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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滾開!別再跟著我!”


    啟櫻狼狽奔出餐館,一路疾行,卻逃不過菊墨追蹤的腳步。他就在她背後三步處,她快他就快,她慢他就慢。啟櫻想要再施故技,躲進女洗手間去,那家夥竟然也好像看不見門口的牌子一樣,照樣跟著往裏闖!


    啟櫻狼狽不堪,隻能含淚悲憤地朝他喊,趕他離開。


    在這裏“巧遇”他,嗯?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巧合的事!


    就算這世上真有無巧不成書這回事,但是也絕不會發生在靳家人身上——靳家人個個就是沒長毛的猴兒,所有與他們有關的事情,都是被他們算計好的;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巧合媲!


    如此解釋,那麽之前古堡裏管家“鬧鬼”的事兒,便就更迎刃而解——這世上是有鬼,是有巴韓,因為那隻吸血鬼巴韓分明就是菊墨扮的!


    管家沒有孿生兄弟,管家更不會正好幫到她,一切的答案都隻是——另外有個人扮成了管家的模樣,幫了她,又幫她引開了古堡裏的守衛;而且,更是設置了個陷阱,將古堡這樁失竊案的矛頭都嫁禍給了那管家,借以迷惑警方的偵查方向丫!


    啟櫻站在蘇格蘭的陽光下,一徑落淚,“我已經說過了告別,也祝福過了你的人生。我們從此路歸路,橋歸橋,你幹什麽還要跟著我,甚至還要攙和進我的事情裏頭來!你當你是誰?你憑什麽這麽無禮?”


    “你是說過了告別,你也祝福了我的人生——可是櫻,我卻從沒點過頭。你若真想祝福我的人生,那你就留下來!”菊墨的眼淚也掉下來。輾轉世界各地,隻為搜尋她的訊息;研判清楚每一件遺失文物的下落,也隻是為了推算她會不會去……


    他並不覺得苦,他將這當做是修行,是藏民們一步一跪的等身長頭。就算一地遇不見她,就算一國找不著她,但是總歸會有一地相遇,總歸會有相逢一刻。


    可是看見她的這一刻,他還是控製不住自己,還是像當年那個毛頭小子似的,忍不住落下淚來。


    “你再不放開,那我就報警了!”啟櫻生怕自己就這樣軟弱下來,生怕自己心底那根名叫“驕傲”的骨頭就在他的眼淚中化為齏粉……


    可是她不能,她不能啊——她此時又已經重操舊業,五年贖過的罪愆重又再犯。這樣的她,已經永遠失去了走進靳家門的機會。身為公安廳長、公安局長的靳家長輩,怎麽能容許一個竊賊成為他們的孫子媳婦兒?更何況是唯一的孫子的媳婦兒!


    “你報警,我也不放開!”菊墨少年邪性兒又瀲灩開,“就讓警察把我抓走吧,我什麽都不怕!”


    啟櫻心中顫抖,卻不能不狠下心來笑,笑得那樣決絕,“你以為我報警是要抓你?靳四少,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了——難道你忘了當年的事?我再報警,是要向警察自首,是要讓警察抓走我!”


    .


    “不要!”


    菊墨喊得心魂俱裂,仿佛不敢相信一般地盯著啟櫻,“櫻我放開你,我不再逼你……隻求你別再做傻事,隻求你別這樣對你自己,也別再那樣對我。”


    巨大的恐懼,宛如鋪天蓋地而來的海潮,從他眼中湧出來。


    啟櫻看見了,知道他是真的害怕。也許當年親眼目睹她被捕,然後等她這樣多年,已經在他心中烙印成了一個噩夢……


    她也不忍,看見他這樣,她比他更疼——可是她要如何,才能成功推開他?


    她和他是有緣無分的,他究竟懂不懂啊?若是她答應他愛她,那麽她便也預留下一筆未來的悲傷——他愛他的家庭,他不能割舍他身為靳家人的責任,所以如果他非要愛她,那麽將來有可能他會為了她而跟靳家爆發一場巨大的矛盾!


    她不想這樣,真的。


    她如今在這世上已經孑然一身,她沒有爸爸媽媽,也沒有了達達,她最知道這種孤單和痛苦,於是她便不能讓他再也去背負。


    他該放棄的。如果他還做不到,那她幫他……


    “好。”啟櫻用力藏住自己的眼淚,努力做出決絕的模樣,“別再跟著我,記住!我的性子你也該知道,我說到做到——如果我發現你再跟著我,我就會報警。”


    菊墨呆立在原地,一臉的慘白,再說不出話來,隻能直勾勾盯著啟櫻的身影。仿佛,想要將她看進眼睛裏去,印在心上去。


    啟櫻努力不去看,毅然轉身,獨自大步走向前去。


    她必須走,必須。


    .


    菊墨獨自從山坡那邊呆滯地走回來,等在餐館外的旅行團成員都失望地叫了出來。


    那位直接跟啟櫻說她“活見鬼”了的鬼鬼祟祟的老婆婆也從街市那邊奔過來,一把揪住菊墨的手臂,“那丫頭呢?你別告訴我,你竟然沒追上!”


    滿旅行團的成員也都使勁點頭,各種不解,“……難道,你們又吵起來了?哎喲四兒啊,你那腦袋是榆木疙瘩啊,怎麽能又讓她走了?”


    沒錯,那算命的婆婆,還有旅行團的幾個成員,包括導遊在內,都不是外人——旅行團成員是靳家的幾個兄弟姐妹,導遊更是靳虛穀大人;而那算命的婆婆,當然除了鄧瑟瑟女士之外,便不作第二人想。


    鑒於他們小四兒太笨,白生了個聰明的腦袋瓜,可是一遇見啟櫻就啞火——於是各自完成了人生大事的靳家兄弟姐妹們就都看不過去了,決定“組團”來幫小四兒追妻。


    剛剛都把啟櫻給堵到一個屋裏了,大家心說這回一定水到渠成了,就都優哉遊哉坐著,放手讓小四兒一個人去追——大家就都等著那兩個折騰鬼兒這回可和好了,兩人在山坡上抱頭痛哭之後,就一起手拉手下來見公婆了。可是哪裏成想,煮熟的櫻花竟然又被這個笨蛋小四兒給整飛了!


    菊墨站在家人的追問裏,深深垂下頭去,嗓音已是沙啞,“對不住大家,讓大家替我,操心了。是小四兒我太無能了,這次又沒能攔住啟櫻……”


    終究是母親最疼兒子,鄧瑟瑟就抱住兒子,忍不住掉淚,“那孩子究竟要怎麽樣啊?我們四兒都為了她這樣了,她那顆心還能是鐵石打的?”


    “媽,您別怪他。”反倒是菊墨安慰母親,“不是她鐵石心腸,是兒子的修行還不夠。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是兒子還需要繼續努力……”


    靳家的哥哥姐姐都走上來,一個個伸出手臂來抱住菊墨的肩。靳虛穀親自發話,”想哭就哭一場吧。反正你最小,誰也不能笑話你。”一向嚴謹的靳虛穀眼圈也都已經紅了,“要是看著你再這麽憋著,不肯哭出來;那我們就也都忍不住要哭了……”


    菊墨死死咬住唇,眼睛已經盈滿了淚,卻死死忍住,反倒隻是露出笑容,“沒事兒的大家,我又朝前努力了一步,我又距離她近了一步。雖然通向她的這條路還有很長,我卻已經拉近了距離了。”


    “我會再努力,用磕長頭的精神,一步一步走到她身邊去,一點一點打開她的心。”


    .


    暑往寒來,冬日的故宮寂靜無聲。


    白雪覆蓋宮闕,往昔喧嘩的城池今日卻靜得聽得見雪花飄落的簌簌之聲。


    故宮早晨剛剛開門,這個天氣來故宮的遊客不多。又正逢大年下,於是宮牆之內漸漸地也就隻剩下那位遊客一個人的身影。


    那是位姑娘,正逢大年下的關係吧,於是穿著隆重的中式服裝,是改良式的旗袍,夾棉成為長款大衣。更難得的是那姑娘還留著一條溜光水滑的大辮子,辮子長長地沿著她挺直的脊背滑下。


    故宮的工作人員邊掃雪,邊望著那姑娘的背影,欣賞地歎了口氣。


    這位獨自在落雪的大年下,走入故宮的遊人,正是啟櫻。


    又是五年,她獨自在異國漂泊了整整五年。終於抵不過一千多個日夜的思鄉之情,這才在春節的時候回到祖國來。她在中國沒有家,於是這個所有中國人都在家中團聚的時間,她又轉入故宮來。


    東西六宮的雪還沒來得及清除,踏上去“咯吱咯吱”地響。啟櫻便動了童心,這樣一路踩著“咯吱咯吱”一直走進承乾宮裏去。


    站在廊簷下,啟櫻深深吸了口氣,抬頭望天。廊簷上垂下一道冰溜子來,隨著太陽升起、氣溫升高,那冰溜子開始融化,在啟櫻的凝視中滴答滴答地落下水珠來,砸在簷邊的雪上,砸出一個小小的雪坑兒來。


    水聲滴答,便越發顯得宮室寧謐。往昔尊貴也好,榮華也罷,不過都被雨打風吹去,此時隻剩下雪落無聲。


    啟櫻攏了攏衣襟,望著那些失卻了往昔輝煌的黯淡空屋,靜靜微笑。也許當年那些裝裱華美的這裏是宮殿,此時繁華褪盡了的老房子才更像是一個家園。與那些曾經的繁華相比,她更喜歡的反倒是此時的寧謐簡樸。


    宮門仿佛被風吹得一動,老木頭發出“吱嘎”的響聲。樹上也有一隻鳥兒蹬枝而去,樹枝隨之搖曳,撲簌簌落下許多雪沫子來。縱然老屋,繁華不再,可是在這雪落無聲的早晨,卻也依舊不失生動意趣。


    啟櫻輕輕微笑了。人生若此,隻要保持著一顆鮮活的心,便會在荒蕪之中亦能發現幼苗新生的吧?


    啟櫻不由得騁目四望,仔仔細細打量了承乾宮的院落,確定雪上再無那個人的身影,這才緩緩舒出一口氣來。


    五年來她獨在異鄉為異客,獨自按著自己的計劃去找尋一件又一件被劫掠國寶的下落,然後帶它們回家。她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都是孤身一人,可是她卻總有一個“影子”。


    這個影子從來沒有正麵出現在她麵前過,可是五年來那個影子卻是亦步亦趨、如影隨形,她這五年來每一個做下的案子裏,從開始的籌備,到拿取的過程,甚至還有收尾的善後,各個環節裏都能看得見那個影子的存在。


    一個人作案,雖然輕手利腳,可是畢竟一個人的思維周詳的程度有限,因為有了那個影子的存在,倒是的確幫了她許多。那個影子往往能在她思慮不足的地方,無聲補充,幫著她避過一次又一次的危機,化險為夷,確保她這五年來所犯下的案件無一留下有用的線索。


    當這個影子最開始出現的時候,她還以為是自己過敏。她不敢相信真的有這樣一個影子,竟然能準確預測到她將要動手的地方,而且連她的方案和路線都能猜到八、九不離十。身為梁上君子,自己心裏的籌謀被旁人猜穿,其實這才是最可怕的。


    她也曾千方百計想要轉身看清那個影子的真實麵目,以確定是友是敵;可是那個人仿佛是個捉迷藏的遊戲高手,每當她驟然停步轉身,以為終能看見那人麵目時,那人卻早已遠遠消失。


    最開始的那段時間,啟櫻深受這種挫敗感折磨。明明有個影子一直墜著自己,自己竟然沒辦法看清那人的麵目、追蹤得清楚那人的身份。後來啟櫻倒也漸漸麻木了下來,既然暫時看不清那家夥的麵目,那就暫時不去看好了。若他是友,便不會有害;若他是敵,也早晚會露出狐狸尾巴來。


    啟櫻依舊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情,反倒將那個影子的影響降到最低。然後五年過來,一千多個日夜,倒也漸漸熟悉了那個家夥的存在。就真的像是成了她的一道影子,永遠就在身邊,不離不棄,卻不會影響到她獨立的判斷和行為方式。


    於是啟櫻也學會了與那道影子和平共處,甚至越來越習慣了有那道影子陪伴在身邊。偌大世界,啟櫻第一次覺得不再孤單。這是一種很陌生,也很溫馨的感受,即便當年祖父還在世的時候,亦不能感受到。


    仿佛心底有一絲悄然的確認:不管她跌落到何等的境地去,就算是赴湯蹈火,那道影子也一定會陪她一同,不會讓她再孤身前往。


    習慣了那樣的感覺,於是今天即便在雪中寧謐的故宮裏,啟櫻依舊會下意識舉目四望——仿佛想知道,那道影子今日是否也陪在身旁。


    承乾宮的靜寂,清風卷起雪沫子飛過飛簷去,這些寂寞的靈動仿佛給了啟櫻答案:他不在。


    啟櫻深吸了口氣,冷空氣冷冽灌入肺腑去。啟櫻按了按被冷空氣刺激得有些微疼的心區,對自己說,“金啟櫻,你不可以被影子所左右。不管有沒有影子,你都要自己一個人過得很好!”


    她的聲音不大,卻因為宮室的寂靜,而使得承乾宮內嗡嗡起了回聲。


    啟櫻走向院落中央的那棵梨樹去。這個時節梨樹無花無葉,樹冠上落滿了白雪,遠遠看去依舊如同一樹的梨花。啟櫻怎麽會忘記,當年初見菊墨,便也是在這間承乾宮裏,在這棵梨樹下。那一日他綠衣如翠,伴著頭頂一樹雪白桃花,素雅卻也濃烈。


    今日依舊有白雪若梨花,可是承乾宮卻已是梨花遍地不開門。


    再美的景致,再繁盛的花朵,若沒有那個人的相伴,不過是一座寂寞空庭罷了。


    .


    啟櫻輕輕歎氣,轉身走出承乾宮去。


    沿著宮牆夾道,她走回中軸線去。這樣的大年下,她自然應當去看看太和大殿。


    沿著紅牆夾道獨自向前,腳下雪聲咯吱,牆角融水聲滴答,啟櫻迎著陽光,努力微笑。


    其實她就算最初的時候並不知道那個影子是誰,後來的這麽多日子裏她又何至於遲鈍到再猜不著那人是誰?


    有誰會那麽執著到執拗一般地,追隨著她的身影,不肯放棄?


    又有誰會替她周詳安排好一切,幫她閃躲開一次一次的危險?


    更有誰,能一次次猜到她的心思,早一步到了她即將動手的地方去等候?


    ……有誰,會忌憚著她五年前在他麵前發狠說過的一句警告,於是真的能乖乖聽話,做到隻成為她身邊的影子,而再不出現在她麵前?


    五年追隨,隻有眼睛的跟隨,卻無一句交談。這遠比五年遠遠不見更難自律,更難按捺。這種堅持和隱忍,簡直可以疲憊苦行僧的修行,枯坐山崖孤洞,隻與石壁上自己的影子對談,明明心生烈火,卻要靜如止水。


    這世上對她有如許執著之心,能做到為了她而如此壓抑他自己的,唯有一人。


    隻是為了她五年前的那句話,她說如果他再出現在她麵前,那她就去報警。不是報警抓他,而是再度自首,將自己重新投入牢獄,再不肯見他——於是他竟然真的做到了,真的做到了……


    他遵守對她的諾言,看似他輸給了她;可是事實上,她何曾沒有輸給他?


    雖然他真的沒有出現在她麵前過,可是她何曾成功地甩脫了他?他用他自己的方式,依舊頑固地跟隨著她。他寧願化作影子,也要一直陪伴在她身旁。


    五年,一千多個日夜,他雖然從沒出現在她身旁,卻將他自己牢牢刻印在她心底。讓她默認了他的存在,讓她習慣了他的追隨,更讓她——漸漸倚賴上他的陪伴……今日便有這樣一瞬,沒能在身邊感知到他的存在,竟然都讓她心慌意亂,便覺得偌大故宮更成空庭。


    他用他的頑強,他用他近乎無賴的執著,讓她被他打敗。


    縱是百煉鋼,也總會化作繞指柔——這不是原本說男子被女子軟化的麽?怎麽到了她這裏,反倒是顛倒過來?她那顆強硬的心,絕然想要推開他的心,這一刻怎麽再難找回曾經的堅定?


    “靳菊墨,你個無賴。”


    踏入太和殿廣場,前方已是巍巍太和殿,金瓦嶙嶙,披滿陽光。啟櫻立在門影裏,卻是想得神往,忍不住低低罵出聲來。


    啟櫻罵完後,隻覺心內舒暢,麵上已是笑意。便輕鬆揚起頭來,望向遠處的巍峨金殿。


    憋了五年,一千多個日夜,她一直在自己跟自己較勁,想要不承認那個影子就是菊墨,更想不承認自己對他已經形成了習慣的依賴。於是整整五年不肯再將他的名字從舌尖吐出來,仿佛一旦說出來,便是輸給了他一般。


    可是今天,終於還是再度喊出了他的名字來。縱然整個宮闕裏隻有自己一個人,喊出他的名字也隻有自己一個人聽見,並不會被他窺破;但是這種隱秘的感覺,卻還是讓啟櫻微微地悵然。


    不曉得自己這輩子怎麽就遇上這麽個冤家,更不明白一向冷靜絕然的自己怎麽就敗在這麽個無賴的家夥手裏。


    不過再不理解的,這輩子卻也終究還是沒能躲開,而是早早地便遇上了;再不甘心失敗,卻也已經一敗塗地,曾經決絕的一顆心,終究還是習慣了他無聲的陪伴。


    啟櫻含笑遙望大殿,目光沿著飛龍金瓦向下,滑過紅牆,定格在漢白玉的月台上。


    卻怔住。


    ——原來偌大的太和殿廣場上,並非如同她之前所想是隻有她一個人,此時才看清原來在那紅牆金瓦之下,漢白玉的月台之上,竟然還立著個人!


    遠遠地瞧不清那人相貌,隻能看見他一身的綠衣。


    映著紅牆金瓦,那綠衣是那麽地顯眼。就像千頃宮城內獨獨栽種著的一棵大蔥,碧瑩瑩、俏生生的蔥心兒綠那麽地奪人眼球。北京大年下的冬日裏,能這麽大張旗鼓穿著蔥心兒綠出門見人的,著實得有相當大的勇氣。


    .


    啟櫻就怔在原地,隻覺天地闊大,太和殿廣場上仿佛被雪色與陽光共同交織起來一片迷蒙的光霧。她就站在光霧的中心,怔怔望著月台上的那個人。仿佛隻有那個人才能幫她打破眼前的迷蒙,才能給她最真切的答案。


    她究竟是不是在做夢?


    究竟是當年初見那日的夢境重來;亦或是從那年到今日,這中間隔著的十年時光都並不真實存在,而隻不過是一場長長的夢?


    啟櫻雙腿如鉛,杵著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那個綠衣人的麵容便也在她視野中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切——映著紅牆金瓦,綠衣的男子身如玉樹,笑靨如花。


    他遙遙朝她招手,“櫻,櫻——”


    原本以為今日他不在,不在;卻原來還是錯了。他始終都在,一直都在。


    她以為他今天不會來,以為他總該要回去陪家人過年;她以為這空蕩的紫禁城,這早已泯滅了昔日繁華的黯淡空庭裏,隻有她一個人躑躅於雪中,來獨自一人緬懷先祖的舊日時光……卻原來他還是來了,他還是與她同在。她的思古幽情裏,依舊綻開著他大大的笑臉。


    縱然白雪傾城,雪利依舊綻放出濃烈的綠。那是新生與希望的色彩,獨獨萌生於這古舊黯淡的空庭裏,讓她看見,即便舊日時光無聲老去,這空曠的空庭裏依舊會綻開屬於未來的新望,是不是?


    她不想哭的,隻是太和殿廣場上千古之前與此時今日的風,交匯融合起來,一同吹進她眼睛裏來,讓她無法不流淚。


    “櫻,你怎麽哭了?哎,別哭別哭。過年呢,別讓你的祖先們看見你掉眼淚。”綠衣的菊墨一看啟櫻哭,便顧不得自己之前還在擺出來的pose,趕緊從台階上衝下來,擔心地握住啟櫻肩頭,“……真的,他們過年還一定會回來看看的。就在那些宮殿的窗口,或者趴在廊簷下。他們也都惦念你,不舍得就這麽留下你孤單一個人的。所以你別哭啊,向他們笑笑,這樣才能讓他們也放心啊!”


    “你滾!”啟櫻流著淚,卻被菊墨氣得笑出來。


    這個人怎麽還這樣啊?都過了這麽多年了,他也不再是小孩兒了,怎麽跟她說話還是這個腔調?以為他在她身畔當了五年的影子,一千多個日夜的隱忍必定也讓他蒼老了許多,可是看現在的樣子依舊這麽生龍活虎、沒心沒肺!


    “……你當,鬧鬼啊!”啟櫻笑罵,心下卻著實感動。


    菊墨說的話,也可能隻有啟櫻才懂得。這不是笑話,而是前清皇室都相信的事情。這座作為前清皇家住宅的紫禁城,前清皇室相信每一座宮殿都有一位祖先神在鎮守,他們稱呼那些祖先神為“殿神”。每當紫禁城日落掌燈,殿神們便會現身來值守,保護每一座宮殿裏的子孫,讓他們得以安康順遂……


    所以縱然舊日時光早已離去,昔日輝煌的紫禁城變作一座寂寞空庭,可是相信那些守護著每座殿堂的祖先神依舊未曾離去。他們依舊忠實而又執著地,守護著子孫後代的幸福……


    “你滾開,你怎麽又出來煩我!”啟櫻淚無法停,伸腳去踹菊墨的小腿。


    還說人家在她麵前依舊是從前說話的腔調,多年的隱忍依舊無法改變說話時候的沒心沒肺?她自己又會好到哪裏去?一見到他,她不是還依舊是舊日的刁蠻?


    依舊麵子上要強,依舊不想讓他看出她的軟弱,依舊隻想將他推開,依舊——隻要到了他眼前,便藏不住自己的本性,便什麽都展露給了他看?


    菊墨乖乖跳開一步,卻扭著手站在雪色光霧裏看著她笑。不言不語,卻是笑容融暖寒冰。


    啟櫻就更局促了,握緊了拳頭朝他喊,“你笑什麽你笑?我知道你笑什麽,你就是想嘲笑我自相矛盾,是不是?你是想說,你都跟了我五年了,我怎麽現在還好意思再趕開你?”


    菊墨大笑搖頭。


    “還說不是!”啟櫻就更惱了,忍不住蹲下去團了個大雪球,嘩地投擲過去。大雪團應聲碎裂在他麵上,紛紛揚揚的碎雪滑下,將他的臉變成了個雪人。


    啟櫻忍不住笑,卻還是在跺腳,“你就是在笑我!要麽就是笑我遲鈍,五年還不知道跟著我的影子就是你;或者就是在笑我自欺欺人,早知道了你跟在我身邊五年,可是我還要這樣裝模作樣地趕你走!”


    啟櫻越說就越惱了,小性兒散開,跺腳轉身就又要走。


    菊墨這才趕緊衝上來,從後頭一把抱住啟櫻的腰。啟櫻開始還在掙紮,卻發現掙不開他的手臂,無助地被他抱在懷裏,讓他將麵頰從後頭貼了上來,貼在她的頰邊。


    “櫻,你別氣了。我沒在笑你,我發誓。我隻是,一看見你就忍不住高興,一高興了就要笑的。”


    啟櫻依舊還逞著小性兒,“那你倒是說說,你不聲不響跟在我身邊五年,究竟是什麽意思?我說了不允許你再出現在我眼前,否則我就報警,所以就用這種方式跟我卯上了,是不是?”


    “不是。”菊墨嗓音越發溫柔,就像是這冬日裏的陽光,雖然不是盛暖,卻也能一點一點融化房簷垂下的冰淩,讓它們化作一滴一滴的水滴,“我這五年跟著你,不是與你賭氣,其實是為了——搜集夠足夠的罪證。”


    .


    “什麽?”啟櫻一凜,用力推開了菊墨。白雪的清冷一下子又漫過來,遮蔽了陽光的溫暖,欺上了她的肌骨。


    “你的意思是,原來你這五年跟著我,依舊是在執行你身為靳家人的責任,搜集我的犯罪證據,然後再將我繩之以法,啊?”啟櫻笑起來,笑聲沙啞而又蒼涼,在廣場上回旋,宛如絕望的寒鴉。


    看,她真是傻啊,傻到以為自己或許也終有苦盡甘來的一天,傻到以為或許十年過來她也終能向他敞開自己的心扉——卻原來都是錯了。


    他是靳家人,他在他自己之前,更首先是靳家人!


    當年他沒能親手將她繩之以法,一次是被波.波頂罪,一次是被她自首,於是他便不肯放棄,一直追到五年之後來?!


    “不是!”


    啟櫻的恐懼全都彌散開,仿佛隔著玄黑的霧靄,看到一個年紀小小的女童,獨自掙紮在孤獨與絕望中,明明很想靠近身旁人,卻有怕被身旁人傷害……菊墨痛極大喊,“櫻,不是!”


    “——我不是在搜集你的罪證,我是在搜集我自己的罪證!我搜集罪證,不是為了要將你投入牢獄,我是要將我自己投入牢獄!”菊墨一口氣喊出來。


    啟櫻呆住。那個絕望而孤單的小小女童,漸漸從玄黑的霧靄中走回來,重新歸入啟櫻此時的軀殼。啟櫻望菊墨,“你在搜集你自己的罪證,將你自己投入牢獄?靳四少,你究竟在說什麽?我怎麽一句都聽不懂?”


    菊墨歎息,伸出手來,一點點走近啟櫻,然後珍惜地點點將她冰冷的小手捏進掌心,“五年前你說,如果我再出現在你眼前,你就會報警,再度自首;十年前,你用自首隔開了我,讓我隻能在高牆之外,絕望等待你的消息……”


    “我十年前已經在後悔,後悔為什麽自己竟然你隔在遙遠的彼岸?讓我隻能遠遠地等待你的消息,卻絲毫沒有辦法改變!五年前你又在我麵前用報警為威脅,再度推開我——我就想,我不能再忍受一個五年,或者另一個十年!”


    “你用你犯下的所謂罪孽為藩籬來隔開我,你以為我是靳家的子孫,便隻能被遙遙地隔在藩籬之外——我偏不!既然你決定了自己的路,那我就跟從你就是!這五年來我與你做了相同的事,你做下的每一個案子裏都有我的份。”


    啟櫻怔住,抬頭望菊墨的眼睛,他的眼睛映著雪色清光,那般灼灼動人。


    “……沒錯,我就是要成為你的同案犯!若你自首,若警方以那些案件來審判你,定下你的罪行;那麽我也會經曆同樣的審判,獲得相同的刑罰,跟你關押在同一件監獄!”


    菊墨笑起來,仿佛說的根本不是牢獄這樣的黑暗話題,而是這世間最柔軟美好的事,“這樣我就再也不會被你推開,再也不用隔著高牆,隻能遠遠地得到你的消息;而且你再也不能威脅我,就算你報警自首,我也同樣可以跟上去,跟你一同自首!”


    “櫻,我終於,不用再遠遠站在你的對岸;我終於,走到了你的身邊。如果我們做的事要被法律判定為‘作惡’,那就讓我們狼狽為奸,一起當惡人!”


    “之所以等了五年,之所以能在你身邊隱忍五年來當影子,我隻是在等待著讓自己——惡貫滿盈!當有一天,我手上的罪孽並不比你少,你就再也沒辦法以這個為理由逃開——櫻,現在我也是壞人了,跟你一樣壞。所以我再不受你威脅,我要正大光明走到你眼前來,在這個時候,在這裏,向你求婚……”


    .


    “你說,什麽?”


    啟櫻整個懵了,想不到菊墨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緣由來,更想不到——他說要在此時,在這裏,向她求婚!


    啟櫻慌得隻想轉身,隻想再跑開!


    她害怕,她還是害怕。


    不是不相信他是她值得托付的人,不是再不相信他的愛,隻是,隻是她對未來還有太多的不敢相信——她會是個宜室宜家的好女人麽?她能過正常的家庭生活麽?


    她會被靳家接受麽?她,她能給他,他所渴望的一切麽?


    她是個從小生活在孤絕裏的女孩子,從小就沒有學會去愛和被愛的能力,麵對天地和人世,她隻會擺出冷峻的麵孔。寧願獨往獨來,寧肯遠離同齡的女孩子們所擁有的一切——這樣的她,可能會有能力給他幸福麽?


    他是生活在幸福的大家庭中的小少爺,親情環繞。若是他跟她在一起,便要與那一切為敵,那她該怎麽辦?


    她好怕,真的怕。也許她是天煞孤星的命,她本就不應該獲得俗世幸福。


    ——可是啟櫻卻又哪裏還能掙脫得開菊墨的手!


    他死死地抓緊她,像是用盡了畢生的力氣。


    他就這樣抓著她的手,在她麵前單膝跪倒了下來!


    “櫻,不管你今天是否點頭,我也要在這裏向你求婚——櫻,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羨慕二哥和三哥的婚禮麽?二哥的婚禮選擇在雲南的寺院當中,那一刻群僧誦經,金鹿跪首,神聖得讓我都不敢前進半步;三哥的婚禮是在吳哥窟,那個晚上日月星齊明,傣家的祖先預言終於得以實現……我就都被他們給難住了,我說有他們倆珠玉在先,我的婚禮又該在哪兒舉行呢?”


    “我當然不想輸給他們兩個去,而且還要超過他們倆才行——櫻,我便選定了這裏。故宮,曾經是你祖先的家園,這裏銘記了你祖先的榮光。我想這天下再沒有什麽地方比這裏更適合我向你求婚。櫻,嫁給我,好麽?讓我一生一世陪伴你,照顧你。縱然我沒辦法再給你一個如同這裏這樣巍峨壯麗的家園,可是我會用我所有的努力給你一個家:小小的,卻是漾滿溫暖的。櫻,答應我,好麽?”


    菊墨的聲音在太和殿廣場回旋,啟櫻的淚撲簌簌滑落。


    菊墨仰望啟櫻,遲遲等不到啟櫻的回答,可是他眼中的光芒卻從未消散,反而越發灼灼強烈!


    他甚至笑起,忽地仰頭環望整座宮城,大聲說,“各位愛新覺羅氏的祖先,各位啟櫻的家長們,櫻現在不肯答應,其實是在等待你們的意見——婚娶自然當先問家長的意見,這是規矩,小子明白。”


    啟櫻流著淚,卻忍不住好奇這家夥又要做什麽。


    菊墨朝啟櫻眨眼一笑,狡黠瀲灩,他笑著回首望偌大宮城,大聲再宣布,“我倒數三聲,如果你們不說no,那我就當你們是答應了,是替啟櫻答應了!”


    “你!”啟櫻羞極怒極,大聲喊出來。


    卻已經無法阻止菊墨,隻能眼睜睜看著那無賴的家夥,朝向九重宮闕壞笑揚聲,“三、二、一……沒有祖宗說no,是不是?沒有!你們都答應了哦。嗯,我聽懂了,小子謝過各位祖宗了!”


    “靳菊墨,你,你不要臉!”啟櫻又被氣哭了,甩不開手隻能跺腳,“哪兒有你這麽無賴的?他們的靈魂怎麽能在青天白日下說出話來。你,你這是臭無賴!”


    “我就是無賴。”菊墨歎息起身,將哭成淚人的啟櫻納入懷中,“我就是賴定你了。櫻,這就是你的命。這一生一世,或有來生來世,便都這樣賴定了。”


    啟櫻指尖一涼,抬手去看,已經有一枚戒指套上——戒指上鑲嵌的竟然是傳國玉璽的那枚玉角子;而戒指托上,左右兩邊各是一朵櫻花與菊花。兩朵花於玉角處交頸而纏,並蒂連枝。


    “喂,我還沒答應你!”啟櫻臉驟然紅透。


    “晚了。”菊墨握緊啟櫻的手,十指交握,“這世上也許還有藤繞樹,反正我是菊纏櫻。纏死了,解也解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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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還有個尾聲~~~有一個宿命的預言的揭開,還有仙兒最終的選擇。】貓撲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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