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安知黃雀心


    當含章一步步踏上城樓的石階時,太陽已經升起,本是初春暖融融的朝陽,卻完全不能讓人感到一絲溫暖。階梯上許多士兵抱了各色東西往城樓上送,這些人臉色肅穆凝重,身上衣甲大都染上了汙漬汗跡,即便在寒春冬衣厚重,仍是遮蓋不住滿身血腥味和汗臭,彼此氣息交雜,發酵成一股幾欲讓人作嘔的惡臭。


    含章麵色如常,挨著右側扶手幾步踏過最後的台階,上了定陽門的城樓,人群中瞥見城牆邊角上幾個侍衛簇擁了四五個人站著,幾人都是一身鎧甲,正隔著城垛查看城外情景。士兵們各司其職,往來搬運著箭鏃弓矢和巨石盾牌甚至大鍋和清油等物,雖然有著大戰前的緊張氛圍,但隊列有序,一絲不亂。


    她掃了一圈,也側頭去看城牆之外,近處是波光粼粼的護城河,遠處崎嶇小丘後不時看到狄軍騎兵的身影,看上去馬匹矯健,兵士身強體壯、精神振奮,和城頭們沉默而略顯疲態的士兵形成明顯對比,他們馬匹行過處塵土飛揚,顯然是在準備沙石,預備來填充護城河。


    含章眉間緊皺,往邊角處走去,約有四五步遠時,其中一甲胄之人有所察覺,側身一看,叫道:“沈校尉。”


    這人年約二十出頭,麵容俊秀,看上去十分眼熟,但含章一時不曾記起他的身份,正猶疑間,旁邊一位老者撫須道:“阿素,許久不見,別來無恙?”含章又驚又喜:“傅爺爺,您怎麽在這裏。”


    傅老侯爺微微一笑,卻沒有說話,趙昱在一旁道:“傅侯極力推薦你來參與守城,兵部已經準了。”含章目光轉向他,兩人目光相觸,趙昱眸色溫和,唇角微揚。


    傅老侯爺頷首,又對趙昱道:“此城樓已經安排妥當,殿下還要到其他城樓督戰,不妨早些去。”趙昱應了,又和其他幾位將領告辭,最後向含章點頭示意,這才帶了侍衛匆匆離去,他麵有塵灰,形色匆匆,顯然是有急事要去辦。傅老侯爺心細,見平王借故在此逗留良久,等含章來到後才離去,便猜到些許端倪,但見含章容色淡淡,並無留戀,心中不免喟歎。


    除了傅老侯爺之孫世子傅襄外,另兩個守城將領,一個是杜將軍,一個陳校尉,傅老侯爺粗略介紹過了,便分派下任務,讓杜將軍守樓下城門,陳校尉負責帶人運送兵器油石及各處支援,含章和傅襄一守城樓西角,一守東角,他自己則居中調度。杜陳兩個領命去了,樓上便隻剩含章和傅襄二人陪同,含章見城外狄人暫無攻城打算,便趕忙問道:“傅爺爺,您是幾時回的京城,可有祖父的消息?”


    傅老侯爺搖了搖頭,明顯是不想言及此事。含章也知此時合該軍情優先,便按捺住心中焦慮,留待戰事告一段落再行相問。


    玉京城共有九座城門,如今守城將士,除了原本城門守軍五千外,另有城外撤回的七萬軍士,原本城外慣常有十五萬護城軍,但因前段時間寧王叛亂,八萬被寧王策反,其中五萬準備入城作亂,剩下七萬將領也被製住,險些沒能及時勤王。因了這個緣故,平定臘祭之亂後,護城軍及守軍、北衙將領許多都被更換處決,如今正是新將上任的磨合期,還不曾妥當便遇上狄軍來襲,其他地方奉命前來勤王的軍隊又已經退歸原地。護城軍苦苦撐了幾日,終究被打得大敗,殘部退守城內。


    這座定陽門位於都城西南角,城外多山丘道路崎嶇不平,難以展開攻勢,不比正南的宣武門及正東東安門四麵開闊、適宜進攻,所以戰前商議總共隻分配了不足一萬人守此門,城中主力都集中在宣武門及東安門處防守,連英王、平王二人也分別在此二門督戰。


    傅老侯爺分了杜將軍一千五百人守門,五百人隨陳校尉,他和傅襄、含章各兩千五。分配完畢,各色人等歸於自己職位上,靜待敵方動靜。


    含章和手下幾個小隊長講明安排布置,便挑了一把好刀,明月接上鏈子纏在腰間,背著弓箭立在城垛邊安靜看著,小六一直跟在身邊。因山丘阻擋,看不清狄軍到底有多少人預備攻此城門,雖有馬蹄濺起大片塵灰,但見旗幟寥寥,似乎人數並不多。


    即便如此,含章並不敢放鬆警惕,蘇哈狼此人性狡心惡,善用詭計奇謀,含章雖小心,但也有兩次險些栽在他手上,隻因她心誌堅強,嗜殺之念不下於他,臨陣廝殺起來不顧性命氣勢淩人,東狄兵士反而對她心存畏懼,不敢正麵迎敵,被她揮刀亂砍下衝亂了陣腳,這才突出重圍。後來含章與盧愚山聯手做下埋伏,狠狠給了蘇哈狼一個教訓,斷其一臂,奪了狄刀狼牙,將其殘部逼回草原深處,東狄這才收斂了幾年。


    之後盧愚山命喪東狄,含章斷腿殘疾,細數來,已經一年多不曾和對方交手。此番相遇,雖隻是蘇哈狼的部下,含章也不敢輕率,觀察得十分仔細。


    大約辰時剛過,對麵山丘中傳來陣陣戰鼓聲響,城樓上眾人心神一凜,更打起十二分精神,似乎血液也隨著這鼓聲要彈出脈管,一時間俱都安靜下來,隻聽得急促呼吸聲此起彼伏。正緊張等待時,突然小六在旁邊疑惑道:“奇怪,狄人一向不都是吹號示令的麽,什麽時候學我們擊鼓了?”含章心念一閃,有什麽在心中呼之欲出,但無暇細想,狄軍騎兵已經密密麻麻排山倒海一般呐喊著衝了過來,一時間山搖地動,氣勢如虹,先頭部隊拖著投石車,後頭一批則騎著馬運了沙石麻袋,預備在護城河填出路來,緊隨其後的便扛著雲梯。


    眼見第一批人馬將要接近射程,含章一聲令下:“放箭!”城樓上密密麻麻的火弩箭如雨般射下,狼煙滾滾,狄軍毫不退縮,刀器相闊,殺聲震天,他們身上和馬上都著了厚甲,又持了盾牌,不知是什麽材質,竟然能抵擋住大部分箭矢,也沒有起火,含章正心驚,對方已經安放好投石車,隻聞破空聲響有如天降流星,一塊塊巨石投射而來砸在城牆之上,城上兵士已經架好硬盾,但架不住巨石無眼,總有幾塊漏網之魚透過盾牌砸在人身上,便聽得骨頭碎裂之聲,還不及呼叫,登時便沒了氣息,縱使能靠盾擋住,拋投之下巨石加重隆隆落下,幾乎要砸裂盾牌,總有人受傷,一時城上哀嚎之聲不斷,箭陣便有了缺口,幾乎要被狄人猛烈攻勢壓製住。


    在一片人仰馬翻中,含章厲聲吼道:“弓弩手繼續射箭,給我頂住!”她一把推開給自己撐盾牌的小六,張開手中弓,手搭兩箭,對下瞄準,箭急離弦,嗖嗖而去,透過狄人盾牌間的空隙,有個正在指揮的頭目摸樣的狄人雙眼中箭,應聲而倒。


    城上一片歡呼,眾人本是臨時歸於含章麾下,雖聽聞她在邊關戰功赫赫,但對這女子將領畢竟心存疑慮,此時被她箭法折服,又見她一個女子尚且不懼生死,不由紛紛鼓起勇氣,新一輪箭雨密不透風,將投石車逼退了許多,離遠了投石便不精準,對方索性命投石掩護,重甲盾牌兵直接開路,這些盾牌兵騎著厚甲馬,拖著一袋袋土石呼嘯而至,狄人本是馬上民族,性格驍勇,視死如歸,光是氣勢上就遠遠壓倒盛朝軍士,他們夾風帶電而來,從箭雨中硬生生闖出一條道路,縱有無數人中箭倒下,仍是前赴後繼,而中箭者但凡有一口氣在的,也憑高超騎術勉力將馬騎入護城河中,以身填河,叫人很是震撼。


    眼見護城河中已經被填出一條道路,大型雲梯也近在眼前,含章被狼煙熏得眼睛發疼,鼻中幾近窒息,又有汗攪了灰流下糊了眼角,她狠狠抹一把臉上汗水煙灰,大聲命道:“沸油準備!”便有數百兵士棄了箭,將陳校尉命人送來幾百桶沸油往城牆上歪斜,眼見城牆下圍了許多狄軍,雲梯開始架設,含章厲聲道:“潑!”


    渾濁的沸油當頭澆下,底下響起陣陣淒厲慘叫,還有人肉被烤熟的酸臭氣息,濃烈的鐵鏽血腥味,狄人攻勢一緩,盛軍便趁機頂開了雲梯,也往下扔巨石,巨大雲梯帶著石塊反向倒下,重重砸在狄軍身上,殘肢斷臂橫飛,不少人頭破血流,當場斃命。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狄人便如蝗蟲一般,總也不見少,反而越來越多,雲梯攻勢一陣接一陣,城門外已經有一架撞捶,上百狄軍呐喊著號子撞擊城門,另有兩架撞捶被架在傅襄所守城門東側,撞得更加猛烈,撞捶邊,還有大量狄軍用鋒利鏟刀狂砍城牆。


    含章越看越覺得有異,本來料想狄軍號稱三十萬大軍,分配在此處攻城的不會超過五萬人,如今看來,全部進攻狄人加起來隻怕不下十萬眾,竟有三分之一的兵力在此,而且狄軍雖然也攻城樓,但更多的人是在撞砍東城牆,似乎這些架設雲梯攻城的人都是為了掩蓋撞擊東牆的目的。她心思電轉,一把抓住身邊一個年齡略大的小隊長,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廝殺聲中,貼在他耳邊吼道:“東城牆是不是修過?”那小隊長殺紅了眼,正用長茅猛刺雲梯上狄人,聽得含章問題,半天才反應過來,回吼道:“半年前由城中商賈協助修繕過。”


    含章頓時便聯想到了在京中如魚得水的金掌櫃,她暗道不好,忙拉過小六,在他耳邊大聲叮囑:“去東安門告訴平王,定陽門城有異,這裏才是狄人主攻之處,叫他趕緊請人去東城牆處支援。”雖然以傅老侯爺經驗必然也覺察出問題,也會去請援兵,但含章擔心他不知其中關竅,便命小六前去說明,為了不讓周圍兵士恐慌,她用的是邊城當地方言,語速又極快,盛軍將士大多在專心殺敵,兼之聲音嘈雜,也無人留心。


    小六一刀劈下一個狄人,領命就要去,含章又一把拉住他,加了一句,“還有,叫他小心安王。”小六一愣,驚愕不已,險些被狄人的亂箭射中,含章一揮刀格開那箭矢,瞪了他一眼:“快去!”


    小六忙身子一低,如入水之魚一般在城樓上溜過,轉眼便消失在人群中。


    作者有話要說:俺是攻城城牆破情境的愛好者,哇卡卡卡卡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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