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入滄龍泉中的寧芷隻覺渾身燥熱不已,似是那些烈酒遇到這泉水便起了很奇妙的反映,一股心火正源源不斷地上湧。平日壓製的內力也隨著這酒勁四散開來。滲透到身體的每個部位。


    而原本被她抱在懷中的凝月琴,那由嵩山上百年古樹的枝幹製作而成的稀罕古琴也落入了這滄龍泉水之中。這琴,乃是當今皇帝雲曦昭禦賜之物,平日裏就放在西廂房中,鮮少看到有人去撥動,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以為寧芷是不擅樂器的,倒不免為其可惜,畢竟曲卿臣的碧玉簫乃是遠近聞名的,與南楚第一公子花離笙的犀樂笛一樣令人久仰,隻是二者卻也是有著不同的。


    一個如同戰場上的號角,帶著馬革裹屍,埋骨他鄉的英魂之氣。一是魅惑婉轉,邪氣冷冽的靡靡之音,但卻透著讓人想要沉醉其中的狂灑與恣意。


    此時,紫竹林中一片靜謐,再沒了剛剛那般時而遼闊哀婉,時而悲壯凝重的琴簫合奏之聲。


    寧芷在水中不知浸泡了多久,冰冷的泉水肆虐著她的肌膚,好像無數隻蟲蟻一直在往她骨頭縫裏鑽一般,讓她渾身不由得打著顫兒。為了不被二人發現,她一直暗運內力,把自己呼吸的聲音壓到最低,長時間真氣的耗散也加劇了身上刺骨的寒冷。又因為欺騙自己至愛之人的苦痛而折磨著她的心,若是有機會,她定要把自己一直隱藏的秘密告與他聽,而不是這般,即使蕭瑟和鳴,卻隻能避之退之。


    看著落湯雞一般的自己,寧芷不禁嘲諷地笑了笑。而那笑終究也隻是在自己心裏回蕩。倒是這寒冬裏的枯樹,發出梭梭的聲音,寥落而孤寂,代替她笑出聲音。


    不知呆了多久,直到林中徹底沒了人聲,隻剩下微風摩挲著竹葉的聲響,寧芷才上了岸來。渾身的衣服早已濕透,冷風一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原本就體寒,此時被水一泡風一吹,再加上烈酒與鬱結情緒的交錯,一股森寒之感急速攻心,手腳發麻,似動都動不得了。


    可偏偏就在這時,一個尖銳的利器破空之聲,撕裂了岸邊的灌木叢,直刺進寧芷的耳膜裏。


    接著是幾下沉悶的氣勁四散之聲,裹挾著一波狂風,卷起一地沙塵,隨即乒乒乓乓的打鬥聲不絕於耳。


    寧芷當即一驚,趕忙強運內力,真氣在渾身經脈中遊走,催動著自己麻木的四肢。她迅速抽身回轉,悄無聲息地後退到岸邊一株老槐樹下麵的草叢裏。


    “啊――”


    寧芷隻顧留意樹叢後麵的廝殺,不想慌忙中卻踩到了一個軟綿綿的事物,不由地驚呼一聲。


    扭頭看時,原來腳下是一個人,臥在草叢之中,後背倚靠著那株老槐樹。這人是一名男子,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匆忙之中看不清麵容,隻知道十分清秀。身著一襲白衣,寬袍大袖,好像是滄浪江以南的服飾風格。


    寧芷的叫聲顯然驚動了樹叢後麵正在廝殺的人。刹那間兩道黑影越過樹叢,直向這邊飛掠過來。兩人身著夜行衣,從頭到腳都蒙住,隻剩眼睛露在外麵,一人手執三尺長劍,一人手執分水峨眉刺。一長一短兩種兵器直撲白衣男子的麵門。


    原來是一群刺客來刺殺這個人。


    無意間撞到了這種事情,寧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麵前的白衣男子卻是不慌不忙,臥在樹下沒有一絲想要移動的跡象,好像完全無視明晃晃的利刃已經近在咫尺一樣。他微笑著看著寧芷,白皙的麵孔仿佛玉雕一樣精致,隻是少了幾分血色。丹朱的薄唇勾著,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繁星一樣的雙眸裏卻是閃耀著攝人心魄的笑意。


    “啪――啪――”


    兩條軟鞭自樹叢中遊蛇一般竄出來,纏在了兩名刺客的腰間,把他們生生拉了回去。幾名侍衛打扮的人現出身影,與刺客又纏鬥在了一起,隻是比剛才離寧芷他們近了非常多。


    自始至終,白衣男子沒有移動過分毫,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衝著寧芷一頷首,用一種沁人心脾的聲音說道:“請坐。”隨後低頭繼續專心做著手中的物事。


    寧芷這才發現,白衣男子手裏麵拿著一柄精致的銀製小銼刀,正在慢條斯理地修剪著指甲。


    寧芷隻覺得一陣眩暈。


    大敵當前,生死之間,這邊已經廝殺得險象環生,不可開交,這人居然能有閑工夫在這裏修指甲!他是傻子還是瘋子。


    說話間,險象跌至。


    一枚飛鏢帶著淩厲的風聲,激射而至,鏢頭閃著藍汪汪的寒光,像是塗抹了劇毒。


    白衣男子還是穩如泰山,一動不動,任由飛鏢擦著自己的麵頰掠過,斬斷了幾絲烏黑的長發,噗地一聲直鑽進他身側的土地裏。他好像早就看清飛鏢的準頭差了一點點,都懶得去理會。


    寧芷手捂胸口,不由地後退了幾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聲斷喝仿佛炸雷一般響起:“花狗,納命來!”


    一個巨型黑影從天而降,雖然同是穿著夜行衣,這名刺客渾身健碩的肌肉完全沒有被遮掩住,好似一頭野牛一般,把幾名侍衛撞得橫飛了出去。他雙手握著一柄紫金魚鱗大砍刀,誇張的刀身足有五尺長,二指厚。一招力劈華山,裹挾著迅猛的勁鳳,直砸向白衣男子的頭顱。


    電光火石之間,門板一樣的大砍刀停在了距離白衣男子太陽穴三寸遠的地方。而頂住這柄巨刃的,赫然就是他手裏的那把用來修剪指甲的不到一寸長的小銼刀!


    沒有人看清他的動作,輕描淡寫地就化解了這般泰山壓頂的致命襲擊。


    巨漢刺客雙手緊握刀柄,腰馬低沉,額角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滾落了下來。大砍刀還是一絲都壓不下去。


    白衣男子頭也不抬,捏著小銼刀的右手伸出一根食指,在大砍刀刀身上點了一下。巨漢刺客仿佛觸電一般,接著兩眼一翻,轟然倒地,巨大的身軀砸起一地塵土。


    寧芷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看著他,此時連後退都忘了。


    白衣男子瞟了一眼她頭上已婚女子才會綰的流雲髻,臉上綻放出無比燦爛的笑容,柔聲說道:“小娘子受驚了,在下十分抱歉,吃塊點心壓壓驚吧。”說著,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絲帕包裹的紙包。


    “尚京的點心雖然沒有敝鄉的精致,但廣勝齋的桂花雪片糕還是不錯的。”


    紙包翻開,露出聞名遐邇的號稱飛雪一般潔白的糕點,但是比起托著它的白玉一般的手掌,還是遜色很多。


    寧芷剛要說話,白衣男子眉頭一擰,一口血吐了出來,濺在了他手裏的糕點上。


    血是紫黑色的,凝在雪片糕上變成了烏黑的顏色。


    “你受傷了,而且還中了劇毒。”寧芷脫口而出。


    “沒事的,除死無大事。”白衣男子搖了搖手道,“況且人生天地之間,本來就難免中點毒,吐口血的。就算真要死,也無非是早點晚點的事情,不去管他。”


    凝脂嬌軀一震,這人談起自己的生死,竟然可以輕飄飄的如此不在乎。


    曾經,她也是不在乎自己生死的吧,隻要是為了曲卿臣。有多少次她跟著曲卿臣打仗時出生入死,過著刀尖舔血的日子。倘若有一個閃失,恐怕她已是亡魂很久了。


    想到曲卿臣,她那雙清水一般澄澈的眸子不禁朦朧了起來。


    那時,那時……


    她隻恨刀尖不是衝著她來的,這樣,他便是安全的。而他好,她便也覺得好了。


    真不知此時此刻,她為何還是想到的是他,總是他,也獨獨是一個他。不禁自嘲地笑了起來。


    方才在泉水中已經洗掉了寧芷素日的偽裝,露出那魅惑眾生的絕色容顏。當下黛眉微蹇,更是一番我見猶憐的韻致。


    白衣男子怔怔看著她,好像忽然晃過神來,又低下了頭,自顧自說道:“小娘子,實在抱歉,這個沒法請你吃了。”


    “老豬狗的手下功夫稀鬆,膂力倒是不小。好久沒動真氣了,還真有點吃不消。隻是可惜了這塊糕點。”他的聲音越發的柔和灑脫。


    這時廝殺已經停止,刺客無一生還,侍衛也折損了幾名。白衣男子好像統統沒有看到,眉頭也不曾皺一下,隻顧看著那塊雪片糕,一臉遺憾。


    “一粒一粟當思來之不易,豈可浪費,豈可浪費。”說著,他把染黑的糕點送入口中,斯文地咀嚼起來,隨手將包糕點的絲帕扔在一邊。


    寧芷眼尖看得出,這帕子是上等湖絲織就的,價值依然不菲。


    “軟滑香糯,繞口餘香,能有此等美味,又有佳人相伴,夕可死矣。”白衣男子喃喃地說道。


    寧芷臉一紅,輕聲啐了一口。


    白衣男子全似沒看到,拍一拍手說道:“在下南楚花離笙,還未請教小娘子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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