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開始發涼的時候,中隊又發來了一批“新號兒”,四十多人,一水兒的小青年。元慶挑了一個身材像肖衛東,看上去很精幹的小夥子,報上去,進了值班室。巧的是,這個叫孫洪的小夥子認識德良,一進門就喊大哥,眼淚汪汪的。德良說,孫洪是他的鄰居,也是個“作”孩子,跟人打架把人的腿打折了,兩年。說完,德良對孫洪說:“以後跟著元大哥好好混,隻要別做不衛生的事情,大哥會好好待你的。”


    孫洪一臉肅穆,表示決心如下:“以後我就是元大哥的人,牽馬墜鐙萬死不辭,海枯石爛永不變心。”


    這句話,讓元慶直接把他歸類到了錢廣的行列。


    過了幾天,世虎回來了,除了眼睛有些發呆,別的都還正常,身材依然鐵塔,嗓音依然播音員,走路依然軍人。回想起世虎在看守所的時跟自己的那點兒交情,元慶跟馬隊說,讓夏世虎打飯行不行?劉德良快要到期了,世虎這次回來接受了教訓,以後肯定會好好改造。馬隊想了想,同意了:“就這樣吧。這可是你提議的啊。你以後多多監督他的動向,萬一他再犯老毛病,我連你一起收拾。”


    元慶心想,收拾什麽呀,我一個勞改油子,世虎一個退休演員,想收拾你還得費些心思。


    世虎暫時跟德良一起拉飯車,來去無話,就像一個下放勞動的大幹部。


    回到監室,世虎也不閑著,學書法練繪畫,偶爾來上幾句英語,崇拜仙逝已久的藏文生,正式將裝逼當成了一種畢生追求的職業。(.好看的小說)


    有一次,一個曾經吃過他拳頭的老兄故意讓他出醜:“夏老師,英語的再見怎麽說?”世虎張口就來:“好挖油!”因為“好挖油”還是“古得拜”,世虎曾經差點兒犯了動手的毛病,不過他很快就克製住了,對人家大度地一笑:“就按你說的,古得拜好了。”


    月底,德良走了,臨走攥緊元慶的手,抗聯戰士展望全國解放似的望著元慶的眼睛:“小哥,就等你了!”


    元慶的手被他攥得生疼,忍著,點頭:“勝利在向我們招手。”


    德良用力攥攥元慶的手,甩身,京劇老生一般翹靴而走:“曙光在前頭――”


    下過這個冬天裏的第一場雪,元慶就接到了裁定書:適用法律不當,撤銷原判,傷害罪改判四年。


    此時,元慶的心態已是相當沉靜,各種各樣的結果都在他的腦子裏反複走過,他已經不在乎結果了,隻要能夠少判幾年就行。這樣的結果在元慶看來還算不錯。元慶算了算,流氓罪兩年,傷害罪四年,加起來六年,我已經“打”了一年多了,應該還有不到五年就出去了。出去以後我多大了?1984……1989,二十四了。不行,堅決不行,我不想成為老青年才出去,我要爭取再減幾年!


    跟小軍和天林偷偷在儲藏室喝了一杯慶功酒,小軍和天林異口同聲地說:“再減兩年絕對沒有問題!”


    元慶很激動:“你們倆鋪下身子當地種,全力以赴幫我!”聲音嘶啞得像挨了一石頭的野豬。[]


    小軍對天林說:“他說這種話應該怎麽評價?”天林說:“三個字,不衛生。”


    不管衛不衛生,三個人商量好了,先幫天林減一年,再幫小軍減一年,然後幫元慶減兩年。


    “散會”的時候,小軍總結道:“隻要不傷天害理,咱們就無孔不入,無惡不作。”


    這句話讓元慶琢磨了好幾天,總覺得有毛病,問正在對著鏡子練表情的世虎:“傷天害理和無惡不作放在一起是什麽意思?”世虎想都沒想,直接下結論:“雜碎。”元慶說:“夏老師,哪有這樣說自己的?”世虎當即色變,大手一揮:“你很不衛生,古得拜!”


    年底,天林減了一年,剩下不到一年半了。


    奇怪得很,大龍這種沒長腦子的人也減了半年,這出乎元慶的預料,但這早在小軍的預料當中。


    小軍說:“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各有各的路數,大龍是個孫猴子變的豬八戒,別以為他傻。”


    小軍因為工作出色,被評為勞改積極分子,離減刑也不遠了。


    元慶記了一功,因為自從他上任,中隊再也沒有發生打架鬥毆,哄監鬧獄的事情。


    春天又一次來了,春風裏,元慶感覺自己離大牆外麵的風景越來越近了。


    1985年初秋,天林被減刑釋放。


    1986年春天,小軍減刑三個月。


    1987年初秋,元慶減刑半年。


    那個秋天的某一天,元慶跟小軍躲在儲藏室裏喝酒,談到與天林相處的那些日子,小軍流了眼淚。


    元慶第一次看見這樣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流淚,不禁想起了同年秋天的某一天小滿來接見,也流淚的情景。


    小滿苦相難看,扭著嘴唇說,小翠死了,死在嶽水的懷裏,她穿著一身潔白的婚紗,走得很安詳……


    回想1985年的初秋,小滿躊躇滿誌,這他的眼裏,所有的江湖大哥都是一泡狗屎。


    真快……元慶常常望著大牆外麵那些自由的風感歎,這世界變幻無常,新老更替,風起雲湧。


    那些天,元慶經常做夢,夢裏,小滿披著的一件黑色鬥篷在速度中飄揚,宛如風中的旗。


    如果把時針撥回到1985年的初秋,我們會看到這樣一些雜亂的鏡頭:1985年冬天,小滿跟在肖衛東身後,肖衛東在跟一個人說話,那個人搖頭,小滿手起刀落,那個人倒在地上,砸起一層塵土;1986年春天,小滿和胡金走進黃健明開的一家飯店,慢鏡頭一樣,出門的時候,黃健明跟在後麵,歪歪扭扭地倒下了,鮮血海膽一樣在他的肚子下往四麵八方淌;1987年春天,小滿在一家高檔飯店喝酒,身後站著一群年輕人,有大家認識的,穆坤、德良、老疤、錢廣、孫洪,還有已經沒人敢喊他的外號大腚的“表哥”……;1987年秋天,小滿手裏提著一把砍刀,幾個人在他的刀下呻吟,一個人在刀光中狂奔,那是大勇……這一戰,奠定了小滿跟大勇平起平坐的江湖地位。


    下一個目標是誰?1987年的秋天,小滿在風中狂笑:“大哥,跟兄弟充什麽老江湖啊?早沒你們的位置啦!”


    這一年的秋天,胡金光著**站在海堤上,叉開腿,對著大海宣布:“在外麵混的,誰還沒有個###?老子就是個###!”


    這一年的秋天,扁鏟意氣風發,站在一家大酒店的樓頂上狂呼:“我肖衛國有錢啦!”


    這一年的秋天,肖衛東跟在小滿的後麵微笑:“我老了,滿弟弟帶我混吧。”


    這一年的秋天,大龍騎在一輛嶄新的摩托車上,沿著海岸線呼嘯而過,帶起來的風就像一把黑色的刀子。


    這一年的秋天,天林坐在一家工廠的門衛室,眼前全是吐出來的煙圈,一環套一環,臉上若有所思。


    這一年的秋天,元慶蜷縮在鐵窗下麵,衝小軍嘿嘿地笑:“咱倆會不會同一天出去?”


    元慶的這句話還在耳邊響著,小軍就走了,他到期了,因為他比元慶早進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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