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後,朱大誌來出租屋找到元慶,對他說,大龍火化了單娟,一個人呆在家裏一直沒有出來。[]元慶問,誰也沒有接觸大龍?朱大誌說,天林見過大龍了,大龍把單娟的骨灰放在家裏,已經在萬雲陵買下墓地了。天林想給單娟開個追悼會,大龍不讓,說個人的事情,其他人不要管。“大龍是個苦孩子呢……”朱大誌說,“我聽天林說,他小時候學習很好,脾氣也乖,他爸爸是個老師,###的時候跳樓自殺了。後來他媽媽改嫁了,把他托付給他叔叔。他叔叔是堿廠的工程師,身體不好,大龍上初中的時候,他也死了,留下一處很大的房子。他叔叔去世以後他就不上學了,跟著小軍在社會上混。有那麽一陣子,他們那幫兄弟的事情全由大龍出麵,小軍幾乎不用露頭……”


    “別說這些了,”元慶搖手,“你回去跟天林說,我這邊不太好出麵,這幾天讓他多陪陪大龍。”


    “不用了……小滿昨天去過,大龍不開門,小滿蹲在門外念叨了很多話,差點兒哭了……”


    “小滿都說了些什麽?”元慶的心微微一抽。


    “全是動感情的話,從看守所認識開始,到一起混江湖結束,最後說他們倆是一個娘養的,生死相依……”


    “全他媽扯###蛋,”元慶放心了,笑道,“剛開始的時候,這倆小子差點兒鬧死一個呢。”


    “天林說,大龍委托他把房子賣了,說他不能在那兒住了,容易想起他老婆。”


    “賣了也好……你先回去吧,如果有辦不過來的事情,你就過來說一聲,我幫他去辦。”


    “大龍其實沒有多少錢,”朱大誌唏噓道,“他對自己很吝嗇,對朋友很大手,他自己連飯店都很少去……”


    “朱哥,你別說這麽多了好不好?走吧,讓我一個人清淨一會兒。”


    朱大誌走了,元慶忽然就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單籠罩,腦子裏泛出幾年前在監獄時跟大龍的一些事情……有一年冬天的一個晚上,大龍偷偷來找元慶,塞給他一隻巴掌大的錄音機,笑得像個淫賊:“小哥,聽聽吧,外麵現在全聽這種歌兒。”元慶不會用,大龍給他打開,裏麵有個夜貓子叫春一樣的女聲響起:“為了什麽說走就走,離開我身邊,也不說聲再見……”果然好聽,元慶一直珍藏著這個小錄音機。


    多年以後的某一天,元慶跟小滿一起去電影院看美國電影《肖申克的救贖》,看到主人公違禁播音樂那一段,從主人公翹腿欣賞,到外麵的犯人洗耳傾聽的鏡頭,讓元慶覺得倍感溫馨,繼而想起那天在監獄聽歌的感受,心就像貓抓一樣,五味雜陳。


    後來,這個錄音機丟了。元慶跟大龍檢討,大龍說,我記不得了還有這碼事兒了。你喜歡音樂?我直接唱給你聽得了。


    大龍的舉動總是這樣令人莫名其妙地感動……


    有一年的冬天,監獄裏下著好大的一場雪,元慶去改造區接一個犯人回監室提審,遇見拉著一大車鐵屑出門的大龍,大龍看見元慶過來,丟下大車往這邊跑,雪地太滑,大龍跌倒了,狗熊似的往起爬,剛站起來又滑倒了。元慶感覺他的動作奇怪,以為他在裝,跑過去一看,大龍的懷裏揣著一罐頭瓶子剛剛煉好的豬板油,躺在地上嘿嘿:“小哥,我幫你弄了點兒結實貨,正想找人給你送呢,你倒來得巧。”元慶接過那瓶還有些燙手的豬板油,眼前一片模糊,那天的雪太大了,元慶睜不開眼睛。


    大龍,你可千萬穩住啊……元慶坐不住了,開門下樓,外麵凜冽的陽光讓他有一種失明的感覺。


    在樓下站了一會兒,天開始陰了,接著有細小的雪花夾雜著冰雹落下來,砸在地上劈裏啪啦響。


    單娟死了,大龍會怎麽樣?元慶不敢沿著這條思路往下想,他知道大龍的性格……


    去找大龍談談?不行,元慶搖了搖頭,我跟大龍的關係盡管不錯,但是我在他的心目中不是大哥,他不會聽我的。小軍?我去哪裏找他啊?現在能跟大龍說進話去的也就天林一個人了,小滿都不行,在大龍的心目中,小滿隻不過是他的一個兄弟……那就去找天林!


    元慶剛要挪步,前麵拐角處閃出了披著一件軍大衣的老疤。


    老疤一看見元慶,直接跑了過來:“這一頓好找!不是碰上夏提香,我還真的找不著你呢……”


    元慶帶他上樓,進門,開口問:“你是不是知道萬傑在哪兒了?”


    “先別說這事兒,”老疤撲拉掉身上的雪花,一**坐到了元慶的對麵,“剛才我看見大龍從交警隊出來了,跟他打招呼,他好像沒聽見,臉陰得像個癆病鬼……他的事兒我知道了,恐怕要出事兒。(.好看的小說)我聽一個兄弟說,這事兒要是大龍犯錯在先還好說,關鍵是對方……”


    “不該分析的不要亂分析啊疤哥,”元慶搖了搖手,“我問你萬傑的事兒呢。”


    “沒有他的消息,不過……”老疤把臉往元慶這邊湊了湊,“袁民‘起闖’起來了,因為有我撐腰。”


    “你?”元慶笑了,“你在你們那一帶,名聲比萬傑還響吧?”


    “小哥這是刺撓我呢……袁民不是傻瓜,他沒有耳朵?疤爺的‘仗頭’是誰?你和小滿哥嘛!”


    “這還差不多,”元慶噴了他一口煙,“說說,怎麽個情況?”


    老疤跟元慶要了一根煙,點上,慢條斯理地說:“那天我從你那兒走了以後,直接去找了袁民,過程我就不說了,反正他一下子就‘起闖’起來了,拍著胸脯說他要當咱們的馬前卒……”“你不用繼續說了,”元慶打了一個響指,“咱們都是明白人,說多了那是廢話。你回去繼續給他撚著芯子,我馬上派錢廣過去。錢廣幹這種活兒比你強。錢廣過去以後,你就不要‘抻動’了,後麵的事情有我。”


    老疤悻悻地站起來,不走:“我‘失效’了?”


    元慶笑道:“你是進口藥,哪能隨便就失效?先好好‘臥’著,關鍵時刻我請你出麵。”


    老疤有些激動:“小哥,你比小滿……”見元慶的臉色不好,連忙轉話,“反正我不能一點兒力氣不出,我老疤活得就是一個麵子,萬傑毀了我的麵子,我必須在他的身上掙回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讓我‘臥’著,別讓萬傑起疑心,最終打他個措手不及。”


    “就是這個意思。”其實,元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個意思,反正就是不想讓他摻和。


    “那就好!”老疤轉身就走,“小哥你記住了,我老疤再怎麽窩囊,也是個男人。”


    送走老疤,元慶剛想繼續去找天林,嶽水披著一身雪花來了,後麵跟著腰板筆挺,一臉矜持的夏提香。


    元慶讓進夏提香,問嶽水過來有什麽事情,嶽水說:“我在路上碰見夏老師……小滿哥帶著幾個兄弟出去了,好像有行動。”


    元慶皺了皺眉頭:“你馬上去把錢廣喊過來,然後去找小滿。你不要管他幹什麽,跟著他就行,有必要的話馬上找我。”


    嶽水咕咚咕咚下樓,元慶關上門,給夏提香鞠了一躬:“夏老師大駕光臨,小弟有失遠迎,得罪,得罪。”


    夏提香還禮,脫下自己那身落滿雪花的銀灰色燕尾服,撣兩下,邊往衣架上掛邊說:“肖廠長臨時有事兒,讓我代表總廠領導過來表示一下心意。”元慶這才想起那天肖梵高說過要三天以後過來“燒炕”這事兒,不禁讚歎:生意人就是生意人啊,這叫一個守信。


    “自家兄弟,還那麽客氣什麽?”元慶故意裝糊塗,“來就來吧,還表示什麽心意?”


    “心意還是需要表一表的嘛,”夏提香坐下,慢悠悠架起了二郎腿,“大小也體現了我們衛國工藝的誠意。”


    “那多不好意思?”元慶伸手,“也是,錢多錢少是另一碼事兒,意思到了就行。”


    “什麽錢?”夏提香不解地瞅著元慶攤過來的手。


    “心意呀……不是,誠意吧?反正就那意思……”


    “噯,君子之間不談那個。那叫什麽來著?pocketmoney?亦即孔方兄,俗,忒俗。”


    元慶裝作失望的樣子,怏怏地搖了搖頭:“那麽有錢的企業,那麽有派的兩個人,竟然一毛不拔。”


    夏提香不作回答,打開一隻鐵煙盒,掂出一根煙,叼在嘴角,一抬頭:“知道這是什麽牌子的嗎?dunhill,一般。”


    元慶用打火機給他點上煙,夏提香抽一口,一股“一馬”(一種劣質煙)味道嗆過來:“生煙,就這味兒。”


    元慶偷偷一看他捏煙的指頭,明白了,還真的就是“一馬”――夏提香夾著的位置在煙卷的根部,隱約有一隻馬尾巴露著。


    有心要一根煙讓他難堪,看見夏提香正在隱藏他貼著膠布的那隻露出線頭的羊毛衫袖口,元慶打消了這個念頭。


    問起肖梵高最近忙什麽,夏提香說,合作項目跟市政府談好了,忙著搬遷工廠。


    元慶問,搬到哪兒去?


    夏提香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目前還沒有規劃,我們正在考察項目……先把工人遣返回家待命。”


    元慶心想,遣返?你們雇的工人都是一些盲流吧:“你們二位玩得是大手筆呀……”


    夏提香似乎意識到元慶還想調侃幾句,連忙攔住話頭:“元慶,你瘦了呢。”


    元慶笑道:“能不瘦嗎?你們忙事業,我也忙著幫小滿開個修車鋪子呢。”


    夏提香不接話茬兒,瞅著元慶的臉,摸自己的臉:“我以前也很清臒,那時候比現在好看多了。”


    見元慶也不接他的話茬兒,夏提香眼望窗外紛飛的雪花,自言自語:“人活在世上就是應該講究點派頭,不然誰瞧得起你?比如說,梵高廠長又跟菲菲破鏡重圓了,這事兒就屬於有男人派頭。梵高廠長也確實有儒商的頭腦,他知道菲菲新近拜了一個幹爹,外貿局的的大頭頭呢,希望能夠通過他幹一番大事業,正在找項目呢。常言道,朝中有人好做官,古人也雲,借力打力……”有些詞窮,抬頭,“你說呢?”


    元慶已經不在跟前了,夏提香四處踅摸,發現元慶站在門口跟嶽水說話,怏怏地矜了矜鼻子。


    “小滿哥已經回家了,”嶽水說,“我聽一個兄弟說,小滿哥去找大龍,說了不到兩句話,兩個人就吵起來了。大龍說,這事兒過去了,已經出了一條人命,不想再出人命。小滿哥說他是個迷漢,逼著他說出來那幾個打人的人是誰。大龍要打小滿哥,天林拉著小滿哥走了。天林跟小滿哥說了不少話,小滿哥哭了,拿著棍子把一個偷聽他們說話的過路人好一頓攆,最後把棍子砸在一個電話亭上,玻璃全碎了。”


    “回去了就好。錢廣呢?”


    “他沒來?”嶽水探頭往裏看,“奇怪,我找到他,跟他一說,他跑得比我還快,我還以為他早來了呢。”


    元慶讓嶽水回去,關上門,衝夏提香攤了攤手:“夏老師,你也看見了,今天我確實很忙……”


    夏提香站起來穿他的燕尾服:“看出來了,我自己出去吃點兒吧。”


    兩個人走到門口,夏提香別過脖子,神秘兮兮地說:“大哥寶和魏大浪應聘去我們那兒了。”


    元慶笑道:“我知道。你們那邊開始藏龍臥虎了。”


    夏提香似乎在擔心什麽,吸著嗓子說:“人多了,管理起來很麻煩的。”


    元慶往外推他:“別擔心,我聽說肖衛東很快也就過去了。”


    門沒關嚴,夏提香的聲音從門縫裏擠了進來:“不要跟大家提我的曆史呀。”


    元慶說:“咱們以前不認識,我怎麽知道你的曆史?”砰地將門關緊了。


    倚在門後剛喘了一口氣,元慶就聽見了錢廣那輕如夜狐的腳步聲,直接把門打開了。


    錢廣鑽進來,猛一抬頭,嘴唇晏紫,臉如紙灰:“出大事兒了啊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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