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繭破卻非蝶,公侯庶女,五度言情


    承宵巷的平王府,含章還是第一次踏足,趙昱在兩人第二次見麵時曾提到過這個地方,讓她若願意自己醫治就來此處找他,但含章並未前來。趙昱便常常住在隔壁的別院裏,見麵很是方便,更加不需要去王府。


    來此找人也是無奈之舉,如今兵臨城下,兵部忙亂一團,無人願意理睬含章這個小小校尉,傅老侯爺全家不在京中,薛家含章不願去,禦醫江明連影子都找不見,程熙作為起居舍人宿於宮中已經許多天,連有過交情的朱嘉府上含章也去問過,才知道他已經離京幾個月。


    其他路都不通,實在沒有辦法隻好去敲平王別院的門,卻得知趙昱已經許久不曾留宿在別院,含章隻得咬牙找到平王府來,王府門房說王爺就在府中,請她先稍等,可是她在花廳坐了將近一個時辰也不見趙昱的蹤影。小六急得火燒眉毛,跳著腳就要去內院找人,含章沉下臉:“不可胡鬧!”


    小六焦急不已:“小姐,這都什麽時候了,你就不著急邊城的情況麽?”


    著急,如何能不著急,可是這裏是京城,此地是王爺府邸,人家態度已經如此冷淡,自己還能怎樣?含章隻覺乏力,沒力氣和小六解釋,便又吩咐一遍:“不得造次!”


    小六不敢違逆她的意思,隻得忿忿地咬牙站回含章身後。


    再等了半個時辰,侍女又換了兩次熱茶,含章一直筆挺坐著,兩手按在膝上,滴水不曾沾唇。終於等到門外一陣腳步聲,可聽著聲音,含章緊皺的眉頭並沒有鬆開,反而皺得更緊。


    來人走進花廳,是那院送趙昱兄弟來小院的侍衛,含章以前也曾看他隨侍趙昱,顯然是個心腹,這侍衛不苟言笑地屏退左右侍女,眼見周圍無人,才到含章麵前低聲道:“沈校尉,實在不巧,王爺臨時奉詔入宮了,差我來知會小姐一聲,說小姐擔憂之事至今還沒有消息傳來,但如今這時候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請小姐暫且放寬心。”


    含章已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現實的情況比她想象的更糟,邊關被破,狄人攻至城下,都到了這樣時刻卻沒有收到過前線消息,這說明京城和邊關的聯係已經被人為切斷,此事非同小可,怪不得趙昱遲遲不肯相告,若是消息走漏,必定在京中引起軒然大波,更會動搖民心軍心。


    但即便這樣,他到底還是實言相告了,含章心中感激,對侍衛道:“多謝,勞煩轉告王爺,沈含章感激不盡,定會守口如瓶。”


    那侍衛看了她一眼,麵無表情道:“是。”


    出了王府,含章一路沉默地走著,小六一步不敢走遠,緊隨在她身後。邊關毫無消息,對祖父和邊關將士的擔憂讓含章心內備受煎熬,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飛到邊城。


    京城的軍隊正在城外和狄人作戰,百姓們還沒有從寧王之亂的震撼中走出就陷入新一輪的恐慌中,狄人不比叛軍,叛軍再凶殘也不會對百姓趕盡殺絕,而狄軍過處,屠城戮地,幾無活口,雖然京城城牆堅固,一時難以攻下,但享受慣了安樂的百姓在寧王之亂後已經民心動搖,如今更是驚弓之鳥,人人自危。


    天氣有些陰,太陽被雲遮住,沒有陽光,頗有幾分陰冷,街道上空蕩蕩的毫無一絲生氣,酒樓的招牌在空中晃晃悠悠,陰沉泛灰白的天色下招牌似乎鍍上了一層暗淡顏色,而屋宇街巷更是陳舊泛黃,若這城池是人,那她定是一夕間驚愁白了頭,老去了幾十歲。


    含章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又走到一條頗有幾分眼熟的街道,路邊亭台樓閣極盡精致奢華,粉色的輕紗在空中如輕煙飄蕩,暗暗彌散出一股甜香,但卻了無人跡,路上略有一兩個行人,也都是腳步匆匆,街麵上空蕩寂落,毫無往日靡奢繁華之態。


    看著秦楚街,含章眉一凜,忽然想到什麽,腳步頓時加快,及肩黑發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度,幾乎要了起來。小六小跑著跟在後麵,不停勸道:“小姐,小姐,腿剛好,不能跑這麽快。”


    臨到街尾,到了一座酒樓前,含章腳步急停,小六刹不住腳,一頭撞在她背上。含章肩背緊繃僵硬,小六隻覺額頭撞得生疼,幾乎兩眼發花,他揉著額抬頭,見含章眼中陰晴不定,死死盯著眼前的酒樓。


    這酒樓小六很熟悉,是他把含章帶來吃的烤全羊,還有那位想買含章匕首的西狄族金老板。


    但此刻,這座曾滿樓紅袖招的異域酒樓大門緊鎖,含章走到門前,手輕輕撫過精雕細琢的鍍金門環裏穿著的粗大鐵鏈和鐵鎖,門環精美依舊,粗糙的鐵鏈已經略微有些浮鏽,都灰撲撲一片,不複往日顏色,輕觸過後,指尖染了厚厚積塵,不僅這鐵鎖門環,整座樓都蒙了一層灰,就如一個蒙塵的異域美人,窗欞間鑲嵌的水晶偶爾會閃過一道微光,便如美人掩藏在重重簾幕後的眼睛,帶了幾分神秘莫測的冷意。


    這裏的人已經離開很久了,含章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便到旁邊詢問酒樓的情況。隔壁正是一間粉牆流香的青樓,隻是門前車馬稀疏,看著冷清得很,在空蕩蕩的華麗大廳裏掃地的下仆聽得含章的問,恨恨地罵罵咧咧:“鬼知道去了哪裏,西狄蠻子就是狗屎運,臘祭之亂前就跑得沒影了,白留我們這些夥計在這鬼地方受苦,這還不算,官府的人來了好幾次問他的下落,問不到嚴令我不能離開京城……”臘祭之亂是京城百姓對上個月寧王叛亂的說法,這下仆想必曾是隔壁酒樓的夥計,又受他所累,所以才有這麽大的意見。


    下仆自顧自絮絮叨叨,含章聽得眉頭越發皺緊,下意識再看了一眼旁邊曾富麗堂皇的酒樓,在寧王之亂前就已經離開,這究竟是巧合,還是……


    這個疑惑隱隱昭示著一個令人發指的猜測,含章腦子飛快地轉著,金掌櫃卷發下陰鷙的眼,對明月的誌在必得,同英王宴會時的言笑晏晏,在酒樓下遙遙看見程熙與趙雲阿一同出現時他在自己身邊的嘲諷。含章一直能感受到金掌櫃對自己的不善,似乎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恨意。含章手下殺過不少東狄人,東狄西狄本是同源,金掌櫃因此而不喜歡她也並不奇怪,但如果這恨另有原因呢?


    含章在千萬種設想下已經血氣上湧,再難平靜,她一把抓住小六:“你探聽過寧王謀反的原因麽?他有哪些同黨?”


    這些事情至關重要,小六早已探聽清楚,隻因之前含章在養傷,怕擾了她心神而沒有告知,此時聽得問,忙道:“寧王是為了爭位而謀反。他聯合了李首輔、袁大將軍以及幾十名文武官員,主要依靠城外鎮守的五萬人馬和城內一萬北衙禁軍。不過城外人馬都被王師暗地策反,所以……”


    “不對,他還有沒有別的同黨?”含章搖著頭忙忙地打斷他。


    小六見她言語很是篤定,不由疑惑,又翻來覆去想了一遍,生怕自己說漏了什麽環節,可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能探聽到的隻有這些了。”


    “不對,”含章皺著眉思索,有一條脈絡已經漸漸清晰,她喃喃道,“我真是蠢,明明是自己一直以來都在追索的事,可當事情發生,我卻沒有一絲覺悟。”不但沒有察覺,心裏還隻顧著悲傷難過,白白忽略了重要問題。


    她醒過神來,四下看了看,定下主意,便低聲問小六:“從這裏去承宵巷,最近的路該怎麽走呢?”她剛剛是隨意遊蕩到此,根本沒有記路,如今想找到回去的路,卻沒有那麽容易了。


    平王分明不肯見他們,為何剛出來又要回去?小六疑惑地看了看含章的表情,見她神情慎重,便知這不是胡亂做下的決定,小六也不多想,當即帶了含章抄近路往承宵巷而去。


    一路上都是僻靜街道,偏偏剛出了秦楚街尾,拐進另一條路,耳邊突然聽得喧嘩陣陣,眼前也冒出許多人來,大多數都是些衣衫髒汙不堪的男男女女,一群群擠滿了寬闊的路麵,老老少少都在寒風裏瑟瑟發抖,無助地四下看,空中更彌散開各樣肮髒腥臭味道。光鮮奢華的秦楚街後竟然是這樣一個所在,一牆之隔便是天上人間,讓人不盡唏噓。含章看得不解,停下腳步問道:“這都是什麽人?”


    小六四下看了看,回道:“這裏原是京城的人牙場,買賣奴婢的地方,如今狄人壓境,牙市早就歇業了,而且這些人也不像人牙子,應該是從京城郊外逃來的流民,暫時在這裏落腳。”


    城外狄人大軍逼近已經有兩三天,這些流民突然間遭遇戰火,失去家園逃難至此,可京城中已經是人心惶惶,人人自顧不暇,很少有人願意照拂他們,春寒料峭下,流民們衣食無著又無家可歸,隻好成群結隊龜縮在這空空無人的牙市。


    說話間,遠遠聽見有人大聲吆喝,原來是朝廷設下的粥棚,流民們聞風而動,爭先恐後往粥棚跑去,一路上推推搡搡,不少孩子被擠得哇哇大哭。


    趁著人群散去的空隙,小六忙帶著含章穿行而過,含章眼前閃過一張張流民的臉,冰冷麻木的臉上因為對食物的渴望而顯得稍稍鮮活,一瞬間,這些麵容,突然和很久以前曾見過的邊關被狄人劫擄後的百姓痛苦的臉相重合,含章隻覺眉角狠狠**了兩下,不自覺地咬緊牙關。


    到了承宵巷,含章卻不走正門,而是繞到後門附近的圍牆下,低聲囑咐了小六幾句,小六點點頭,幾下躍上圍牆,閃身進了王府,他在屋宇間跳躍摸索的功夫最佳,幾下便摸到婢女房間摸了兩套衣裙,原本他偷摸功夫極佳,若是借了夜色遮掩,許能探到更多,但這裏畢竟是親王府邸,戒備森嚴,若是不小心就會被人發現,小六到底不敢冒險。


    接了小六遞來的衣裙,含章找了個隱蔽角落,幾下便將婢女服飾套在身上,又幫小六結好女子裙帶,兩人一起又翻進了平王府。


    這一次劍走偏鋒,偷偷溜進別人家裏,雖然有偽裝,但兩人都不敢直接和府中下仆對上,不停借著房屋樹木遮掩身形,好在平王府下仆似乎並不多,又都各司其職,不見有人閑逛。饒是如此,仍被一個小婢發現了蹤跡,趁她驚嚇之下來不及驚呼出聲,含章一把鎖住她喉嚨,低聲喝問:“王爺在哪裏?”


    小婢嚇得麵無人色,被恐嚇了幾句就哆哆嗦嗦指明了方向,含章眼一眯,一記手刀將她劈昏。證實了趙昱就在府內卻不肯見含章,小六不由忿忿,低聲罵了姓趙的幾句。


    到了趙昱所在的內書房,一片寂靜清謐,書房獨立於其他建築,單獨立在院內,若要接近必定不能隱藏自身,而書房門前抱著刀守著的,正是之前來給含章傳話的侍衛。


    小六打量了幾眼四周情況,用氣聲問含章:“小姐,現在該怎麽辦?”


    含章眯了眯眼,並未回答,大大方方從藏身之地出來,往書房走去。


    那侍衛見了含章一身王府婢女服飾,先是厲聲問道:“王爺不曾喚人,你來做什麽?”後來看清含章相貌,不免一驚,繼而壓低聲音道:“沈校尉,你怎麽來了?”身體卻是擺出了戒備姿態。


    含章走到他身前三步便停住不動,看了眼書房緊閉的門窗,淡淡道:“勞煩通報王爺一聲,校尉沈含章求見。”


    侍衛看了眼含章,又掃了眼書房,似在猶豫。過了一會,見含章一動不動,沒有多餘動作,他才側身走到窗邊說了幾句話。


    屋內依舊是一片靜寂,好一會兒,小六幾乎要以為屋裏根本沒人,才傳來趙昱的歎息:“請她進來吧。”


    含章一手負在身後,慢慢走進趙昱書房。


    迎麵一陣帶著藥香的暖風,屋內並不多麽華麗,但和傅老侯爺書房的空曠莊重也不相同,一色黃花梨的桌椅書架精巧大氣,架子上滿滿的書帶了幾分書卷氣,博古架上本應擺放古玩的地方散放著一些形狀各異的藥材。


    趙昱一襲淺藍色金織蟠龍常服,腰間掛著玉佩短劍和荷包,立在架子邊,手上還拿著一樣藥材,臉上帶著慣常溫善融的微笑看向門的方向。


    含章也不客套,抱拳行禮,開門見山道:“末將知道王爺今日不願相見是有因由,但末將有一些事不得不當麵問一問王爺,所以才冒昧前來,還請見諒。”


    趙昱怔了怔,放下手中藥材,道:“有什麽事小王可以效勞的,沈……沈小姐但說無妨。”含章第一次自稱末將,他也順著口徑自稱了小王,但到底不願意稱呼對方沈校尉。


    含章深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看向趙昱:“不知寧王和如今狄軍壓境可有關係?”


    趙昱倒吸了一口涼氣,眉間陰沉下來,他低聲嗬斥道:“沈含章,你可知這話是什麽意思?妄言皇族可是殺頭之罪!”他雖不是有實權的王爺,但到底是皇族身份,自有一番威儀,略一動怒便是千鈞驚雷,令人懾服。寧王雖已經貶為庶人終身囚於天牢,但他所犯之事也不容其他人隨意議論。


    含章忍耐壓抑了太久的情緒忍不住爆發,心頭怦怦跳得猛烈,額頭的經脈一陣陣地激烈抽跳,她絲毫不畏懼趙昱的怒喝,冷笑道:“末將若沒有把握,也不會站在這裏來問王爺。”


    趙昱抿唇咬牙,眯眼冷冷看向含章,半晌才道:“你從哪裏聽到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含章卻搖了搖頭,眼神牢牢看著趙昱:“王爺該不會不知道,我是為了什麽才來的京城吧。”傅老侯爺、皇帝、趙慎君,這期間知情人已經不少,趙昱突然接近自己,正是在自己灰心喪氣要離京的前後,後來他又奉了皇帝旨意給自己治傷,時間上這樣巧合,若說這人對朝內出了奸細之事毫不知情,含章是決計不信的。


    趙昱瞳孔驟然一縮,一時有些狐疑不知她到底知曉了什麽,他慢慢將手負在身後緊緊握住。並非沒有料到有一天含章會與他爭鋒相對,在他的認知裏,這個人物隻是個意外而來的插曲,時至今日她對大局已不會有絲毫影響,是存是廢都不是特別值得在意之事,但此時心頭竟頗有幾分不是滋味,舉棋不定,他心頭一陣煩躁,下意識摸向腰間荷包,握在手心摩挲幾下,方道:“沈校尉為了什麽來京城,小王絲毫不知,也不需知道。如今兵臨城下,並不是討論這些微末小事的時候。”


    含章內心被“微末小事”四個字狠狠震了一震,霎時臉色慘白,她咬了咬唇,決定將被岔開的話題回轉:“寧王叛亂才過了一個月,狄軍就攻來,一路上竟然無人前來通報,這隻能說明一件事,此事乃是事先早有安排,並非突然起事。若我料得不錯,定是寧王與狄族勾結,想要裏外施壓,趁亂奪位,後來因故提前在城內舉事,雖然事敗,但狄人那一方並不甘心就此放過機會,便趁事情塵埃漸定,人心暫懈,利用原來安排的奸細繼續布置,來了個奇襲。”這個設想漏洞頗多,但情急之下她隻想到這麽多,便用這話試一試趙昱,看他有何反應。


    趙昱眼神沉鬱,唇角抿緊,神情莫辯,聽得含章說完,他才冷冷笑了一聲,道:“沈校尉,你實在是異想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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