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喝酒(下)


    亮澄澄的酒液也濺了不少出來,撒在蜜‘色’的桌上,因為‘色’澤相近,酒液的本‘色’倒不明顯,看上去像是透明的,水珠或者淚珠。


    程熙一副醺醺然的樣子,眼中‘迷’離茫然:“以前那些年月,每到了今日,我總會自己來酒樓,叫一桌酒菜,擺兩雙筷子,叫一壺她最愛的‘花’雕,就當自己在她跟前一樣,但今年,無論如何也騙不了自己了。”


    含章抬手取了酒,自斟一杯:“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既然已成事實,為何不隻往前看?又何必回頭再去遙想當初,落得個自怨自艾。你母親若有靈,總歸還是盼著你過得好。”


    程熙往後靠在椅背上,力氣盡泄,抬起手軟軟搭在眼上,帶了幾分慵意自嘲般低低笑著。


    “你倒還有臉吃酒玩笑?!”一聲低沉嬌吒從斜後方傳來。一陣玫瑰‘花’的香風卷過,桌邊已經來了個年輕‘女’子,她一身明‘豔’的大紅‘色’撒牡丹金鑲‘玉’緙絲緞褙子,胭脂粉的綾裙,外頭一件銀狐金絲的披風,這一身已經是富貴以及,偏她頭上還明晃晃一個大金累絲孔雀開屏釵,每一條‘精’雕細琢尾羽上的‘花’眼翎皆是大顆的五‘色’寶石鑲嵌而成,那些寶石隨著主人的動作折‘射’出五彩光芒,耀‘花’人的眼,實在是貴氣‘逼’人。


    這‘女’子站到身前,他人隻看得到她一身珠翠耀眼,但那光芒‘交’相輝映下幾乎看不清她的臉,含章先是覺得銀狐金絲披風和這個孔雀開屏釵有些眼熟,細看這‘女’子臉容,瓜子臉,柳葉眉,姿容絕麗有如海棠,雖胭脂用得濃了些,模糊了本來麵目,但那鶯慚燕妒的絕‘色’容顏仍是令含章隨即便認出了她,含章頗有些意外:“薛定珍?”


    薛家三房長‘女’薛定珍本是在怒目而視程熙,聽見這話,她冷哼一聲,斜睨了含章一眼:“喲,我說是誰,原來是沈大姑娘。”後麵四個字尤其加重了咬字音。


    程熙立刻坐直了身,起身淡然道:“不知姑娘有何指教?”


    薛定珍一掌拍在桌上,怒不可遏地低聲質問道:“是不是你指使了人挑‘弄’我們薛家的是非?”桌上的菜被震得跳了跳,濺出不少油水。


    她雖是怒火衝天,但也還知道分寸,質問聲音並不大,在旁的人聽來,還不如小唱‘女’一曲軟綿綿淒慘慘的昭君怨來得響亮。其實那小唱‘女’因為位置關係早看到這邊動靜,可是她豎起耳朵也聽不到什麽,心急之下調子反倒越唱越高。


    程熙平靜地撫了撫微褶的袖子,半垂了眼禮貌地回答:“實在不知姑娘在說什麽,我和薛家素無瓜葛,何來是非一說?”


    “毫無瓜葛?”薛定珍冷笑,“難道你不知道我馬上就會成為你的堂嫂?薛程兩家是通家之好,你不過是程家偏支的養子罷了,連個庶子都不如,在我麵前還敢抵賴不成?”


    程熙恭敬應道:“姑娘如今還未出閣,還是謹言慎行的好。”


    大盛風俗雖不甚保守,但未出閣的‘女’子都會盡量避免言及夫家,若別人玩笑提及,自己也要裝出嬌羞‘摸’樣,這樣才算有閨閣休養。薛定珍尚待字閨中就這般大言不慚以夫家人自居,確實有些不識禮數了。


    薛定珍一噎,怒極反笑:“你還想賴麽?你那身材魁梧的仆人特征這般明顯,他在什麽地方出現過說過什麽話自也會留下蛛絲馬跡,隻要用心去查,哪裏有查不到的?最近有人頻頻在外散播關於薛家的謠言,令得我二伯被聖上訓斥,我二哥前程受阻,原來竟是你在搗鬼,我薛家無臉,你又能有什麽好處?”


    程熙仍是絲毫不為所動,但含章敏銳地發現他瞳孔驟然縮了一下。


    見他無言相對,薛定珍氣焰更漲,她得意地繼續道:“你身為男子,既然敢做就要敢當,不如老實‘交’代,到底是何人指使你對付我薛家?你若供出罪魁,我們既往不咎。”說著,她還有意無意地瞥了坐在旁邊的含章一眼,收回目光時,那視線似乎在樓外方向停留了一瞬。


    含章心下狐疑,遂沿著那視線方向往欄杆外看去,果不其然,對麵金鋪的二樓開了半扇窗戶,一個矮胖人影正在站在窗邊往此處眺望,盡管已是初冬時節,那人手上還附庸風雅地拿著一把‘玉’骨折扇,眼見含章視線掃來,他不但不閃避,還故作瀟灑地啪地打開扇子搖了搖,略帶渾濁的目光輕佻地回望。


    含章一眼便認出此人,正是已和薛定珍定親的程步思。原來都是他在幕後‘操’縱。


    薛定珍得了程步思鼓勵,更加得意,她似是被兩人的酒氣熏到,不屑地用手扇了扇風,對程熙道:“聽說你就要尚主了,你就不想一想,若是公主知道你這樣偏幫一個外人,她心裏會作何感想,你這樣行為又怎麽對得起公主,人貴在識趣,何必為了那人搭上你的前程?隻要你承認是有人指使,我保證薛家和程家絕不會為難你,否則的話,哼!”語調似諄諄善‘誘’,又似隱含威脅。


    程熙終於抬起眼皮瞟了她一眼,雲淡風輕道:“薛姑娘多慮了。”這話含糊其辭,既沒有認,也沒有否認,但其中冷漠拒絕之意卻明明白白確定無疑。


    “不識抬舉!”薛定珍白費了半天口舌,她因生得好,雖是庶‘女’,在家中也深受寵愛,連含章也算計過,哪裏受得了被別人這樣漠視,頓時又羞又氣,柳眉倒豎,‘操’起桌上燙酒盅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往程熙臉上潑去。


    眼睛情勢陡變,含章臉‘色’立變,厲喝道:“住手!”她手指一彈,一根碧竹筷子疾疾飛出,彈在那‘玉’‘色’手腕上,薛定珍才潑了一半的水就被含章的筷子打到,頓時便如遭刀砍,鑽心地疼,那燙酒盅脫手飛出,角度一變,險險擦著程熙臉側飛過,砸在他身後地上,水‘花’四濺。


    “五姐!”樓梯邊有人低聲驚呼,矮小的薛定珠驚慌失措地跑過來,扶住薛定珍,薛定珍捧著右手手腕,眼淚齊流,一張桃‘花’臉疼得變了型。


    程熙發際迅速凝結了一顆血珠,慢慢滾落下來。


    血紅顏‘色’在俊秀臉上分外觸目驚心,含章看得眉頭緊皺,便對薛家二‘女’低喝道:“下回別讓我再見到你!滾!”她下意識看了眼對麵金鋪樓上,窗戶已經關上,程步思也不知去了何方。含章暗暗咬牙,記下了這一筆。


    薛定珍第一次見到含章發怒,與印象中隻重防禦重不反擊的她截然不同,頓時氣勢便矮了三分,薛定珠更是瑟縮成一團。薛定珍看了看含章,又看了看程熙,臉漲得通紅,卻也隻得一咬牙,帶了妹妹轉身走了。


    她們來得快,去得也快,卻留下一堆狼藉,程熙身上仍是被潑了不少水,他隨手撣了撣並沒有在意,但他皮膚薄,額角傷口的流血止不住,他‘摸’了‘摸’腰間荷包,似是沒有帶手絹。


    含章見狀,手腕一抬,就從中衣袖子上咬下一塊布料,但拿在手上卻有些遲疑,這‘玉’京城裏的人愛潔得厲害,九皇子就嫌棄過她衣服不夠幹淨,如今這塊布拿在手上,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程熙見了,搖頭一笑,自己伸手從含章手中取過那塊潔白的中衣布塊,當做手絹按在額角。含章一急,脫口而出解釋道:“我今天剛換過衣服,很幹淨。”說完,自己都愣了一下,男‘女’終究有別,這話若聽在有心人耳中,怕是會歪曲了意思。


    程熙目光明澈,坦‘蕩’一笑,點點頭:“知道了。”


    含章釋懷,如雨後天晴,淡淡莞爾。


    被薛定珍這一鬧騰,桌上的菜徹底涼了,看上去毫無熱氣,‘色’相和香味都失‘色’不少,兩人本吃了個半飽,也沒有興致繼續下去,便叫了小二來結賬,這一頓含章搶先給了銀子,她說:“上回就說了該輪到我請。”程熙點點頭,沒有和她搶。


    兩人下了樓,在人少的地方,含章將方才看到程步思之事說了出來。程熙聽得很仔細,待含章說完,他側過身認真對她道:“你不需要多想,這件事其實和你並沒有關係。”


    含章看著他的眼睛:“那你這麽做到底是為了什麽?”


    程熙眼中閃過一絲濃烈恨意,轉瞬即逝,但目光卻變得冰冷,他搖了搖頭:“抱歉,我不能說。”


    含章沉默了,她第一次見到程熙正是在薛家時,那時候的程熙和薛家人談笑風生,並沒有什麽異常之處,這也就是說,他和薛家的恩怨是這兩個月間的事。她對程熙實在了解得不多,猜不到究竟所為何。但他既然不願意說,含章也不會勉強。


    程熙等了一會,不見她追問,他眸光柔和了些,對含章道:“但我從來沒有做過傷害你的事,以前沒有,以後也絕不會。”含章很輕易就能看到他眼中的誠摯,不參一點雜質。這意有所指的話大概就是程熙的底線了,關於那些隱藏的秘密,他隻能點到為止說到這個份上。


    有馬的碎步聲在‘門’邊響起,一輛烏木青幔的馬車慢慢駛過來,駕車的車夫低聲提醒:“沈小姐,江大夫叮囑說您不能多走動。”


    程熙看了眼馬車,對含章道:“你上車吧,待我有空,再去看你。”含章緩緩歎了口氣,點頭道:“好,咱們下回再聊。”說著,回身幾步走到馬車邊,躍上了車,回過頭揮了揮手。


    程熙一隻手仍按著臉上傷口,溫和笑著揮手致意。


    這邊的車剛剛駛動,遠遠一輛錦簾珠絡的馬車已經拐過街角,薛定珠怯怯地看著姐姐,小聲道:“讓家裏知道可怎麽辦呢……”薛定珍雖然疼得齜牙咧嘴,卻笑得放肆:“知道又如何?薛家如今這樣子已經是敗定了,難道還能管得住我麽?”


    薛定珠聲音更小了:“可是程大爺這個人看著不像好人,他會守信麽……”薛定珍啐道:“我也沒當他說的就是真話。”


    方才她們在逛首飾店,為薛定珍的出閣挑選頭麵,卻不料程步思從內間掀簾子出來,綠豆眼不懷好意地打量她們姐妹:“薛小姐,要不要談一樁生意?”薛定珍曾在屏風後頭見過他,倒也沒有閃躲,耐心聽他把主意說了,她稍稍遲疑了一下,程步思便搖著扇子桀桀笑道:“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如今薛家這幅樣子已經是失了英王的寵了,你說若是我此時退親,以後還有人敢娶你麽?但若是你辦成此事,我立誓保你順順利利過‘門’做我程家人。況且此事能幫你們薛家找到在外散步謠言的真凶,你們薛侯爺和夫人知道了隻有感‘激’你的,絕不會對你不利。”薛定珍猶豫再三,最終還是答應了。


    薛定珠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妥,她猶猶豫豫道:“那你這麽做,隻是有害無利呀。”薛定珍‘摸’‘摸’懷裏硬邦邦的一紮,笑道:“那也未必。”薛家靠不住,這姓程的也靠不住,天大地大,隻有這些銀票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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