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朔一覺醒來,磨磨蹭蹭地下了山。伍兒送他出結界,直到山腳下,臨別叮嚀:“如果魔界有大舉進犯東海的跡象,你派人捎個口信來,我再求師父,定求到他首肯為止。”


    “保護東海是我的責任。”龍朔肅容,神色分外的正經,難得如此言簡意賅。


    伍兒點頭,微微一笑。她沒有枉交這個朋友,他平常雖漫不經心,卻是有擔當的好男兒。


    “伍兒姑娘,我走了。”龍朔揚手揮了揮,轉身而去,走了不遠忍不住回頭,望了好一會兒才化身飛離。


    伍兒在山腳靜站片刻,眼前飄過一抹輕煙,不由心神一凜。


    那輕煙幽幽飄蕩,徘徊不前,似乎是因穿不破霽月山的結界而停滯此處。


    伍兒心中一動,輕喚道:“亭兮師姐?”


    輕煙從半空飄落下來,停在一塊大石上。


    伍兒步出結界,定睛瞧著那塊石頭,小心翼翼道:“亭兮師姐,是你嗎?”亭兮殘魂曾在她體內多年,她直覺認出那氣息,極為親切,極為熟悉。


    輕煙無法說話,晃動一下似是回答。


    “師姐,我帶你回山。”伍兒伸出手,柔聲召喚,“來,到我手心裏。”


    輕煙不動。


    “師姐,你不想回山?是否擔心師父責怪你?”伍兒猜測,又道,“你既已到此,必是想念故居,為什麽不隨我回去見見師父呢?師父一直記掛著你,若見你回來,一定歡喜。”


    輕煙飄動,依稀可辨女子玲瓏身形,仿佛正端坐在大石上。


    伍兒望著,思索間,衣兜裏跳出一隻雪白兔子,兔子歡快蹦跳,繞著大石頭跳舞般喜悅。


    “蘿卜,那是亭兮師姐對吧?”伍兒問。


    “是她是她!”兔子欣喜極了,紅彤彤的眼睛更紅了。


    “你知道為什麽師姐不願意隨我上山嗎?”伍兒再問。


    “不知不知!”兔子泫然欲泣,好像是悲喜交加,飛快地蹦出四個字四個字,“我曾受傷,大限將至,她保我命!伍兒伍兒,快幫助她,附身我體!”


    “附身於你?”伍兒大疑,目光掃過輕煙,暗想,亭兮師姐這一絲殘魂極其微弱,若不盡快尋找肉身附體,不久就會消散,但附身在蘿卜身上?這不太好吧……


    “快點快點!伍兒幫她!”兔子切切懇求,連聲叫道,“是我自願,是我自願!”


    伍兒躊躇須臾,默念引魂訣,牽引殘魂附於兔子之體。先保住師姐的魂魄,帶回師父跟前再說吧。


    伍兒現今仙力非凡,雙手間一束銀光漾起,光旋數圈,牢牢纏繞住輕煙,沉穩地逼入兔子體內。


    兔子忽然四肢發軟,跌倒在石旁,一雙紅寶石般的眼睛陡然變色,黑如點漆,光輝燦燦。


    “蘿卜?”伍兒抱起兔子,撫著它的耳朵,關心問道,“師姐寄居你體內,對你可有影響?”


    兔子不響,靜靜偎在她臂彎,並未如往常那樣幻化成紙片待回她的衣兜。


    伍兒心有疑惑,迅速回了山巔。


    “師父!師父!”她踏入潛心閣,大喊道,“師父快出來看看!”


    霽宸自藏書間走出,淡淡笑道:“龍王離去前送了你禮物?”


    伍兒大步迎向他,把兔子往他懷裏一塞:“師父,亭兮師姐附身於蘿卜體內!隻是她為何不能說話,連蘿卜都不出聲了?”


    霽宸渾身一僵,愣在原地,猶如石化。他抱著兔子的雙臂微不可察地顫抖,低眸注視兔子,眸底暗潮洶湧,震驚、狂喜、悲傷、心痛,各種複雜情緒兼有之。


    伍兒不催促,在旁安靜地站著。


    良久,霽宸低啞地開口:“仙兔跟隨亭兮多年,一片忠心,如今它自封元神,以便亭兮附體還魂,主控這具肉體。但亭兮魂弱,仙氣盡失,無法說話動作。”


    “走路都不行?”伍兒凝視兔身,心裏滑過錯雜的情緒。她與蘿卜相伴三年多,現在蘿卜沉睡,她等於失去它了。


    霽宸搖頭。他用內丹壓製伍兒的魔氣,已無能力助亭兮修煉,隻能等待時機。伍兒和亭兮都是他的弟子,他雖生私情,但依然會一視同仁,決不厚此薄彼。


    “至少,亭兮師姐終於回來了。”伍兒安慰道,“師父,雖然師姐不能行不能言,卻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她沒有說下一句,亭兮師姐現今這狀況,再不能愛人,對師父而言也許是一樁幸事。


    霽宸始終低垂眸子,視線掠過兔子的黑眸,輕輕轉移旁側,似不願與它目光相交。冰心丹的寒毒已解,為何他心底還是泛起涼氣,竟覺不勝悲涼,就像夢回百年驀然醒來,發現心係之珍寶失而複得,再醒醒神才知,那寶貝從來不屬於自己,何來“複得”可言?


    伍兒將他麵上神情收入眼底,默默無語。師父外溫內熱,即便心中如沸水滾燙,也不輕易流露半分。如果成仙如此的苦,倒不如下凡嚐遍七情六欲,就算必須汲汲營營討生活,也好過日日克製,夜夜暗自煎熬。


    她為師父惋歎,靜靜地退下,不打擾他沉思出神。


    回到自己房中,伍兒拿出骨哨,端詳半晌,遲疑未決。這是大魔頭的魔骨,原是送給亭兮師姐的東西,如今師姐回來了,本應還她,但想想覺得並不適宜,毀掉又覺越俎代庖。


    她輕吹骨哨,一道不耐煩的聲音很快傳來。


    “又有何事?”墨隼應該正在療傷修煉,語氣不佳,“若嫌一個月時間太長,現在就給我滾下霽月山!”


    伍兒對於是否告知他亭兮魂歸的事主意未定,轉念一想,出口問道:“你身邊那個亭兮還在嗎?我可否與她說說話?”


    “你找她作何?”墨隼冷淡反問。


    伍兒斟酌著道:“她是霽月仙門的弟子,於情於理都該回來一趟。這裏有她從前的東西,譬如我手中的骨哨,等她回來我一齊交給她。”


    如果亭兮師姐的殘魂分散附於她和那白衣女子體內,現下已有一魂入了蘿卜之身,若能招回餘下殘魂,或許可以煉成人形,也算她報答師門之恩。


    “不必,骨哨你拿著。”墨隼一口回絕。


    伍兒見談不攏,不再囉嗦,收好骨哨,心想此事惟有從長計議。


    一晃又二十多天過去,這段時日霽宸朝夕相伴兔子與伍兒,活動範圍僅限潛心閣和後山菜地。伍兒每日默看著,心中十分唏噓。師父隨時隨刻帶著兔子,他在藏書閣看書便把兔子放在桌案上,他於房中入定修行便讓兔子睡在床頭,似是深怕它走失,而他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失去。可這樣的情意又是靜默無聲,內斂不露,讓人看著愈覺心疼。


    距離大魔頭給的期限越來越近,伍兒暗暗著急。她的憂慮,霽宸亦是看在眼中。師徒倆皆不動聲色,閉口不提東海之事。


    第二十九日,伍兒敲響了霽宸的房門,靜跪門口。


    霽宸前來應門,低頭看她,溫和道:“伍兒,起來再說。”


    伍兒跪地不起,挺直腰脊,仰臉沉聲道:“師父,徒兒寢食難安,求師父讓我下山一趟,隻要了結這樁事,我即刻就回,不在外作片刻逗留。”


    霽宸輕歎:“今日你有這一樁事未了,外出一趟再帶回另一樁事,如此一樁接一樁,何時能了?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師父,徒兒確是庸人,悟性不足。倘若東海因我而覆滅,我有負朋友,有愧天地。與其一生負疚,不如走這一遭,也好了卻心願,再回來潛心修行。”伍兒聲調平緩,話語卻是錚錚,宛如金石擲地,“師父,我向你起誓,我必定活著回來,不讓無塵珠殞滅。假若我把持不住入了魔,請師父親手滅了徒兒,徒兒決不會怨師父。”


    霽宸深深凝睇她,沉緩道:“伍兒,你重情重義,師父原本不該阻攔你,隻是你身世離奇,魔性天生,你的好壞關係天下蒼生,決非你一人私事。”


    他言畢,回身進房,關上門扉。


    伍兒依舊跪在門外,神態堅毅。並非她冥頑不靈,不肯聽師訓,是她與師父的觀念有所差異。師父信奉無為,擅守不攻,而她不願躲避一世,隻為所謂的魔性天生。在她心目中,師恩、親情、友誼,三者同樣重要,皆不可負。她相信人定勝天,她能克服那天生的魔氣,不辜負師父,也不愧對朋友。


    心意堅決,她抬手去摘腕上的霞光佛珠。多帶一樣神器在身上,師父就多一分擔憂,她必須把佛珠摘下。


    紫霞之光忽閃,佛珠牢箍手腕,竟是摘取不下!


    房內,霽宸感應到神光,低低傳出聲來:“你執念已深,無法取下霞光佛珠。你是最有能力捍衛神器之人,但你如果入魔,神器將會懲治你。也許,這便是天意。”


    伍兒聞言放棄舉動。隻要她不入魔,任何懲罰都無需懼怕。


    房中長久的寂靜,霽宸眉頭微鎖,望著門扇,再望床頭乖巧的兔子,神色漸漸黯下。他一生隻收了這兩個女弟子,怎料她們都與魔有不解之緣。亭兮已是這般下場,伍兒將如何?


    一門之隔,伍兒長跪。


    夜去晝來,天暗又明,晨光如金線透射入閣樓,伍兒身上鍍了一層金光,看起來神聖如仙謫,不見一絲邪魔之氣。


    “伍兒,你若墮入魔道,為師便會親手毀了你。”


    霽宸和煦的嗓音響起,隱隱夾雜著悲憫的歎息。縛她手足,終究不是治本之法,讓她自己去走,去奔跑,去摔跤,或許才能使她最終悟正道。


    “是,師父。”伍兒恭聲應道,伏下身,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此去人界,她隻需片刻鍾,然而未來的這條路,卻是漫長艱辛。


    ☆


    (ps:第二卷結束,下章進入第三卷“情根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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