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喝酒(上)


    這一日恰是二十四節氣裏的小雪。淳龍二十二年的冬天是個暖冬,直到現在都隻比尋常秋日寒涼一兩分,雖是小雪,卻連雪的影子都沒見著,隻有一輪溫軟的日頭掛在天上,曬下些又涼又暖的光。


    中午時分,臨街的酒肆望仙樓很是熱鬧。這座酒樓有三層,底下兩層都是大堂,人滿為患,而樓頂一層則是用半人高的白絹烏框屏風隔開的雅致小間,比起樓下的嘈雜要清淨許多,堂中坐了個三弦師傅,旁邊一個秀麗的紅衣小唱女正微擺柳腰、輕啟朱唇,將一曲湘妃怨唱的酥媚入骨。


    古時舜皇南巡死於湘水之濱,化為湘水神,稱湘君,兩位妻子娥皇、女英一路尋到湘江邊,淚灑斑竹,雙雙投水而死,死後成為湘水女神,稱湘妃。這一番濃烈的癡情,幾千年後聽來仍是哀怨纏綿,勾人心弦。


    那小唱女正是二八年華,容顏鼎盛的時節,肌膚飽滿,眉目靈美,一雙黑水晶似的大眼熠熠生輝,顧盼生情,惹人垂憐。待檀口輕張,唱到“盡叫得鵑聲碎,卻教人空斷腸。”一句時,她微合明眸,似瞧非瞧,似多情似含怨地掃了堂下眾人一眼,那嬌媚的摸樣兒直看得一眾人等心頭似被頑皮的貓兒撓了一把,心頭微癢,有些沒定力的幾乎骨頭都要酥掉了。


    看這樣兒,等會兒的賞錢怕是會很可觀了,小唱女仔細描好的柳葉眉微挑,垂下眼簾掩飾住眸中得意,餘光所到處閃過一道白衣身影,她心下一奇,特地多看了一眼,卻是一位著白衫的年輕公子,雪白的衣衫,素色頭巾,淡淡日光下,有如一幅水墨畫,溫良淡然,清瘦如竹。


    疏影淡墨蕭蕭竹,疑是君子踏月來。不知怎的,小唱女心頭突然閃過這麽一句詩。她杏眼中流波一轉,春心微動,不由得頻頻看向那男子。


    而那男子卻隻是隨意掃了一眼堂內,視線掃過諸人時皆不曾停留,他找了一個靠欄杆的位置坐定,便微側了頭看向窗外,一動不動,連桌上小二奉上的熱茶漸漸消散了熱氣似也不知曉,這位置離中堂頗近,幾乎抬眼就能視線交織,可是小唱女幾番秋波眷顧他全不曾察覺。


    此人不過身著普通書生慣穿的襴衫,看上去也非達官顯貴,隻是容貌比人強些罷了,竟還這般不知好歹,見慣了貴人的她一賭氣,心裏冷哼一聲,側了頭看向別處,忿忿難平下口中小調也唱快了一節,三弦師傅險些跟不上調,便眉頭一皺,不緊不慢地嗯哼了一聲,小唱女心頭一警醒,這才回過神來,規矩唱下去。


    這三樓本就是雅室待客之所,稍顯安靜,這一段小插曲聲音不大不小,卻被有心人看在眼裏。但總歸是單相思,無傷大雅,是而也無人去指責幹涉。


    那小唱女悶得緊,便像憋了氣要發出來似的,一口氣不停地又唱了好幾首閨怨詩詞,直把一座好好的酒樓唱得傷春悲秋、淒淒慘慘。聽得眾客人大搖其頭,有人正要出言製止,頭一抬,便見樓梯邊又上來一個人。


    來人一身朱紅深衣,上繪深黑朱雀雲紋,古雅深沉,鳳眸英眉,唇角緊抿,隻是一頭及肩短發,顯得與周遭情景格格不入。大盛民風並不拘謹,興致上來親自蒞臨酒樓的大家小姐並不在少數,但這位姑娘一眼看去就不是世家大族中長大的人。


    她上了階梯,略停了一下,四下張望一眼,那目光沉靜卻冷冽,被她掃到的人隻覺心頭微涼,不由得轉開視線。


    含章看到坐在扶欄邊的程熙,唇角線條柔軟了些,慢慢走過去坐到他對麵,順著他視線往外看,樓下人來人往,對麵的金鋪和絲綢鋪也都生意興隆,雖是冬日,仍有勃勃生機。


    程熙察覺有人來,回過頭來看著含章展顏微笑。那小唱女本有心看看這公子等的到底是怎麽樣一個大家小姐,傾國佳人,卻不料來了這麽一個粗野女子,那容顏儀態竟哪裏及得上自己半分,這公子放著牡丹芍藥不搭理,卻去垂青這樣一株路邊草,實在是有眼無珠。小唱女她恨恨地瞪了兩人一眼,徹底轉開了視線,再不往這邊看。


    含章隻覺得有什麽蚊蟲般的事物掠過身後,倒沒什麽侵略性,她也無意理睬,隻問程熙道:“怎麽今日想了找我出來?”仍是往日的口吻,似乎前幾日胡姬酒肆外那場事故並未造成什麽隔閡。


    程熙親手給她倒了一杯茶,水汽氤氳染淡了俊秀眉眼,他淡笑著問:“聽說你就要開始療傷了?”


    含章點頭一笑:“就是明天。”這段日子光那產自西南蠻荒之地的藥都不知道灌了多少,江太醫望聞問切後將日子定在明天。傷筋動骨一百天,事後的休養生息會大費周折,怕是有段日子不能下地出門了。


    程熙眉微皺,低沉道:“有幾成把握能全好?”


    含章小幅度伸了個懶腰,毫不在意道:“大約五成吧。”


    程熙眉皺得更緊了:“五成?”含章懶懶靠在椅背上,看著對麵人憂心忡忡的側臉,突然覺得自己長期以來的疑惑似乎也不是沒有道理,她眉一挑,笑道:“有沒有人說過,你和九殿下頗有幾分相似?”


    程熙似乎愣了一下,半垂下眼睫,自嘲道:“王爺是龍子,我隻是程家一個落魄旁支的養子,連父母都不知道的孤兒,他和我是雲泥之別,哪裏會有相像?”在看不見的桌下,他的手慢慢攥成了拳。


    含章搖頭道:“何須妄自菲薄,依我看,你們都是大好年華,又都生得俊,倒也不分伯仲。”


    兩人的側臉和身形都有幾分相似,尤其是著白衫時,從後看去就像是一個人,但是相處久了還是能看出不同,程熙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雨後竹林,無論是穿襴衫的書生還是著短打的小夥計,周身都帶了幾分清新濕潤的綠意,這人是善意而沒有侵略性的,是而含章雖心存疑慮,但總不能對他生出抵觸情緒,而那位平王殿下則是溫潤中透出幾分金屬色澤,似柔而剛,虛虛實實,叫人摸不清看不透。


    聽到含章一個女子就這麽對自己評頭論足,程熙的臉上閃過一層薄紅,他掩飾地低咳幾聲,道:“今日來,其實是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他從袖子裏小心取出一個錦布小包袱,珍重地遞給含章。


    含章取過來,打開一看,卻是一麵小鼓,鼓邊是大紅的油漆,皮邊密密一圈鼓釘,細細地繪了長條形的暗色紋飾,鼓型大而略扁,顯得粗狂霸氣,雖然隻有巴掌大小,但這的的確確是一麵戰鼓。含章錯愕道:“這麽小?”


    程熙微笑道:“不是你說要一麵夔鼓麽?恰好得了一小塊熊皮,我就做了一麵出來。”


    含章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去鼓店時似乎提到過這個要求,但在當時不過是個玩笑,卻不料對方記在心上,特地做了一麵出來。她拿起來細看,果不其然,那一圈紋樣正是青銅器上慣見的張囗卷尾夔龍紋,繪在鼓身上別有一番古拙意味。


    竟是用夔紋來取巧,將個熊皮鼓變作了夔鼓。


    雖是取巧的小玩笑,但這份心意難得,含章一笑,道:“很好,我笑納了。”說著,便在鼓上輕拍了兩下,鼓聲沉重,回響悠長,的確是麵好鼓,可是想到鼓店裏那位竇冒之弟,含章心中的欣喜蒙上了一層淺淡陰影,她手指摩挲著鼓麵,道:“許久不曾去樟枝巷了,你師傅可好?”薛崇禮說那樟枝巷的屋子早已人去屋空,裏頭的人去了哪裏他也查不出來。


    程熙微怔,勉強笑笑,道:“師傅一個多月前就離開了京城,說是要四處遊曆,此刻連我都不知道他身在何處。”


    “是麽。”含章眼中漣漪漸漸平複如初,淡淡道。


    氣氛微有些凝固,程熙看了看沉默下來的含章,心頭閃過一絲掙紮,他猶疑半晌,嘴唇微張似乎要說什麽,恰好小二撐著個雕花大托盤送來了好幾碟子菜肴,打斷了他的欲言又止。


    空空的桌子擺上熱氣騰騰的菜肴,立刻就滿滿當當,旁邊一個燙酒盅裏燙著一壺花雕,散發出濃濃的酒香。


    在寒涼的時候,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比關切備至的人更能給人溫暖的感覺,因為食物是最誠實的,好吃或者不好吃,吃到口中立刻就會知道,但一個人的話和關懷,有可能是真誠的,也可能摻雜了虛假。


    這兩個人之間,已沒了初遇時樓上相邀大塊啖肉吃酒的心無芥蒂。


    在邊城時,朋友兄弟之間有了摩擦,一壇酒灌下,互相罵幾句打幾拳,痛快發泄出來事情也就過去了。但對著玉京城裏這些心眼通透一句話能繞三圈的人,含章覺得自己也變得虛偽起來,做不到直來直去,信人不疑。


    程熙也察覺到了這些變化,他心中苦笑,挽了袖子提起酒親自給含章斟了一杯酒,酒裏放了幹梅,梅子的甘甜在燙好的酒中散發出來,於是微酸的花雕也變得甜潤。程熙看著黃澄微紅如琥珀般晶亮的酒液,忽而笑道:“我一直覺得黃酒是很特別的一種酒。”


    含章道:“這話怎麽解釋?”


    程熙指著那燙酒的酒盅,道:“黃酒若是沒有燙過,則冰涼酸澀難以下咽,可在酒盅裏燙過則會完全變了味道,甘爽醇厚,芬芳濃鬱。若再添上幾粒梅子,則更是錦上添花。燙與沒燙,竟完全是兩種酒。”


    含章笑而不語,仰脖飲下杯中酒,果然溫熱醇厚,悠遠綿長。


    程熙托著手中的酒杯輕輕搖動,花雕酒隨著他的動作在杯中泛起漣漪:“皇上就要下旨,讓我尚主。”


    含章放下酒杯,一貫的平靜無波:“是哪位公主?”


    程熙道:“樂崇公主。”


    含章瞟了他一眼:“這可是天家賜予的榮耀,哪一個男子不是歡欣雀躍的?可你看上去卻不像一個被好運砸到的人。”


    程熙笑笑,眼中情緒混沌不明:“我說過,他們都是天之驕子,而我不過是程氏養子,出身不明,隻是有些功名在身,與他們是雲泥之別。”雲泥之別,他已經是第二次提及這個詞語了,含章不由得特別看了他一眼,程熙頓了頓,低咳一聲,側過臉去看欄杆外,外頭冬陽光芒泛著米黃,給萬物鍍上一層涼薄暖意,他淺淺歎息,呼出的氣連成微薄的白,“有傳聞說,我生母是個賤籍的奴婢。我之所以是孤兒,完全是因為她身份無奈不能撫養我,才會把我托付給曾經的主家,讓我成為他們的養子。”


    他的身份含章曾聽小六提起過,外戚程家某一房偏支的養子,那房偏支原是前代盛國公的庶孫,在先皇時期也曾風光過一段時日,但隨著孝文太子薨逝,今上得勢,無嫡子的盛國公家棄庶子而取五服內的堂侄即位,那一房庶支也漸漸淡出人們視線,隨之而來的則是今代盛國公的榮華鼎盛,程家也得以延續傳統繼續和皇家聯姻。


    雖然是庶孫,但畢竟是先盛國公的直係血脈,自然不會真讓一個來曆不明的孩子入族譜做養子,程熙的真實身份隻是陪伴少爺長大的書童,隻是主家憐憫,沒有讓他入奴籍,給了個含糊的養子名頭。他倒也爭氣,十六歲科考連中三元得入翰林,在京師也是一段少年成才的佳話,皇帝喜愛他的人品,特地點為起居舍人。


    思及過往所知,含章斂眉,安慰道:“出身是上天所定,不得更改,但除此之外,沒有什麽是自己不能改變的。”


    這一點程熙倒信,因為眼前這個人正是像這樣活著,他一笑,看向含章:“你不會嫌棄我隻是個奴婢之子麽?”


    含章搖頭道:“不以出身論英雄。更何況細論起來,我的身世也未必好得了多少。”妾婢妾婢,她的母親名為妾,就是主母的半個奴婢。


    程熙知道含章和薛家的那段不愉快的往事,他沒有再延續這個話題,隻是靜默半晌,終低啞歎道:“今日,是我母親的冥壽。”


    含章微愣,想了一想才反應過來這個母親指的應該是他的生母。


    程熙急急倒了一滿杯酒,一口氣灌下,喝得太急,險些嗆到,他咳了兩下,喘著氣平複著心緒,道:“我自幼和她失散,雖都在這京城之中,但一直不曾見過麵,她也有心躲著我。後來我薄有功名,想著尋回親人團聚,但子欲養而親不待,等我尋到下落,她早已不在人世。”他仰頭一笑,苦歎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含章於安慰人一事上能力有限,隻能坐在一旁看著他一杯接一杯借酒消愁,待程熙要斟第五杯酒,才終於伸手按在他酒杯上:“喝多了酒,人就不清醒了。”才五杯黃酒,程熙就已經臉頰泛紅,雙眼略略發直,一看就是不善於飲酒之人,他如今也是在風口浪尖,實在不適宜喝醉。


    程熙雖有了幾分酒意,但理智仍在,含章的話恰說中了他心中秘事,他慘淡一笑,果然不再斟酒,隻低頭看了看手中酒壺,手一揮,將壺扔回燙酒盅裏,激起一小片水花。


    最近我變懶了,難道是立春了所以要春眠麽……


    這個是上,今天的某個時候還有下半部分,交代完整個場景發生的事,然後出來些牛鬼蛇神什麽的,更新時間不定,大家十點之前沒看到就別等。


    為啥分成兩章?純粹是想早點發出來,減少點大家砸我的磚頭,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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