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3月27日,元慶的生日,大牆內外,陽光燦爛。[]就在這一天的上午,元慶被提前釋放。


    跟在馬隊身後往監獄那道灰黑色的大門走時,元慶的心情異常平靜,回頭望望,感覺自己就像做了一場灰黑色的夢。


    走出大牆,馬隊伸出雙手按了按元慶的肩膀:“回去好好混,是個真男人就不要讓我再在這兒見到你。”


    元慶點頭:“謝謝你這麽多年對我的關照……”眼睛一下子直了――小軍站在門口的花壇邊衝他微笑。


    馬隊掃了小軍一眼,想要打招呼,小軍轉身就走,元慶迅速跟了上去。


    馬隊表情怏怏地哼了一聲:“這倆人早晚還得回來。”


    在大牆外麵的一簇冬青旁,元慶追上了小軍:“你是怎麽知道我今天出來的?”


    小軍一笑:“我是誰?”


    元慶跟著笑:“你是個神仙……就你自己來的?”


    小軍說:“大龍去南方了,來不了。我沒讓天林和小滿他們知道,他們還以為你沒這麽快就出來呢。”


    元慶掀起自己的上衣嗅了嗅:“太臭了,找個地方洗洗澡……新衣服帶來沒有?”


    小軍提了提手裏拎著的一個袋子:“在這兒。”


    隨便找了一家浴池,洗完澡,元慶換上新衣服,對著鏡子笑:“哈,這才像個人樣兒。”


    小軍點頭:“就是頭型不對,一看就是個勞改犯。是不是?攢著吧,半年內不要剃。”


    “現在都流行什麽頭型?”元慶曆來對頭型有講究,他以前經常念叨,想要事成,先有造型,胡金說,男人得兩頭都亮,腳下是鞋,頭上是發型。扁鏟也說,寧可筋骨斷,頭型不能亂。(.)摩挲兩下剛刮不久的腦袋,元慶又加了一句:“以前我是大三七,比較好看。”


    小軍說:“香港有個戲子叫劉德華,中分頭型,你弄那麽一個就不錯。”


    後來,元慶還真的想留一個劉德華那樣的發型,正要成型的時候,腦袋上挨了一刀,從此告別留長發的想法,隻剃光頭。


    小軍的發型不錯,年齡大的人也許會有記憶:沒有鬢角,頭發斜趴在頭頂,像隻茶壺蓋。六七十年代的年輕農民大都是這樣的發型。後來也改了,跟元慶一樣,隻不過小軍的光頭不是剃的,至少中間部位不用剃了,他三十歲左右就開始謝頂,號稱智商高所致。


    有一次,大龍喝醉了,摸一下小軍的頭,說:“亮蛋兒,###頭。”被小軍一拳打倒,半天沒爬起來,大龍都疼哭了。


    站在浴池門口,小軍說:“你先回家吧,改天我再來找你。”


    元慶說:“不急。五年都過來了,就不差這點兒工夫了。咱們找個地方喝點兒。”


    找了一家飯店,兩個人坐下了,出來的時候都有些醉意。


    沿著大街慢悠悠地走著,元慶忽然就感覺有些不適應。以前大街上沒有這麽多車呀,樓房也不是很多,街上的人流也不是這麽多……以前街上飄過的全是藍色黑色和黃色的衣服,現在不一樣了,元慶感覺自己像是走在花叢中,甚至有掉進夕陽下的河裏的感覺。


    街道兩旁的那些標語不見了,全換成了花花綠綠的廣告,這樣的景象,元慶在描寫舊上海的電影裏見過。


    小軍喝了酒,話有些多,不停地跟元慶絮叨社會的變化,感歎自己成了“老巴子”。


    元慶嗯嗯著,感覺自己連“老巴子”都不如,整個是一個舊社會過來的人。


    兩個人一個說,一個聽,不知不覺溜達到了海邊。


    天有些陰,海麵跟天空連接在一起,從上往下看,原本洶湧的海麵也變得平靜。遼闊中,一些黴斑樣的黑點在移動,那是遠處的海鳥,近一些的海鳥紙片一樣地飄搖在藍灰色的天幕和海麵之間。那些海鳥很自由,它們想不到,不遠處有兩個曾經非常羨慕它們的人。


    海堤上坐著兩個孤單的身影,兩個身影後麵,有一群大雁在優雅地編隊,長長的人字拉得觸目驚心。


    “大龍一門心思想發財,天林在模具廠當門衛……”小軍感慨地說,“小滿‘造’起來了。”


    “我知道。小滿玩得好像路子不對,有點兒野,這很危險。”


    “他爹不在了,他妹妹也沒了……小滿一個渾身無牽掛的人,玩起來是很可怕的。”


    “所以咱們必須拉著他點兒,別再‘造’進去。”


    “是不是?”


    “是,”元慶一笑,“孫子曰,人之大事,死生之法,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是不是?”


    “先這麽混著吧,來不及多想了,社會發展的洪流滾滾洶湧,咱就是一塊糟木版子,亂飄一氣再說。”


    “你挺能想得開啊,”小軍笑道,“不想去工廠當技術員了?”


    “不想了,”元慶的臉色凝重起來,“很多人盯著,我不得不考慮怎麽才能活下去。”


    “想當老大?”


    “操,我還得有那個本事。”


    “是不是?”小軍眯著眼睛笑,“自己沒有當老大的氣質,還是找個好老大跟著吧,比如肖衛東。”


    元慶矜了一下鼻子:“他?嗬,五年前我可以跟他,現在我想讓他跟著我。”


    小軍繼續笑:“大浪淘沙啊……肖衛東還是肖衛東,可是在很多人眼裏他已經不是肖衛東了。”


    元慶點頭,忽然問:“杜三兒還是杜三兒吧?”


    “杜三兒?”小軍一歪嘴唇,罵了一聲操,“他過去多猛啊,提起來都佩服,可是監獄把他的英雄生涯畫上了句號。”


    元慶這才想起,幾年前在監獄,有人指著一個幹巴巴的老頭模樣的人對元慶說,那就是杜三兒。元慶根本就不相信,問都沒問。現在想來,那時候杜三兒就已經看破紅塵了……杜三兒“沉”了,很多當年的“大哥”都不見了……元慶問:“現在港上誰最‘猛嗆’?”


    小軍微微一笑:“沒有誰,你說你就是你,我說我就是我……真正有實力的人,從來不會浮出水麵,隻是在暗中博弈,對手是誰,各自心裏清楚,外人看不出來,全他媽在背後使勁。誰要是浮出水麵,那就算是混到頭了,由不得你自己了,生死全看天命了……是不是?”


    元慶有些聽不明白:“那麽誰在背後當老大?”


    小軍哼了一聲:“我說是我,你會相信嗎?”


    元慶搖頭:“你才出來幾天?拉倒吧,吹牛逼很不衛生的。”


    小軍又笑:“很快你就知道我衛生不衛生了。你以為現在的江湖還跟五年前一樣嗎?嚴打吃過的虧你忘了嗎?所以,嚴打教會了小哥們應該怎樣做事兒……我前麵已經跟你說得差不多了,將就你的腦子,你應該明白。說白了,誰要是明目張膽地在社會上混,那就不是真正玩的人,那隻是一些冒充黑社會的彪子!真正有勢力的人不踩他們踩誰?砸下去,政府稱讚,百姓叫好,名聲自然出來。那些假江湖,一旦被有心人盯上,那就離死不遠了。派一個兄弟,一顆子彈,完事兒……混江湖,心要狠,腦瓜子要靈,眼光更要毒,抓住機會,一躍而起!”


    “亂,真他媽亂……”元慶搖手,“照你這麽說,小滿整個就是一個血彪子?”


    “差不多。我跟他不是很熟,隻不過是出來以後受你的委托見過幾麵,不好多說,以後你把握他點兒……”


    “你快拉倒吧,”元慶說,“咱們以後都是好兄弟,一起做事兒!”


    “是不是?”


    “就是!”元慶有些惱火,“整天是不是,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我說是,”小軍又笑了,“記住我的話,這個社會不允許咱們這種人好好做人了,咱們必須走另一條路。”


    “不是社會,是有人逼!我聽說了,大勇揚言,元慶隻要出來,不出一個月,死。”


    “這才是真吹牛逼的,”小軍輕蔑地彈了一下煙灰,“朗朗乾坤,他說誰死誰就得死?我還想讓他死呢。”


    “你出來以後見過他?”


    “見過,還一起吃過飯。他請我,說了很多話,我不聽他的,吃完飯拍**走人。”


    “你打算怎麽辦?”


    “弄挺了他!”小軍狠狠地一咬牙,“五年前我就想弄他了,這次正好是個引子……別說這些了,你該回家了。”


    元慶摸著膝蓋站起來。海麵跟天邊的交接處已經很分明,上麵是一片巨大的紅,下麵是一片無邊的黃色波浪。


    回回頭,路燈已經亮了,一些看不到頂的高樓燈光璀璨,暗黑的天幕襯映下,整座城市顯得詭秘莫測。


    送元慶上車的時候,小軍說:“不要想得太多,有陽光的地方就有陰影,咱們就是那塊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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