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帝之謀,公侯庶女,五度言情


    含章低頭伏地道:“臣知罪。


    皇帝不說話,捋著白須,眯眼打量這個跪在地上的人,方才醫女已經稟報過,這人身上有幾十道刀箭造成的傷疤,大多是陳年舊傷,左腿更是被鐵棍之類的兵器生生打斷。


    若說之前對她的身份還有疑惑不能肯定,那這傷疤便能做鐵證了。除了在戰場打過滾的人,其他人身上斷不可能留下這些痕跡。也不能在承受這樣的傷痛後還能存活下來。


    此時她下跪俯身,卑躬屈膝,禮儀很完美,挑不出一絲錯來,但即便擺出卑微到塵埃裏的姿勢,以皇帝幾十年練就的眼力,仍是一眼就看出這個女子她的內心仍是十分鎮定的,並沒有因為進了皇宮或是見了皇帝就變得喪失了自我,隻餘驚懼慌亂。


    皇帝心中突然生出不滿,雖然他平日裏見了那些因初次得窺天顏而戰戰兢兢不能自已的臣子都會暗生鄙夷,覺得他們太不夠穩重端持,可是今日,當這樣一個穩重的人真正站到自己麵前,他卻又嫌棄她不夠畏懼自己。


    皇帝蠟黃生皺的手指揪著自己的須尾無意識地揉搓著,回想眼前這人曾經做過的事,又有些豁然,這女子桀驁不馴到連父族都可以舍棄的地步,這般傲然性子,實在不該指望她會禦前失態。


    但若是如此,就不能按之前的考量行事,該重新盤算斟酌一番此人到底可用還是不可用,若真是無法無天不服管束,隻怕也留她不得。


    內侍奉上茶水,皇帝伸手端起,揭開茶蓋撥了撥鮮綠的新茶,偏殿裏十分安靜,茶蓋茶盞相碰發出的清脆聲響顯得格外響亮。


    皇帝淺飲一口盞中茶,慢條斯理道:“沈三那封信,你看過了?”含章似乎怔了一下,身子壓得更低:“是,看過了。”語氣不複平穩,隱隱動容,姿態也驟然變得拘謹起來,就像一潭被巨石叩破的靜水,漣漪陣陣。


    皇帝一語便擊中對方軟肋,心頭微舒,放下茶盞道:“你既然看過,就該明白沈三對你是何等維護,老牛舐犢之情連朕都要動容,你卻還接連鬧出這些是非,存心要讓他為難麽?抑或,”皇上話語一頓,語氣危險地拉長,“這一切原本就是沈三的授意?”


    含章忙道:“不,不是這樣。”她一時情急,顧不得禮儀規矩,兩手撐地,抬起身看向皇帝,眼中一片驚亂之色。


    “哼,”皇帝一聲冷笑,手指在紫檀桌麵重重一敲:“那你究竟為何假扮男子,又是為何謊報死訊?”他年輕時也曾征戰沙場,在西狄戰場上立下過戰功,如今雖然已過耳順之年,一旦發威,氣勢便猶如千斤墜一般從含章背上腦後重重壓了下來。


    含章俯下身,神色一片黯然:“身為女子如何能參軍,我在邊關長大,所見所聞都是保家衛國的戰士,心裏羨慕向往,卻礙於身份不得成功,所以索性變換裝束去參軍。至於謊報,當時一場惡戰後幾乎連命都沒有,活下來又成了個廢人,實在無臉麵再以沈質之名苟活於世。這才報的死訊。”


    她說得悲切,皇帝卻絲毫不為所動,涼涼道:“依你這說法,我大盛的將士,在沙場上受了傷的,成了殘廢的,都該隱姓埋名去?哼!若果真這樣,真不知會寒了多少將士的心!真當我趙家是冷血無情的,竟如此虧待忠臣!你倒是樂得隨心了,白白讓朕擔了這罪名去!”


    含章忙道:“實在不敢如此。”


    皇帝沒好氣地瞟了她一眼,在扶手上一拍:“你這般膽大妄為之人還有什麽不敢的?自你當上將軍,有哪次戰役不是兵行險著?別人都不敢去做的,你帶了三五千人就去了。每次還都能出其不意打得狄人措手不及,自己居然也都全身而退。”他說歸說,罵歸罵,言語中卻已經和緩了許多,似貶實褒,那些叫人戰栗的氣勢也消散許多。


    含章心頭才微鬆,皇帝頓了一下,又慢悠悠道:“若真如此,你如今怎麽又敢公開自己的身份了?難不成你現如今就沒有那些顧慮了?”


    含章剛放鬆的心情驟然又緊繃起來,仍是不敢抬頭,隻覺得皇上的目光猶如兩道寒利的箭直直射在背上,不寒而栗。


    居上位者,果真喜怒無常,她暗暗吸了口氣,如實以告:“因為遇到一位醫者說他能為我醫治,若順利,便可恢複如常。所以……”


    因為成了廢人而詐死離開,因為有了痊愈的希望而選擇回歸,這解釋倒也說得過去。皇帝眯著眼看了她半晌,方沉聲道:“你起來吧。”


    含章忙道:“是。”她知道這一關算是過去了。又或者說,這位皇帝本來就沒打算為難她。含章在邊關時就常聽陳副帥說過,今上年輕為淳王時也是意氣風發,當年西狄犯境,先孝文太子帥大軍親征,淳王隨軍為副將,伐西狄時,淳王也是一馬當先,常常身先士卒,這才立下不少汗馬功勞,為日後繼承大統積累了資本。這樣一個上過戰場的帝王,對於和自己有過類似征戰經曆和習慣的人,也會多出幾分容忍。


    當然,這一點原因並不會有至關重要的作用,真正決定自己命運的,是皇帝對於邊疆沈三的顧慮以及含章自己傷勢的發展,她將來上不上得了馬,打不打得了仗。


    昔日的沈質能征善戰,殺敵近乎嗜血,確實是邊疆一把難得的好刀。


    如今邊關能用的年輕將領寥寥幾人,對於最會權衡利弊的帝王而言,無論為了是安定老臣的心或者是要給邊疆增加一個長期的穩定因素。一個活的沈質比一個死了的沈含章要有用得多。身為皇帝,多的是機會去別人身上展示他不可被侵犯的至高威嚴,而在含章這裏,他施展仁慈和寬宏能得到更多。


    邊疆重臣,尤其是執掌兵權的,這類人往往是一把雙刃劍,用得好長治久安,用得不好,便會反噬於己。所以他們能鎮守一方,除了有本事以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忠,或者說,皇帝能拿捏得住。


    沈三就是個例子,他為人恪盡職守,對家國忠心不二。再者他孤身一人,沒有後人可以繼承自己的衣缽財產,自然也無不會為了給子孫後代爭一襲封蔭而做下什麽逾矩之事。無論現在有多大的殊榮,以後都會收回皇家囊中。正因為如此,皇帝才會放心讓他一直鎮守邊關。


    而含章能被他拿捏的,就是沈三這個唯一的親人,以及她本身過於剛直的個性。心裏有親人說明她重感情,剛直的人眼裏不揉沙子,行事率性大膽、表裏如一,隻要摸清了脾氣,也就容易看清其心中所想。


    含章垂手站在一旁,皇帝閉了眼用指節在扶手上輕輕叩擊幾下,道:“行了,你先下去歇著吧。”旁邊宦官伶俐得很,立刻上前引路。


    含章見他似乎還要斟酌什麽,不免心中生慮,但此時再不能多說什麽,她隻得隨了宦官下去。


    她這裏才走不久,門外又傳來穩緩的腳步聲,不一會門口出現兩個人影,其中一人一身素錦長袍,進門後略走幾步便跪地行禮:“給父皇請安。”


    皇帝懶懶睜開雙眼:“小九,你來了。”趙昱笑著起身應了,又吩咐身後男子去給皇帝診脈。這男子四十上下年紀,一身太醫令的裝束,隻是自進殿起就不曾開過口。


    待診完脈,趙昱道:“江師兄,父皇的病可好了。”太醫令江明是個啞子,手舞足蹈比劃說皇帝隻是偶感風寒有些倦怠,過幾天就無事了。趙昱這才放心下來,又好生看了一番江明所開的藥方,才將人送下去。


    皇帝坐久了,身子僵硬,便起身走動,趙昱小心在一邊攙扶。兩人慢慢踱著步,走出了偏殿。一群宦官宮女在後頭躬身尾隨。


    皇帝走了兩步,突然道:“小九,沈質的腿,有幾分把握能好?”


    趙昱道:“五分。”


    皇帝微一沉吟,點頭道:“也好。”


    沈含章隱瞞身份又謊報死訊,這兩點都犯了欺君之罪,若真要追究起來必是重罪。但隻要皇帝願意,自然也可以把這件事變成一樁人人稱頌的花木蘭從軍的佳話。然則如此之後,又多出些不得不顧慮的事,沈含章的親事。


    掐指算來,此女已年過二十,普通人家的女子當此年華時早已成親生子,她的年華雖然被戰場耽誤,但既然身為女子,就必然要嫁人。而她如今搖身一變成了將軍,若是以後要再上戰場,重掌軍權,她夫家的人選就必須慎重。


    這個人必須白身出身,沒有大的背景才不會對皇家構成威脅,但論身份又必須能配得上含章,以後還能長留京中,成為牽製她的一顆好棋,如此一個人卻也難找。皇帝半眯了眸子,不疾不徐地走著。


    快到了內宮宮門,旁邊一條路上走過來一個綠袍人影,正是起居舍人程熙。


    他遠遠見了皇帝和趙昱便彎腰作揖行禮,身姿挺拔,瘦削若竹。


    皇帝眼中光芒一閃,悄聲問身邊宦官:“程舍人可曾娶妻?”宦官回道:“不曾。”


    皇帝意味深長一笑:“如此甚好。”


    這番對話趙昱聽得清楚,他不動聲色掃過程熙,微微垂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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