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恩仇恐難辨


    含章毫不退讓,針鋒相對道:“是不是異想天開王爺心中自然明白。沈含章位卑人輕,本不該妄言國事,可是兄長之死,邊境被破,京城危難,事事與之有關,由不得我置身事外。”她心裏越想越覺驚心動魄,之前傅老侯爺曾言明內奸之事皇帝已經有數,自會處理,叫她不要再插手,含章也以為此事既然已經通天,有皇權介入,縱然幕後主謀身份高貴,刑不與庶人同,但也不至於再有更大危害。誰知不過兩三個月功夫,一切都朝著最壞的情況發展了。


    “哦?”趙昱低笑一聲,好整以暇地負手於身後,“有關如何,無關又如何?”


    含章著意察言觀色,但趙昱幽深莫測,並未顯山露水,她看不出分毫,不由有些心驚。兩軍對壘,知己知彼方有勝算,可自己手上已經沒有什麽籌碼,她邊關將領身份在京城並不特別,即便是以前別人還會因沈三之威顧忌一二,然而現今邊關被破,邊城境況未卜不說,身為邊關元帥,不能克敵致使京城受難已經是大罪一條,沈三手上那二十萬兵權被收回隻是遲早的事。如今的含章,可謂虎落平陽,不足為懼。而對趙昱,她的了解並不多,現在的事實更是在漸漸顛覆之前的了解。但此時已是背水一戰,含章別無他法,隻得破釜沉舟,不能退卻半步。


    她本就焦急不安,憂心忡忡,又被他這故作悠閑的態度激怒,心緒波動起來,不由進一步問道:“敢問王爺,幕後黑手是否已經查明?京城內外是否已無裏通外族之憂?”


    “夠了!”趙昱喝道,他一巴掌拍在博古架上,拍得架上草藥震了震,一個精巧的雕花木匣移了位,哢啪掉在地上,匣扣不曾扣緊,一摔便開了,其中深褐色的種子劈裏啪啦滾跳了滿地,散發出濃濃苦香,有幾粒滴溜溜滾到含章腳下,她低頭細看,這小圓種子形狀十分熟悉,她住的小院中也曾結出一樣的東西,幾月前她還用它當彈子玩耍,無意中打傷了趙昱的臉。隻是她曾聽趙昱說過,穿心蓮以全草入藥,種子隻能培育並無藥效,他一個大夫,搜集這麽多不能入藥的種子放在身邊做什麽?思緒一閃而過,含章心中微動,但此時另有重要之事,不是思索這些事情的好時機,她暫撇開思緒,又抬頭去看趙昱。


    趙昱臉上卻有些不自然,他瞥了眼滿地的穿心蓮種,不自在地在自己頰邊輕撫一下,低咳了兩聲,聲音放柔,幾乎帶了些溫和相勸之意,與方才威赫之態截然不同:“你如今尚未歸隊,算不得軍中之人,朝中之事就不必操心了。”


    含章一直凝神細辨不曾分心,聽了這話,她臉上頓時血色全失,隻覺眼前閃過一片白光,全身力氣瞬間消散,背心一陣冷過一陣,胳膊不由自主微微顫抖:“王爺沒有否定我的問題,也就是說,我的猜測的確真有其事。”


    趙昱立時察覺出自己失言,臉色一變,晦暗不定地看向含章。


    含章狠狠咬住了唇,原來,原來竟是同一件事,同一些人,害了大哥,損了二哥,現在連祖父也被連累,至今都無消息。她心中一陣氣苦,隻覺心血沸騰,眼中一片血紅,恨不得下一刻便將那些人食肉飲血,偏偏無處發泄。便深吸一口氣,盡量平定語氣,不讓自己言語中蕭殺之氣外露:“那,主謀是誰?”


    趙昱冷哼一聲,卻又不願擺出之前冷淡摸樣,便不理會含章,隻俯身從地上將那滿雕纏枝穿心蓮葉的精致木匣子拾起,可惜匣中隻剩寥寥可數的十幾粒種子,其餘都已滾落一地。他把匣子仔細扣好,珍重放回架上,歎了口氣,道:“沈校尉腿傷初愈,實在應該好好調養,不易勞碌奔波傷身。我這就命下仆送你回太醫局。”


    聽得這道逐客令,含章一急,不由上前一步,一腳踏在數粒種子上,似乎有數道輕微的開裂聲傳來,她重複道:“我隻想問,誰是主謀?”


    趙昱眉間略動,淡淡掃了眼她腳下,微垂下眼簾,不再說話。


    含章心焦不已,還要再問,外頭傳來侍衛朗聲通報,打斷了她的問話:“王爺,宮裏傳旨宣您進宮。”


    “知道了。”趙昱出聲應了,待侍衛得令離去,他方緩緩抬眼看向含章,“你先回去吧,待過了這陣子,我自會去尋你。”言罷,深深看了她一眼,抬步便往門走去。


    眼見兩人擦身而過,含章突然出聲:“王爺。”微微發顫的聲音帶了幾分懇求之意。


    趙昱腳步一停。


    含章直直跪在地上,緊緊絞在一起的雙手分開按在身側,低聲道:“狄軍能越千裏攻至城下,除了有奸細做內應,領兵者必定也不是常人,若我沒有猜錯,必是東狄汗蘇哈狼親自上陣,而京城將領中除了我,沒人和他交過手,也不熟悉他用兵之道。懇請王爺稟明聖上,讓我參軍應戰,哪怕隻做個馬前卒也心甘情願。”


    趙昱慢慢回頭看去,含章跪伏在地上,卑微的姿態,可頸背卻挺得筆直,手臂緊繃,手緊緊握成拳按在地上,她這樣的性子,即便是外表臣服,仍然藏不住內中桀驁。


    “沈含章,”趙昱輕歎,那寒涼語氣聽得含章全身一震,“你殺人如麻,恩怨分明。這等危機關頭,恩仇難辨,誰肯冒險把身家性命家國前途交托到你手上?!”


    一字一字有如千鈞巨石直直壓在含章背脊,累如高山,她再扛不住,肩膀一塌,身子一軟,歪在一邊。


    趙昱不忍見她承受不住真相打擊的模樣,手握了拳,緊走幾步就要離去。忽聽含章低呼:“王爺!”


    趙昱已經拉開雕花格柵門,正要往門外而去,這一次,他並沒有停留的意思。


    “那王爺你呢,也這樣看我嗎?”含章一聲問,到底留住了他的腳步。


    趙昱的態度雖然曖昧不明,但含章卻直覺那不信任自己的人並不是他,這樣多疑多慮又看輕她的人,隻有朝堂之上那位天下之主。她縱有千般不甘心,也不能闖上朝堂去和人分辨,況且如今最重要的是邊城的消息,若能進得前線和狄軍對抗,不但能即時知道邊城境況,一旦戰退狄軍立下功勞,更能請戰領兵前去馳援,遠勝於如今兩眼一抹黑,在屋裏心急如焚。


    含章向他膝行幾步,苦苦哀求道:“王爺,沈家家訓,為將者死國,蘇哈狼和我更是血海深仇,又燒殺擄掠我朝百姓,於私於公我都不能放過他。若王爺肯信我,煩請為我說情,我願上前線。”


    趙昱停了片刻,終隻應了一聲:“知道了。”話落,推門而去。


    他離開後,含章又呆呆跪了半晌方才回過神來,膝蓋下傳來陣陣疼痛,原來是跪在了穿心蓮種上,本來圓滾滾的堅硬種皮四分五裂,被壓得扁平。這樣的種子已經毀了,想必再也種不出藥材來,好在還有許多完整的滾在其他地方。含章慢慢起身,將不曾損壞的種子一一收攏拾起,放回那雕花木匣子裏,而被自己踩壞壓壞的那些,她用袖子兜住,打算埋在自己住的小院中,縱然不能再發芽,能和母枝的根在一起,也算種落歸根了。她獨自一人在書房裏停留許久,外麵並沒有人來催,待到終於步出書房,小六焦急撲上來,低聲道:“小姐……”


    含章搖搖頭,抬手止住他的話,僵硬的唇角微抿,啞聲道:“先回去吧。”


    門邊的侍衛行了個禮,照舊一動不動守在一旁。


    這日之後,含章徹底偃旗息鼓,縮在屋裏再不出來,毫無生氣的樣子,再不叫小六去外頭探聽邊城消息和京城戰況,整天整天隻抱著明月靠在窗前發呆。小六很是擔驚受怕,他跟了含章這麽久,如何看不出她這意誌消沉的外表下流淌的是危險的熔岩,一旦被點燃,將會是十分可怕的後果,他生怕又回到含章腿初斷後的情形,每天都盯得死死的,一刻都不敢放鬆。


    可含章頹廢歸頹廢,一旦聽見屋外風吹草動就會立刻跳起身去看,像是在等待什麽消息。隻是每次都會失望而歸,但縱然屢屢失望,下一次她仍然會照舊。


    終於,到了第三天日出後不久,院外隱隱傳來腳步聲,含章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卻反常地沒有奔出門,隻筆直立在原地。小六疑惑不解,往門外看去,隻見一個身上染了煙熏之色的細甲小兵背著個小包袱氣喘籲籲跑了進來,四看一圈,一頭紮在含章腳邊,壓低聲音稟道:“沈校尉,狄軍正在圍城,平王殿下請校尉速去城頭準備迎敵!”他說著,展開包袱,裏頭卻是一套鎧甲,隻是上頭許多血跡染透,透著濃重的血腥氣,不知是在哪個陣亡或重傷的將士身上臨時扒下來的。


    若不是軍庫已經沒有儲備,便是事態已經緊急到沒有時間去取新甲,戰場上總有各種忌諱,亡人之甲有人會覺得不祥,但含章並不介意,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她一把提起血甲,展開穿在身上,喝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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