時有些尷尬了。


    皇宮大內雖有藏書,他也未曾一一檢查過,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四元玉鑒》。


    不過依他猜想,多半是沒有。


    如果他說有,到時候卻找不出來,那不是成了故意戲弄徐光啟了麽?


    朱由檢隻得支吾說道:


    “這個……,朕其實也未曾見過。隻是朕聽得宮內一個老太監說他幼時在宮曾得一個烏姓太監傳授算學,那烏太監在算學上造詣深厚,曾對他提及這《四元玉鑒》,稱讚其中算法高明。隻是他資質有限,那烏太監也隻是對他簡單一說,所以也不知道究竟何處有這書。”


    他這是臨時編了一段瞎話,應付徐光啟的要求。


    所謂烏姓太監雲雲,無非是烏有之人。


    朱由檢這麽一說,徐光啟臉上顯出一絲輕微的失望之色,這失望之色裏似乎還有些不以為然。


    他心想,自己還真以為皇帝讀過什麽大內獨有的算學秘笈,才有這樣議論。


    他也正想開開眼界。


    看看皇帝說的比西洋數學更精深高明的華夏算學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現在看皇帝這支支吾吾的樣子,原來不過是聽了個老太監胡亂吹牛,便信以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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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太監能有什麽真學問,更何況還隻是聽於傳聞。


    李之藻和徐光啟的想法一樣。


    他們自從接觸了傳教士提供的西方數學和曆法之後,便傾慕崇拜不已。


    對中國本土算學頗為輕視。


    現在皇帝說中夏算學裏也有比西洋算學更高明的,本已將信將疑、


    現在皇帝又承認不過是從太監那裏聽來的傳聞。就更在心中歎息,皇帝畢竟也也不能免俗,不免陷入常人會有的夜郎自大、敝帚自珍的心態,缺乏坦然承認異域學術高明的胸襟。


    徐光啟和李之藻的表情,自然也被朱由檢看在眼裏。


    朱由檢心中苦笑,自己弄巧成拙,把話說得太滿,反倒讓徐光啟、李之藻小看了。


    問題還是要找到自己說的這幾本書,讓徐光啟等人自己研究了,才有說服力。


    不過這也確實不太好辦,古代不像後世,各類書籍隻要知道書名,通過檢索,總能知道什麽地方有收藏。


    要在當時找到一本罕見書籍,那和大海撈針差不多。


    朱由檢正沉吟間。


    王徵似乎想到了什麽,眉毛聳動,拱手對朱由檢稟告道:


    “臣在揚州府做推官時,倒是聽得揚州一個士人提及過這《四元玉鑒》,說是他家收藏有此書,乃元初朱漢卿所著,就在揚州刊印,其中算學頗為精奧,隻是能讀懂之人無幾。臣也曾起意借此書一閱。隻是後來瑣事繁冗,加之臣的興趣更多在於機械上,便放在腦後。陛下派人到揚州找那士人,或許還能找到這書。”


    王徵所說朱漢卿就是朱世傑。


    朱由檢聽王徵這麽說,心中一喜,連忙道:“甚好,朕立刻派錦衣衛去揚州尋找此書。”


    徐光啟聽見果然有《四元玉鑒》這書,看來皇帝從太監那裏聽來的,倒也不全是虛言,心中也起了好奇心,於是問道:


    “那陛下剛才說王文素《通證古今算學寶鑒》,也是從太監那裏聽來的麽?不知這王文素又是何許人,這算學寶鑒又在何處?臣孤陋寡聞,對我大明有這樣一位算學名家,聞所未聞。”


    朱由檢順水推舟道:


    “徐先生說得不錯,也是那烏太監說的。這個,烏太監倒說得更詳細些。這王文素乃是我大明成化至正德年間人,祖籍山西汾陽,後來隨父搬遷至北直隸真定府晉州饒陽縣,他這《算學寶鑒》便是寫於饒陽縣,隻是因為資財匱乏,一直沒能刊印。隻有少數幾人讀過。烏太監的先人便是那少數幾人之一。”


    徐光啟和李之藻見皇帝說得有鼻子有眼,也信了八九分,好奇心更濃。


    徐光啟問道:


    “不知道這算學寶鑒在算法上有何創製?”


    朱由檢心中躊躇,不知如何回答,遲疑片刻之後,才說道的:


    “大的創製倒也談不上,不過有些宋時開方算法,在他這書裏還有講論,而且將籌算算法轉換珠算算法。”


    徐光啟、李之藻、王徵三人聽了,臉上微現失望,他們以為皇帝特地介紹的這《算學寶鑒》如何了得,這麽一說,也不過如此。


    朱由檢連忙道:


    “三位不要小看這點。朕曾思量我華夏數學,比之西洋數學,也確實有一大弊病。”


    “請教陛下,是什麽弊病?”徐光啟恭敬問道。對這個問題,他自己當然也有見解。隻不過他也確實好奇,剛才還在讚揚華夏數學的皇帝,會指出什麽弊病來。


    朱由檢微微一笑,似乎看破了徐光啟心中在想什麽。


    “我知道徐愛卿一定認為我華夏數學的弊病是算法瑣細,而理義空疏,無幾何原本那等條理分明的論證,朕倒以為這並非根本。”


    徐光啟問道:“那陛下以為根本是什麽?”


    朱由檢說道:“最大的弊病是過度依附於演算器具,缺乏獨立不倚的文符表述。”


    “也正是因為此弊病,宋代數學已達至高妙境界的增乘開方術,到我大明卻幾乎無人能懂,連徐先生、李先生這等精於數算者,也知之甚少。”


    徐光啟一方麵有些羞愧,另一方麵有些不解:“這和演算器具有何關係?”


    朱由檢道:“大有關係,宋元時之天元術、四元術都乃依附於算籌而設,陳述算法無非是算籌之操作解說。而到我大明,用算籌者越來越少,世人多是用算盤。在此情形之下,再去看前代算籌操作算法,自然難以理解。曾經達到之成就,便也沉寂湮沒了。”


    李之藻點點頭:“陛下說的有道理。難怪陛下說這王文素《算學寶鑒》能將前代依附於算籌的開方算法轉為珠算,便也可貴。”


    朱由檢道:“正是如此,若要於當今培育更多數學高才,急務莫過於兩著。”


    徐光啟此時也興奮起來,眼睛發亮,問道:“哪兩著?”


    朱由檢道:“第一著是將包括劉徽注的《九章算術》,《海島算經》,還有秦九韶《數書九章》,朱世傑《四元玉鑒》等等前代數學之書,所涉算法都能轉換成珠算算法加以說明,以便於今日從小習珠算之人掌握熟習,以使我中夏固有數學之傳承脈絡不至斷絕。那王文素《算學寶鑒》也都找出來,廣泛刊印,流布天下”


    徐光啟和李之藻、王徵都點頭。


    朱由檢繼續說道:


    “這第二著更要緊。中字筆畫繁多,而西洋字母簡潔。列算式,也是西洋筆算更簡單。若是幾位先生能商議一下,從中字筆畫裏抽出簡明一筆可成者,用以表示數字,以及對應於西洋字母之符,用以表示天元術、四元術中的諸元,再於此基礎上,定製出不依賴於籌算、珠算,書麵即可獨立推導演算之術,則我中土數學未必不能超勝於西洋也。”


    “若不然,即便數學已列入科舉科目,進境終究難快。”


    徐光啟、李之藻、王徵三人都眼睛發亮,他們都是接觸過西洋算數和西洋字母的,也確實深切體會到西洋算數在書麵表示推演時更為簡潔,不似中算那般繁瑣。


    隻是西洋文字本用字母組合而成,而中土文字是比劃繁多漢字,所以一時也想不到善法來改變。隻能不憚繁瑣罷了、


    現在聽皇帝一說,用漢子筆畫創立更簡潔的符號,專門用於數學,無異於別開一洞天,豁然開朗。


    李之藻忍不住叫好道:


    “陛下此提議甚妙。臣提議不單可用筆畫,若草書時連筆速寫,原本多筆畫者,也可一筆而成。也可直接將草書時連筆選用一些簡明清晰,作為數符、元符”


    朱由檢知道他這裏說的“元符”,應該是指代表未知數的符號。


    當即表示同意。


    其實朱由檢也考慮過是不是直接移植所謂阿拉伯數字符號,和拉丁字母用。


    但既然自己打算讓這個時代的大明成為科技革命的策源地,那在基本的數學符號上,當然也應該保留中國印記,中國特色。


    到後麵,應該是讓西方人放棄他們常用的符號,為了學習中國更先進的數理知識,來統一使用中國的數學語言,數學符號才對。


    這時王徵也提了一個建議:


    “陛下,臣編撰《遠西奇器圖說》時,見這西洋書皆是自左至右,橫排而寫。我華夏書籍自不必效西洋之法。但這數學之書,若是橫排書寫,推演算式,卻有更多便利。不如以後這數學之書,都橫排而寫?”


    朱由檢心想,自己沒說,王徵倒是先提出來了,笑道:“王先生這個建議也好得很,就是如此了。徐愛卿和李愛卿編修科舉用的數學課業之書,便可如此。”


    創製數學符號,數學書麵表達之事商議定後。


    徐光啟、李之藻、王徵告退。


    朱由檢又傳喚薄玨、宋應星到文華殿。


    薄玨、宋應星、張溥、夏允彝、陳子龍、董應舉六人兩個月前都已經到了京城。


    朱由檢也已經先後會見過這六人。


    如今薄玨是翰林院格理分院學士,兼工部左侍郎,宋應星是翰林院格理分院學士,兼格致部右侍郎。陳子龍是翰林院國策分院學士,夏允彝是翰林院經史院學士。


    張溥則被朱由檢派去出使常駐琉球國了,朱由檢打算讓他在琉球呆個二十年,未經許可,不得返回中土。不過允許他在那裏著書立說。


    薄玨、宋應星進殿行過禮之後。


    薄玨獻上他最新製造的一架嶄新的望遠鏡。


    朱由檢接過來,放在眼前看。


    比之那日鄧玉函給他看的望遠鏡更為精良,放大倍數也更大上許多。


    這個望遠鏡兩端都是凸透鏡,應該算是開普勒式望遠鏡,比鄧玉函給自己看的伽利略望遠鏡更先進。


    不過這是薄玨自己獨立琢磨研製出來的。


    按時間算,此時在西方其實還沒有製作出這種類型望遠鏡。


    朱由檢對薄玨製作的望遠鏡連聲讚歎。


    隨即問道:“這遠鏡的玻璃可是京城工匠製作的。”


    他知道在蘇州等地,製作各類光學鏡子的玻璃燒製工藝已經相當不錯,磨鏡拋光工藝更是發達


    薄玨也正是在這樣的基礎條件上,才能自己製作望遠鏡。


    薄玨點頭,說道,自從上次陛下召見,說要在京師附近開采礦石,燒製玻璃之後,他就去順天府各州縣勘察。


    昌平州就發現了不錯的石英礦,開采來足以燒製各類優質透明玻璃。


    這望遠鏡所用玻璃就是在昌平州開采來的石英燒煉打磨而成。


    朱由檢滿意地點頭。


    這玻璃用途很廣,不僅是製作光學儀器和鏡子必須。


    製作試管容器也不可缺少。


    自然他不會透露用玻璃儀器做化學實驗之類。


    按他對薄玨的了解,薄玨自己就能想到用玻璃製作出各類實驗儀器或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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