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風本打算次日一早就找公孫天成商量對付妖道胡喆,可是前夜心情大好,睡得香甜,一覺到了中午時分才起來——好在那天也不是朝會的日子,他可慢吞吞地穿衣梳洗,從窗口往出去,牡丹花在日光下更顯得亮麗。


    吃了午飯,公孫天成不請自來了。程亦風才叫人看茶,老先生就道:“大人不要麻煩啦,皇上叫老朽進宮去。”


    程亦風吃了一驚:“所為何事?”


    公孫天成淡淡道:“大概就是那位胡天師吧,皇上要我去和他鬥鬥法。”


    這豈不是把公孫天成也看成了江湖術士一流?讀書人怎能受此侮辱!“先生若是委屈,晚生願麵見聖上,替先生推辭。”


    “不必了。”公孫天成道,“不過大人若得閑,不妨和老朽同去。”


    程亦風道:“那是自然。晚生正想請教先生怎樣對付這妖道。”


    公孫天成笑了笑:“所以要看過了才曉得。”


    兩人便一同出來,宮裏的車駕等著公孫天成,程亦風與他一同上了車,來到了宮裏。


    這日風和日麗,元酆帝召他們到禦花園相見。這裏的牡丹花也開了,紅黃粉綠都有,還有黑的,尤其冷豔不讓其他。程亦風看自己家中的牡丹絢麗天真,禦花園裏的有特別妖嬈,想起古人詩句“粉光深紫膩,肉色退紅嬌”,寫的就是這種景象吧。


    不過園中最豔的還不是牡丹,而是元酆帝的三宮六院,個個都花團錦簇,相比之下,皇後隻穿件尋常的泥金袍子,倒顯失色了,不過,她母儀天下十幾年,自有一份別人比不下去的風采——她旁邊陪著符雅,打扮得更樸素,見到程亦風就微微一笑,接著又跟皇後說話去了。後宮最得寵的麗貴妃和殊貴妃當然也來了,兩人都滿頭珠翠,穿著黑底秀金牡丹的緞袍,便如兩株黑牡丹一樣。隻是麗貴妃的腰身吹了氣似的漲了起來,竟是有孕了。


    原來麗貴妃有了龍裔,程亦風更慶幸前夜符雅勸住了太子,要不然,麗貴妃一舉得男,恐怕太子就難做了。


    他二人上前向元酆帝行禮。元酆帝嗬嗬笑道:“免禮,免禮——這位就是程大人的謀士公孫先生麽?”


    公孫天成道頓首:“草民公孫天成,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恩。”元酆帝心情很好,樂嗬嗬的,“你怎麽還自稱‘草民’?你跟著程大人多久了?他怎麽沒給你求了一官半職?”


    “草民不過是個屢試不第的腐儒,”公孫天成道,“在程大人門下混口閑飯吃,不曾建立什麽功業,怎敢求官職?”


    元酆帝一愕,哈哈笑道:“你說話倒有意思。建立功業這種事有什麽困難?朕現在就給你個機會——你和朕封的三清天師胡道長比比法術,要是你贏了,朕也封你個官當。”


    “萬歲……”程亦風想替公孫天成推阻。


    不過公孫天成迅速裏瞥了他一眼,示意“不必”,自己對元酆帝說道:“皇上既然有雅興,草民怎敢不逗皇上一樂?不過,草民才疏學淺,若是贏不了胡道長,或者弄出什麽亂子來,還請皇上饒草民一條賤命。”


    元酆帝笑道:“本來就是大家開心,何必那麽認真?你隻管放手去比,贏了朕自然封你官,輸了朕看得開心,也有賞賜。”


    公孫天成道:“遵旨。”即不卑不亢地走到了胡喆的跟前,拱手道:“胡天師,老朽請教了。不知胡天師要和老朽比什麽法術?”


    胡喆輕蔑地掃了他一眼,轉而對元酆帝道:“要說道家的基本修為,煉丹少不了。貧道最近煉出了一種神水,可以吞噬黃金,請皇上過目。”說時,拍了拍手,後麵一個小童捧上一個透明的罐子來,放在了禦案之上。


    元酆帝對身邊的殊貴妃道:“就拿支金簪子來給他試試。”


    殊貴妃聽說這神水吞噬黃金,老大不情願。元酆帝在她臉上捏了一把,道:“要是這水真把你的簪子給吃了,朕回頭賠你兩支就是了。”


    殊貴妃撒了聲嬌,才把金簪拔了下來,交給胡喆。胡喆就將其放進了盛滿神水的罐子中。在場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果然,慢慢的,那簪子變細了,過了一柱香的時間,竟真的完全消失不見!


    眾人無不驚訝萬分,連程亦風也不得不承認,這胡道士真有些“妖法”。


    有嬪妃討好地向元酆帝道:“皇上,胡天師這神水實在太厲害了,您就讓他多煉一些,下回樾人再敢來進犯,咱們就用神水潑過去,把他們都化個無影無蹤。”


    元酆帝笑道:“好,好,你懂得替朕分憂——程愛卿,你看淑嬪的這個建議如何?”


    “臣……”程亦風才支吾了一個字,公孫天成就打斷了:“萬歲,草民覺得這建議決不可取。”


    “老頭子,你說什麽呀!”淑嬪嬌喝。


    公孫天成朝元酆帝一禮,道:“萬歲,草民乃是一介腐儒,沒有胡道長這麽高強的法力,能煉出吞噬黃金的神水來。不過,草民恰巧知道叫這神水失效的法子,請萬歲恩準草民一試。”


    元酆帝摸了摸下巴:“好,你且試給朕看。”


    公孫天成道了“遵旨”,又問:“萬歲,不知宮裏何處有生石灰,草民想討一罐來使。”


    這種事,一個花天酒地的皇帝怎麽知道。旁邊有太監回答,浣衣局在修房子,有生石灰,不過從禦花園往北出了宮門還得走挺遠。元酆帝可不理這些,隻命令:“叫人去拿。免得大家等得無聊,先傳幾支舞來。”


    太監忙去了。嬌媚的舞娘不時便款款而來,先是一支羽衣舞,花叢中彩帶飄飛,仿佛牡丹花都化作了雲霞,繚繞座中。接著又上一支柘枝舞,舞娘們手腕、腳腕上都套著金鈴,從四方快步奔走到花園中,響起一片清脆之聲——整支舞也不用絲竹管線,全靠舞娘們的鈴鐺發出整齊的節奏,眾鈴一響齊響,一歇齊歇,仿佛全憑一人操縱似的,叫座中諸人歎為觀止。第三支舞就更是稀奇了,六名彩衣舞娘抬出一朵碩大的金蓮花來,上麵一個女子隻以足尖站裏,到了近前,便在花心上翩翩起舞,她身姿曼妙,動作靈巧,更難得的是,無論怎樣跳躍飛旋,她竟好像沒有重量似的,下麵六個抬蓮花的弱質女郎仿佛並不怎麽吃力。


    元酆帝看得兩眼放光,讚道:“好,好,這個節目以前沒看過——跳舞的叫什麽名字,哪裏來的?”


    宮中舞姬的教習在一邊,急忙回話:“回萬歲爺,這是西瑤來流浪戲班子裏的舞伎,臣從街上把她找來的。”


    “哦?”元酆帝大有興趣,“叫她到跟前來,給朕看看清楚。”


    聽到這話,程亦風不禁為這西瑤姑娘感到一陣心痛,扭頭不想再看下去。


    “萬歲,”那教習似乎有些猶豫,“這西瑤女子……她……她並不懂中原話。”


    “哦,有這種事?”元酆帝的興趣反而更大了,道,“你且叫她過來就是,朕要看看她的人,她聽懂聽不懂有什麽關係。”


    教習無法,隻有從命。這時,就見符雅走了上來,道:“萬歲,臣女雖先父出使過西瑤,會說西瑤話,願替萬歲做通譯。”


    元酆帝大喜:“好,好,你就替朕問問那女子,叫什麽名字,今年多大了,這皇宮還住得習慣麽?”


    符雅道:“是。”便走到了金蓮花跟前。那西瑤女子早已停止了舞蹈,戰戰兢兢地看著眾人。符雅就嘀嘀咕咕地對她說了幾句西瑤土話,那女子愣了愣,也嘀嘀咕咕地回答。符雅就轉身對元酆帝道:“企稟萬歲,這女子名叫鳳凰兒,今年一十五歲,才到宮裏半個月,不習慣。”


    元酆帝摩擦著兩手:“你叫她過來,她在西瑤住的房子是怎樣的,朕在皇宮裏照樣給她蓋一間。”


    符雅點頭,又嘀嘀咕咕同鳳凰兒說話,鳳凰兒回答了,符雅的臉色就突然變得難看了起來,像見了鬼似的,踉蹌直逃,邊跑還邊叫著:“快把她趕出去!快趕出去!”


    眾人都好驚訝。皇後道:“符小姐,你怎麽了?”


    符雅滿麵倉皇:“萬歲爺,皇後娘娘,這丫頭是西瑤景族的女巫。”


    “女巫?”妃嬪們已經有的暈了過去。元酆帝皺著眉頭:“符雅,胡說八道是犯欺君大罪的。”


    符雅連忙跪下:“臣女怎麽敢呢!這是千真萬確的事!西瑤境內的景族人,男子多俊美,女子多嬌媚,但是都會使巫術,能向人下蠱,中者無治。臣女和先父在西瑤的時候,聽說西瑤主君武德帝段啟文當年不顧朝臣反對,娶了一名景族女子做側妃,後來生下一個兒子眼睛竟然是冰綠色的。他當時不信邪,堅持不肯把母子二人趕出宮去,結果,他的皇後不久就得怪病死了,那景族側妃也莫名其妙自己發了瘋,跌進河裏溺水身亡。武德帝依然不信巫術之說,不肯將綠眼的孩子斬草除根,待他長到二十歲的時候,已故皇後的親子竟然墜崖身亡。武德帝這時後悔也來不及了,那綠眼的兒子是他唯一的繼承人——這人名叫段青鋒,除了好事之外沒一件不精通的,除了壞事以外,做什麽也提不起興趣來,西瑤人都為有這樣一位太子而大傷腦筋呢。”


    她說得這樣有鼻子有眼,不由得元酆帝不信,對左右直嚷嚷道:“還不快把這妖女殺掉?”


    “萬歲,”符雅道,“殺不得,萬一她覺察您要對她不利,臨死向您施巫術,豈不糟糕?”


    元酆帝一愕:“言之有理。”即改口命令:“把她趕出去——千萬不要傷她一根寒毛。”


    左右遵命行事。程亦風眼看著他們把鳳凰兒帶出去了,轉頭望了望符雅,這姑娘走回皇後的身邊,就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


    這時,去浣衣局取生石灰的人也回來了,捧了一整壇子。公孫天成笑道:“也許要不了那麽多。”接過來,就朝胡喆的神水中倒。


    大家都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那罐子裏的變化,隻見水仿佛沸騰了似的翻滾了起來,變得渾濁,冒出一團團的熱氣,多了一會兒,平靜了,公孫天成就向元酆帝一禮,道:“請萬歲再拿支金簪來一試。”


    元酆帝又來看殊貴妃,殊貴妃撅著嘴道:“這次該姐姐了吧?”


    麗貴妃聽見,翻個白眼,把簪子拔下來丟給公孫天成。不偏不倚,正掉進那神水罐裏去,這次,什麽也沒有發生。


    滿座的人全都驚訝得交頭接耳起來。


    公孫天成向元酆帝深深一禮:“萬歲,草民想,胡天師煉製神水一定費時費力,而生石灰卻容易得到。以生石灰來化解神水,這招數既然連草民一介腐儒都曉得,樾人會不知道嗎?”


    “言之有理。”元酆帝道,“不過這一回比試算你們誰輸誰贏呢?”


    胡喆把拂塵一揮,顯得很不在乎的樣子。公孫天成道:“萬歲說這話,豈不折煞老朽了?胡天師煉出了神水,吞噬黃金,老朽不過是借了點生石灰而已。”


    有心人細細玩味此話,可能會聽出是諷刺胡喆,但元酆帝沒在意,道:“那就算是打平吧,下麵還有些什麽好玩的可比?”


    公孫天成看看胡喆。這道士說道:“貧道想替萬歲做法,請太上老君保佑萬歲早日修成不死金身。”


    元酆帝受用得緊,立刻答應,命人設法壇,胡喆便在壇上一時噴酒一時點火,揮劍搖鈴,忙得不亦樂乎。程亦風看著,覺得這完全就是市井江湖騙子的行徑,竟然能夠光明正大的把皇宮搞得烏煙瘴氣,元酆帝可真不是一般的昏聵!唉,可是有什麽辦法?做臣子的難道還能選擇君主不成?隻有想法子把胡喆除掉才是。


    半晌,胡喆滿頭大汗地收了功,走下壇來,將一張燃燒的符紙浸在酒杯裏捧到元酆帝麵前:“萬歲,太上老君賜下靈丹妙藥,保萬歲長生不老。”


    元酆帝大喜,接過來就要喝,旁邊有負責試食驗毒的太監要幫他試,卻被麗貴妃一眼橫了過去:“呔,這太上老君的靈藥也是你這奴才能吃的麽?”


    太監嚇得急忙跪下請罪。元酆帝沒心兒理他,把那酒給喝了,轉著眼睛體味片刻,道:“朕果然覺得神清氣爽,不錯,不錯。”又問公孫天成:“你有什麽本領拿出來和胡天師較量的?”


    公孫天成想了想,垂首道:“草民早也說了,不過是一介腐儒而已,若每年科考之時能得孔夫子把試題透露一二,草民也不至於潦倒至今,哪能和太上老君搭上話?有些雕蟲小技,博萬歲一笑罷了。”說著,從席間取了一隻盤子來,當中放了一枚銅錢,又倒了些清水在盤子裏,把銅錢淹沒了。他道:“草民有小小法術,可以把這銅錢從水中取出,卻不沾濕手,請萬歲欣賞。”


    大家都覺得稀奇,交頭接耳地議論。程亦風知他素來多奇謀,既然能說得出,應該就能做得到,因而也不甚擔心,隻看著。


    公孫天成在席間轉了一圈,從皇後的桌上取了一隻水晶廣口瓶,又左右看看似乎要尋其他的什物。符雅笑了笑,道:“先生如不嫌棄,請拿符雅的手帕去用吧。”


    公孫天成一怔,打量這個衣著樸素的姑娘一眼,看她神氣自然誠懇,並無半點狡黠,便接了手帕,道了謝,回到盛水的盤子跟前。


    他叫太監將那手帕點著了,放在水晶瓶中,既而迅速地將水晶瓶倒扣在盤子裏離銅錢不遠的地方。手帕在燃燒著,水晶瓶裏不久就充滿了白煙。大夥兒目不轉睛地看著,不知那白煙有何古怪。漸漸的,白煙消失不見,眾人卻驚訝地發現,不知何時,盤子裏的水竟全部倒流到水晶瓶中去了,積在瓶裏有兩寸來高。公孫天成微微一笑,將銅錢拈了起來,果然沒有沾濕手。


    元酆帝拊掌大笑:“哎呀,有趣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公孫天成躬身道:“萬歲謬讚了,這種江湖騙術雕蟲小技連婦孺都知——方才這位小姐不就一眼看穿草民的計劃,借了條手帕給草民麽?”


    元酆帝回過頭去:“符雅,你知道這其中奧妙?”


    “哪兒能啊?”符雅連連搖手,“臣女是看老先生借了皇後娘娘的瓶子,心想他用過之後肯定得擦幹淨了才還給皇後娘娘,那不是要用到手帕麽?”


    “竟然被你歪打正著!”


    雖然元酆帝是這樣評價,但程亦風卻覺得符雅沒有這麽簡單,就連早先說那西瑤舞娘是女巫的事,好像也是她特為救人而杜撰的。這個女子真是不尋常!


    “大fǎ術有大fǎ術是用途,小把戲有小把戲的樂趣。”元酆帝道,“朕判這一局又打平了。你二人還有什麽本事,都使來給朕看。”


    前麵兩局都是胡喆搶的先,按說這次也該論到公孫天成挑選比試的方法了,可他似乎篤信後發製人,微笑不語。胡喆就上前一禮道:“萬歲,既然這位公孫先生喜歡雕蟲小技,那貧道就和他比比雕蟲小技。就較量一下看相測字吧。”


    元酆帝雖然覺得這不甚有趣,但既然是心愛的胡天師提起,也就不反對,道:“好。不過你們要給什麽人看相測字?”


    胡天師道:“除卻萬歲爺是天命,貧道不敢看,這裏的諸位貴妃娘娘貧道都識得,若給她們看相,未免對公孫先生不公。不過程大人貧道隻見過一次,未有深交,貧道就選程大人。公孫先生的意思如何?”


    公孫天成笑道:“胡道長是意思,就是要老朽從諸位娘娘裏挑一個來算了?那老朽就……”他環視四周:“就挑這位貴妃娘娘吧。”所指正是麗貴妃。


    “萬歲!”麗貴妃向元酆帝撒嬌道,“您讓臣妾被人當猴子耍,回頭要補償臣妾呀!”


    元酆帝道:“好,好。什麽當猴子耍,你這話說得……”


    可不?程亦風想,我才是真被當猴子耍呢!


    思念間,胡喆已經走到了他的跟前,眼睛在他臉上滴溜溜打轉,看得他心中直發毛。半晌,這道士退後幾步,連道了三聲“奇”。


    元酆帝忙問:“天師,程愛卿的麵相有何奇特之處?”


    胡喆垂首:“貧道不敢說。”


    程亦風一聽這話,就知道有問題了,若不是自己麵生得大凶,就是這人存心不良:於眾法術之中獨挑麵相,於眾人之中他獨選我,恐怕這其中……不過,胡喆不發話,他也無法憑空想出應對之測。


    元酆帝道:“有什麽不敢說的?左右大家開心,你說,朕不罰你。”


    胡喆猶豫了一下,又看看了程亦風一眼,仿佛是要確信再三似的,才開口道:“所謂人之‘氣’,器宇也。常人隻有一種氣,赤白紫青黑,有清濁之分,程大人卻似乎……這……貧道看來,除了黑氣不見之外,其他的都有了——先是紫氣,乃是貴氣,既而有青、白二氣,青主文,大人乃探花出身,又是大學士,白色為西方煞氣,所以大人做了天下兵馬大元帥。這都合乎常理,隻是這赤氣煌煌衝天……”


    “怎樣?”元酆帝迫不及待地問。


    胡喆低著頭:“這是天子帝王之氣。”


    此語一出,滿座皆驚。程亦風握有重兵,深得百姓擁戴,他現在的地位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自古以來多少這樣的人物最終都皇袍加身改朝換代?這不是明擺著,預示程亦風要造反麽?


    真是荒唐!程亦風憤然,雖然料到胡喆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但沒想到他這樣汙蔑自己。


    “哈哈哈哈……”突然一陣笑聲打破了僵局,是符雅,樂得前仰後合。


    麗貴妃喝道:“符小姐,出了這麽大的事,你還笑得出來?”


    符雅笑得直打顫:“貴妃娘娘息怒,符雅隻是想起在婆羅門國聽到的一個笑話來了,若萬歲爺恩準,符雅願意逗大家一樂。”


    元酆帝道:“你說。”


    符雅道:“婆羅門那國家是南海蠻荒小島,多年來學習我中原文化,現在也讀聖人文章,開科取仕,亦考八股文。說到那婆羅門國有個老學究,夜晚一個人回家,路上遇到死了幾年的朋友。那學究不怕鬼,就問這亡魂道:‘你往哪裏去?’亡魂說:‘我在陰間做了勾魂使,現在到南村去招魂,咱倆正好同路。’他倆於是一起上路,經過一間破屋子時,亡魂道:‘這裏住了位文士。’學究好生奇怪,就問:‘你怎麽知道?’亡魂道:‘一個人倘若白天專心致誌讀書思考,夜裏睡覺的時候沒有一絲雜念,元神朗澈,胸中所讀之詩書字字皆吐光芒,從百竅而出,飄渺繽紛,燦如錦繡。學問似孔、孟那般的,文采好比屈原、司馬相如的,此煙霞上燭霄漢,與星月爭輝。稍次一等的,也能升到空中數丈,再次,能升幾尺,以下遞減,最差的隻能像一盞油燈,照亮自家的窗戶而已。這種光芒人見不到,隻有鬼才能看見。這破房子上白光有七八尺,所以我就知道這裏住了讀書人了。’”


    眾人聽得她得繪聲繪色,就繼續聽下去。


    “那學究聽了亡魂的話,即問:‘我讀了一輩子的書,不知我家房上白光有多高呢?’”符雅娓娓,“亡魂囁嚅良久,道:‘昨天我經過你的私塾門口時,你正打瞌睡,我看到你胸中高頭講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經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為黑煙,籠罩房上,學生誦讀之聲,如在濃雲密霧中,實在沒有看到光芒,不敢妄語。’”


    她說到這裏,滿座已經轟然大笑,元酆帝一口酒都噴到了胡喆的身上。唯符雅自己不笑,還接著把故事說完:“那學究大怒,亡魂就哈哈大笑著走了。”


    程亦風看此時所有人,隻有胡喆怒氣衝衝,顯然,符雅最後這句話是為了罵他的。這個女子,滿腹不知要裝了多少學問,才能如此信手拈來呀!


    眾人笑過了,把什麽造反篡位的事也拋到了腦後。元酆帝道:“公孫先生,該你了吧?”


    公孫天成領旨,走到了麗貴妃跟前:“娘娘萬金之軀,草民不敢褻慢,還請娘娘出個字給草民測吧。”


    麗貴妃想了想:“我就出個‘好’字。你說來聽。”


    “敢問娘娘要算何事?”


    麗貴妃摸了摸隆起的腹部,道:“就算算皇上的龍裔吧。”


    好狠毒!程亦風暗驚,這要是說出一句不利的話,公孫先生就麻煩了!


    可公孫天成一點兒也不慌張,略略思考了一下,道:“恭喜貴妃娘娘,您懷的是個公主。”


    “什麽?”麗貴妃的臉色立刻變了,“萬歲,這老頭子他詛咒臣妾!臣妾明明夢見太陽入懷,仙人說,這一胎必是男孩。這老頭子使妖法硬把孩子變成女的了。您要給臣妾做主!”


    “別哭,別哭。”元酆帝安慰,又道,“公孫先生,你這麽說到底是何意思?難道你不希望朕多子多孫麽?”


    公孫天成道:“萬歲爺明鑒。草民測字,當然是娘娘說什麽,草民就測什麽。命乃天定,草民可沒有本事改變。娘娘給了個‘好’字,拆開就是‘女子’,娘娘又問腹中孩兒,可不就預示這是位公主麽?”


    這話的確無懈可擊。


    麗貴妃還是不甘心:“胡說八道,分明就是皇子。萬歲,臣妾不管,您要治這老頭子的罪。臣妾看,分明就是他圖謀不軌,想把這個孩子變成了女的,然後再加害太子,那樣他主子程大人和可以當皇帝了。”


    這是怎麽扯在一起的?程亦風覺得這個女人實在無理取鬧到了極點。


    元酆帝也道:“你別胡思亂想,皇子、公主,朕都喜歡。就算這次生的不是皇子,難道下次也不生皇子麽?”


    “是呀。”符雅在旁邊附和道,“而且,公孫先生的法力不夠,也許算錯了呢?要真碰對了,既然胡天師的法力高,就叫胡天師幫娘娘再變回來,不就成了?”


    麗貴妃氣得臉都綠了,狠狠瞪著符雅,可後者麵上竟不見一絲諷刺的神氣,叫人拿不著把柄。程亦風實在好笑,憋得肚子也疼了。更那邊胡喆還鐵青著臉硬充好漢,道:“娘娘放心,貧道擔保,娘娘這一胎一定是皇子。”


    他這話才出口,萬裏晴空忽然打了一個霹靂。


    好,遭雷劈了!程亦風暗中拍手稱快。


    但符雅卻笑道:“哎呀,莫不是胡天師已經開始做法了麽?”


    這話嘲諷的意味實在明顯,不過幸好元酆帝夫婦和妃嬪們都在太監宮女的張羅下起身避雨去了,才沒有什麽注意到。


    再沒人在乎公孫天成和胡喆的“鬥法”誰勝誰負了。程亦風、公孫天成向元酆帝匆匆告辭,即往東麵瑞華門出宮。走不得多遠就下起了瓢潑大雨,領路的太監隻得一把傘給他二人遮著,不時就成了落湯雞,隻好在隨便一處屋簷下暫避。這便看到兩個太監撐傘送符雅過來了。大雨洗淨了宮廷的華麗,世界顯得清新,樸素的符雅襯在這樣的底子上,顯得格外自然。


    她到跟前向兩人問了好:“大人那邊三人才得一把傘,符雅三人卻有三把傘。大人是想繼續在屋簷下避著,還是跟我們搭步走?”


    程亦風跟她有過一次交談,覺得她聰穎又不做作,自己也就再不計較什麽授受不親之事,又知她今天講那個“婆羅門國學究”的故事是為了幫自己,該當感謝,隻是當著宮裏人的麵,又不好貿然開口,若同路走,或許有機會,於是道:“小姐不棄,搭步正好。”


    符雅就留一個宮女與自己共傘,撥那太監去幫公孫天成遮雨,程亦風與原先那領路太監一處,六人同行,未己便出了東華門。


    便要各自上車,分道揚鑣了。程亦風即乘著太監宮女不注意,對符雅一揖道:“多謝符小姐替程某人解圍。”


    符雅笑看了他一眼:“講個故事就能給人解圍……不錯。世上有人專替別人撮合姻緣,有人轉替別人打官司,江湖上還有專替人取別人腦袋的,不知我符雅開張專替人講故事解圍,生意如何。”


    程亦風知她是玩笑,即答道:“那自然是興旺發達,至少我程某人會三天兩頭光顧的。”


    符雅道:“一品大員歲俸一百八十兩,俸米一百八十斛,不知大人找我解圍,我可抽多少傭金?嗬嗬,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半萬利的生意!”


    程亦風看她詼諧灑脫,也樂得同她玩笑,不過太監宮女又過來替符雅掩車簾掛雨布,程亦風隻好同她告別,上了自己的車駕。


    車子投入雨網中,離開皇宮有一段路了,公孫天成道:“程大人自己也曉得會三天兩頭被人找麻煩麽?”


    程亦風聳了聳肩,道:“先生不是希望晚生盡得天下人的敬畏麽?樹大招風。這才不過回京兩天而已,還沒上朝會呢。到時候,冷千山那幫人還不曉得要怎麽整治我。”


    公孫天成道:“樹大是招風,不過冷千山等一幹人吹些不痛不癢的風無非是叫大人心煩罷了。可今天這個胡道士暗示大人要謀反……”


    “誰會真的信他呢?”程亦風道,“皇上雖然在丹藥修煉上對這妖道言聽計從,不過謀反……滿朝文武誰不知我程某人是在朝會上打瞌睡的?要我謀反,不成了逼著和尚去做屠夫?”


    公孫天成道:“姓胡的矛頭並不一定是直接指向程大人的。”


    “哦?”程亦風皺起眉頭,回想席間的種種——指他謀反的先是胡道士,然後是麗貴妃……麗貴妃若生了皇子……太子?模糊的疑問,他還不能把所有的線索都穿起來。試探地望著公孫天成。


    老先生朝車簾外看,風雨交加,雷聲轟隆隆似乎在捶打著大地。他們乘坐的是宮裏的車駕,不過這樣的時刻,趕車的應該聽不見他們的對話。“大人也猜到了麽?老朽想,這胡道士應該同麗貴妃是一路的,想用麗貴妃的孩子來頂替太子。大人這樣得太子的賞識,自然就被他們認定了是太子黨的人。胡道士說大人有帝王之相,皇上雖不一定信,也不一定有那個心思管事,但朝廷裏必然就會有傳聞。以大人的個性,說不定要辭官以表清白。那時,太子殿下身邊忠心的人無權無勢,有權有勢的,又都是冷千山之流,誰來輔佐他?麗貴妃夜夜吹皇上的枕邊風,難保哪一天……”


    “我要辭官……”程亦風玩味著這句自己成天掛在嘴邊的話,要換在昨天,他還真一揮袖子遞個文書到吏部告老還鄉去了——還不還得成,那是另當別論,不過被符雅說了一席話之後,覺得這樣隨便揮袖子,就是把剛剛才開花的牡丹打碎。有點兒可笑。


    以後不可再提,他想,至少要把胡道士先鏟除了,替太子掃清擋道的小人,讓他把自己或有心或無意栽出的一園花看上一陣子,再作他想。


    不禁露出了微笑,自語道:“要我辭官,還沒那麽容易。”


    聽出話裏頗有隱意,公孫天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程亦風不想解釋個中原委,隻道:“對付這個胡道士,先生有何高見?”


    “這個麽……”公孫天成摸了摸下巴,方要說下去,馬車忽然刹住了,他和程亦風都朝前衝去,程亦風的頭正撞在窗框上,疼得直吸氣。


    “前麵何事?”


    “圍了一群人。”趕車的道,“好像打起來了。”


    程亦風揉著腦門探頭出去看看,雨下得如此猛烈,但那邊一群人吵鬧得激烈,戰火絲毫沒有要熄滅的意思。公孫天成眯著眼睛:“那不是臧大人麽?”


    程亦風定睛看:可不是!臧天任被人拽著領子,一時推一時搡,一把老骨頭眼看就要散架。他便顧不得許多,跳下車來冒雨衝了過去。


    到得跟前,大叫“住手”,看抓著臧天任的是個陌生的小夥子,便問:“你是何人,何以當街毆打朝廷命官?”


    那小夥子白了程亦風一眼:“你又是何人,聽口氣,也是個命官了?大概和這個渾身酸氣的老家夥是一路的吧?”


    程亦風不待回答,臧天任苦笑著道:“他?他就是你們口口聲聲崇拜若天神的兵部尚書程大人!”


    程亦風一驚,未知老友何出此言,那小夥子已經“哎呀”叫了一聲,鬆開了臧天任,“撲通”跪倒在地:“原來是程大人,在下有眼不識泰山。程大人海涵。”


    “你……”程亦風正是莫名其妙,卻見旁邊一群年輕人圍了上來,上上下下把自己打量個沒完,互相議論道:這就是程大人?可終於見到了!


    他愈加摸不著頭腦了,詢問地望著臧天任。後者官帽也歪了,衣服也壞了,青白著臉,顯然是生了很大的氣,指著這些年輕人斥道:“你們好歹也是讀書人,放著聖賢書不讀,正途不走,竟做些歪門邪道的事情。你們不是都崇敬程大人麽?你們就來問問程大人,看他覺不覺得你們荒唐!”


    這時公孫天成也已已經來到了人群裏,向圍觀的人打聽了事情的起因——原來這些年輕人都是等待秋試的生員,本來應該安心讀書練習八股製藝,卻不知怎麽都對兵書戰策起了興趣,組織起一個“風雷社”,專門研究古今戰術。本來他們自己不務正業不求上進也就罷了,無非秋闈之時名落孫山而已。豈料這些生員們對兵家之道入了迷,竟提出“兵者國之大事,當人人知之”的荒唐說法,建議科考要加試兵法。他們聯名寫了一封折子遞上去,那日正是二月丁醜,所以此事就稱為“丁醜上書”,在京城鬧得沸沸揚揚,程亦風當時正在北征塗中當然不知道。朝廷當“丁醜上書”是一個笑話——堂堂天朝大國,禮儀之邦,若把舉國的書生都變了武夫,豈不是連蠻荒小國都不如了?奏章中所提的建議自然不被采納。但生員們卻不死心,其中幾個家境甚好的,出資在涼城建起了義學,除了教四書五經之外,另講習兵法,尤其喜愛議論史書中記載的各種戰役。生員們說,義學的學生將來金榜提名,入朝為官,則可以文武雙全,內可治世,外可安邦,非旁人所能及。周遭有平民家的孩子上不起學堂的,便送到義學裏,一時間門庭若市。又有一個生員出身富戶,家裏有護院保鏢,這次他進京就帶了出來照顧左右。保鏢見他們義學辦得熱火朝天,自告奮勇要擔任武術教習。生員們欣然應許。於是,每天清晨這保鏢就帶著義學的學生們在院中操練,呼喝之聲隔條街也能聽到。涼城百姓無不覺得稀奇有趣。有些富家子弟也不願意在自家書房裏閉門苦讀,吵著鬧著要到義學裏來。義學的人數登時又增加了一倍。這是清明時的事。涼城府尹開始注意義學了。要知道,民間私自“練兵”,若不是邪教,那就是亂黨——崔抱月是朝廷封的女英雄,自然另當別論。涼城府尹生怕鬧出事來自己擔待不起,急忙上奏。朝廷幾時遇到過如此奇怪的事?工部、戶部首先撇清了關係在一邊看笑話。畢竟生員們還沒真造反,有功名的人,不能隨便抓,刑部也就表示非自己職責範圍。剩下吏部和禮部。前者查查,發現有幾個國子監的監生也在義學裏講課,不過這些人屬於“未入流”,吏部可管可不管。後者隻得硬著頭皮上來,說道,“讀聖賢書之人,做有失體統之事,若不管束,則國家禮甭樂壞”雲雲。雖然表了態,可他們卻不出麵做事,怕惹麻煩,便美其名曰“讀書人聽讀書人的話”,將差使推給翰林院。而臧天任屬於翰林院裏最受氣的一個,自然就被派出來“擔當重任”了。


    朝廷交給的任務很明確:生員必須停止義學中的武術操練,廢止講習兵書戰策,否則,要查封義學,所有生員、監生也將被革去功名。


    臧天任雖然也認為生員們舉動有欠妥當,不過也推測他們此舉還是因為有滿腔熱血卻報國無門,又或者受了主戰派的唆使。他不忍這些大好青年遭人利用,於是登門好言相勸,講到文武各司其職,內外各行其是,讀書人有讀書人該做的事……不料生員們一句話就把他頂了回來:“程大人呢?人家是探花出身,現在不是率領兵隊,抗擊樾寇?”


    臧天任知道程亦風的真正心思,但是,若說出來,生員能哪裏能信?更何況那日之前已經八百裏加急,傳回了大青河的捷報,大家更把程亦風奉為“軍神”。臧天任於是想,倘若程亦風能親來勸了句,生員們或者能醒悟也說不定。所以,一聽說昨天程亦風歸朝,立刻就上門候著,不想,發生了太子之事,空等一場。這天一早,他到了翰林院,那邊查問他為什麽到現在還沒有收服區區幾個生員?他這就又勉為其難地到了義學,豈料一言不和,就惹得年輕人動起手來。


    程亦風當然不曉得這其中的曲折,隻見那些生員們圍攏在自己身邊,為首的,也即方才跟臧天任動粗的,說話連珠炮一般,滔滔不絕地跟程亦風講述眾人興辦此義學之目的,義學所教之本領,又義學中學生如何豪情萬丈……程亦風當然是聽不進耳去的,跟臧天任是一個想法:這些生員,必然是被冷千山那夥人利用了,這夥主戰派的攪屎棍,唆擺完崔抱月就來鼓動生員鬧事,正經皇上身邊的奸佞卻不去清除……


    “翰林院和禮部的學究們硬說我們有失體統。”那為首的生員道,“程大人可要給我們評個理——何為體統?不能殺賊,不能救國的那些就是體統麽?抱著如此體統坐以待斃,還不如讓他禮崩樂壞,我們也跟樾人拚個玉碎瓦全。”


    旁邊的生員們紛紛讚同,又有人指著臧天任斥道:“文官不貪財,武官不怕死,國可興也,你和程大人同是進士出身,為何程大人在疆場殺敵,你卻在京城無事生非?”


    聽到這樣的話,程亦風正色打斷:“諸位學弟,這話就大大的錯了。你們可曉得這位臧大人是何人麽,他是我程某人敬如兄長的一位同年。他憂國憂民,直言敢諫,程某人可比不上。”當下,就將臧天任近年來堅持不懈提議新法上疏朝廷精兵簡政開源節流的事跡說了。這位老友宦海沉浮若許年,許多當初同科的人都外放到地方的肥缺上去了,他卻還在翰林院裏做閑差。虧就虧在這堅持己見的性格上,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相比之下,程亦風自己同樣對朝廷的弊端看不順眼,可早年除了喝酒就是逛窯子,後來弄起心法之事,一遇挫折,就想摔帽子不幹,如今位極人臣又隻會牢騷滿腹,前日符雅一言已讓他稍稍有了些覺悟,今日說起老友的種種,再同自己一比,簡直羞愧難當。公孫天成費盡了心思讓他一人獨攬大青河之戰的全部功勳,為的不就是讓他能有足夠的權威大刀闊斧改革時弊麽?這滿園初放的牡丹,並不是他一人所栽,其中還有許多旁人的血汗,他不僅應該好好欣賞這花,還應該鬆土施肥,澆水修枝,讓它們開得更燦爛,更加常盛不敗,這才不枉費、他為官一場。


    仿佛醍醐灌頂,豁然開朗。正那幫生員已被他說得對臧天任產生了些愧疚,他又接著道:“諸位一心報國,其情可表。所說不願為陳規陋習所束縛,不願坐以待斃,也都是至理。不過,何為古聖先賢驗證多年流傳下來的治世之法,何為奸佞宵小一代一代造成的積弊,諸位還要分清楚了才行。”


    生員們對他是奉若神明的崇拜,都屏息細聽。


    大雨還沒停,程亦風身上已然濕,連打了幾個冷戰:這樣子長篇大論地教訓人,不得一點威嚴也罷了,染上風寒可糟糕。他看義學正堂大門敞開,即步入其中,邊走,邊想下一步要怎麽說。生員們看天下第一的文士名將走進了自己小小的義學,無不興奮萬分,緊隨其後。


    程亦風走走看看,目光停在講桌上——有一部《古今戰策注》,大約生員們先前正在抄寫,硯台裏磨好了墨,毛筆架在一邊——楚國宮廷貴族和士大夫們崇尚華麗,學界也染了這風氣,一支簡單的毛筆,也要在筆管上綴一隻精編瓔珞。程亦風皺了皺眉頭,計上心來,指著那筆道:“比如這個瓔珞,就是積弊。寫字難道要用它麽?你們是用瓔珞,而有人就用珠玉。整一個京城若有一千支掛了珠玉的筆,浪費的銀兩可以采辦多少軍糧?”


    這筆本是那家境較好的生員之物,聽言,登時紅了臉,一把將瓔珞扯下了,道:“程大人教訓的是,學生慚愧。”


    程亦風笑了笑,道:“這部《古今戰策注》在下從來沒有看過,是諸位學弟們編的麽?”


    為首的那生員道:“正是學生們遍的。程大人不棄,請指正。”


    程亦風道:“好。你抄一部給我,我來看。”


    那生員大喜,道:“是。大人何時要?”


    程亦風道:“就現在,你抄。”


    那生員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不疑有他,立刻坐下來提筆欲寫。可程亦風一伸手,將硯台挪走了。生員正奇怪,程亦風又一伸手,將紙也拿開了。


    “大人……這……”


    程亦風從筆筒裏又拿出五六支筆來,遞給他道:“請抄吧,在下等著看呢。”


    其他的生員都忍不住了:“大人,光有筆,沒有紙墨,怎麽抄?”


    程亦風微微而笑:“哦?原來光有筆是不能寫字的麽?那為何你們以為朝廷隻要選用曉得兵書戰策的官員,國家就能富強安康?”


    生員們都不禁一怔,啞口無言以答。


    程亦風自取過一支筆,蘸了墨,於紙上寫下“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九個字——他的書法以行書見長,但這時刻意用正楷,寫得十分規矩。“諸位都是讀聖賢書的人,哪位來同程某解釋一下夫子的這句話?”


    生員們麵麵相覷,有人道:“夫子說,要專心致至於根本,基礎確立,大道才得顯現。”


    程亦風點了點頭:“夫子所謂‘根本’又如何?”


    生員們讀熟了四書五經,當然理會得孔孟之道,他們曉得程亦風探花出身,學識非凡,都想要給出個最精辟的答案好讓他嘉許,於是思索了片刻,七嘴八舌回答得五花八門。有的說,是“修身”,於是講“溫、良、恭、儉、讓”;有的說“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故爾“孝”大道之本;又有的說,治學為重,“朝聞道,夕死可矣”;還有的說,出仕為官“事君以忠”;另有幾個,幹脆把“六德”“六行”“六藝”都搬了出來——足見是下過苦工夫的,倒背如流。


    程亦風微笑著聽他們各抒己見,仿佛自己當年在學堂裏的模樣。無論世界如何的變換,孔聖人所說的根本卻並不改變,人所理解的“根本”不同,乃是因為歲月的瑣事使人忘記根本了。


    他不聲不響,寫下了一個大大的“仁”字。生員們看到,才都安靜下來。


    那個字寫得筆畫飽滿,四平八穩,假若真的以此治理天下,則天下也該如此。他擱下了筆,仿佛欣賞著這個字似的,淡淡說道:“我楚太祖立國,以仁治世。楚之前有晉,晉之前有梁,其立國也,皆以聖人之道,禮、義、廉、恥、仁、愛、忠、孝。吾未有聽說以‘兵’治天下的,爾等若要看兵家之道的極盛,就看十六國之亂,遠交近伐,聯橫合縱,爾虞我詐。但十六國可有一國傳過百年的?吾或有見以‘法’治天下的,就是那十六國之前的嬴國,重‘勢’,重‘術’,重‘法’,初看來,全國井井有條,不過才傳二世,舉國百姓道路以目,不久天下英雄就揭竿而起。吾亦有見以黃老之術治國的……”他本想舉宋國滅亡的例子,但一想到元酆帝被胡道士蠱惑,正談“清靜無為”,就把話咽回去了,改口道:“昏君暴君各有各的不是,短命王朝各有各衰敗的理由,但,凡觀盛世,無有不尊儒術,但見明君,無有不為政以德。如今樾人對我虎視眈眈,我朝的確需要操練兵隊保衛家園,然而,依諸位之見,楚樾之戰還要進行多少年呢?三年、五年,還是三十年、五十年,終有結束的一日吧?到那時,還需兵書戰策麽?兵者,亂世不得已而為之。我輩讀書之人,不該想著如何在亂世稱雄,而應該想著怎樣讓亂世縮到最短,怎樣將亂世變了治世,怎樣將治世延得最長……這些道理可不在兵書上。”


    眾生員們聽了,都沉默不語。臧天任知道朋友的話說中了要害,十分欣慰,道:“程大人所竭盡全力要做的,便是牽製樾寇、壓製樾寇,甚至消滅樾寇,先保了社稷的安危,再求富強之道。你們當中有精通兵法誌願幫著程大人替朝廷‘攘外’的,應該好好備考,在秋闈一顯身手,到程大人身邊協助。但我國當前的形勢,並非隻有樾寇壓境一個威脅。臧某不怕同你們直說,京城有奸臣當道,地方有貪官汙吏,中央的銀子入不敷出,各地的百姓食不果腹,長此以往,前方的軍隊要如何抗擊樾人?若是國家起了內亂,恐怕樾人不費一兵一卒,到時也能將涼城拿下吧?所以‘安內’也是迫在眉睫啊!”


    生員看相互看看:所謂安內,匡正時弊,整頓吏製,充實國庫,嚴肅法紀,這果然不是兵法所能教的。


    “那義學……”為首的生員問——大家熱火朝天做了一個多月,總不能就這樣結束吧?


    臧天任道:“隻要停止武術操練,廢止兵書講習……”


    程亦風看有些生員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接口道:“你們在風雷社裏議論些什麽朝廷自然不會過問。世上有人愛詩,有人愛畫,有人嗜酒,有人好色,這些人集結成社交換心得,且未聽朝廷要取締他們,為什麽有人喜愛紙上談兵就不行呢?你們隻消記住,不要光拿了筆,將紙墨都丟在一邊,那就成了。”


    生員們聽他這樣說,也無他法,隻有讓臧天任把朝廷的文書拿了來,大家都簽字畫押,表示以後不違此令,否則革去功名,與人無尤。


    這才算幫老友圓滿地完成了任務。程亦風心裏稍稍輕鬆了些,卻一哆嗦,連打了幾個噴嚏。生員們見他渾身透濕,忙到後麵去找幹衣服來換,又張羅熬薑湯。但程亦風生怕耽擱久了,這些風雷社的學生圍著自己問大青河之戰的細節,那時豈不要打打的頭疼?況且,好不容易勸了他們回歸正途,當禱告老天爺保佑,讓他們漸漸對戰爭失去興趣,要是讓大青河的勝利引得他們再入歧道,這雨就白淋了,口舌也白費了。


    當下,他起身告辭。


    臧天任也要回去複命,兩人告別,約定擇日再飲酒清談。


    程亦風上了車,覺得自己長久以來渾渾噩噩地度日,整個大青河之戰更加像是在做夢一般,今日才算辦了一件不那麽窩囊的事情,想想在學堂裏講述仁義道德,如何不似自己當年的啟蒙先生?到天下太平之時,他想,我當真告老還鄉,也去設館課徒,未嚐不是一件樂事!


    他不禁微微笑了起來。接著,又打了個噴嚏。


    公孫天成道:“大人傷了風,心情卻這樣好?”


    程亦風笑而不答。


    公孫天成道:“大人當真覺得這樣的義學不該辦麽?”


    程亦風愕了愕:“莫非先生覺得該辦?”


    公孫天成道:“老朽也不知。大人方才說到獨尊儒術,可是儒術並非從來就有,自孔聖人之後,儒術也非一成不變。就算是孔聖人自己,也講求文武兼備,不可偏廢一方吧?古孔聖人為魯國攝相事,不也說過‘有文事必有武備,有武事必有文備’麽?”


    程亦風道:“先生講的極是。吳子曰‘內修文德,外治武備’,說的也是這個道理。不過,那些生員們被主戰派所利用,竟想把兵書作為童生開蒙必修,又想讓戰策成為儒生為官必備,這豈不本末倒置,動搖根本麽?雖然‘忘戰必危’然而‘好戰必亡’啊。”


    公孫天成笑道:“大人可去做縱橫家了。《司馬法?仁本》明明說的是‘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是叫人不可忘戰的,大人偏偏要倒過來說,意思豈不全顛倒了?”


    程亦風一愣,也笑了:“晚生才疏學淺,在先生麵前實在班門弄斧了。”


    公孫天成道:“長久以來,曆朝曆代都是重文輕武,不讓民間研習兵書,不讓百姓操練武術,無非是怕萬一奸人利用,招集百姓造反,到時朝廷無從鎮壓而已。”


    程亦風道:“百姓要種地交糧,已經很是辛苦,還練什麽兵。”


    “大人此言差矣!”公孫天成道,“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又雲: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亞聖也說:不教民而用之,謂之殃民。殃民者,不容於堯舜之世——大人當年科場得意,聖人文章該是爛熟於心的,怎麽倒忘記了呢?”


    程亦風又打了個噴嚏:“這……咳咳……玉旒雲今已退去,眼下當務之急不是練兵吧……也不需要再向民間征兵了……”


    公孫天成本來還想再說點什麽,卻見程亦風環抱雙臂,冷戰打得牙齒咯咯作響,便道:“大人,你這傷風恐怕不輕。老朽看,還是順道請個大夫吧?”


    程亦風感覺自己已經發起燒來,四肢酸痛,一顆腦袋越來越重,呼吸也不順暢,鼻子嗡嗡地道:“不用麻煩先生啦。先生自回去,晚生……”說著說著,也不曉得自己在講什麽了,靠在車壁上的身子漸漸滑倒下去。


    公孫天成搖搖頭:“大人可不能倒下。大人是楚國的中流砥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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