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微波起漣漪


    因著守城成功的消息傳開,百姓們的心稍稍安定下來,街道上陸陸續續出來些人,比早先幾日熱鬧了些,卻都是各自裹緊衣服趁了昏暗天色冒雪低頭而行,偶爾抬頭四顧,眼底也還有掩不住驚惶之色。


    含章在泥濘的雪漿中深一腳淺一腳走著,木然看著眼前的街道和匆匆的行人。她的樣子太過狼狽,神情也駭人,手上還握著一柄閃著寒光的匕首,身上的血腥氣很重,在這樣**時刻,周圍的人都不敢招惹是非,遠遠繞開她走了。


    含章已經在雪中盲目地走了半個時辰,手腳冰涼麻木,鞋子和衣擺全都濕透,走路很是沉重,足底傳來陣陣刺痛,但她仍然沒有停下的意思。腳下的道路縱橫交錯,四通八達,卻不知該去哪裏,這裏的天是被房屋圍牆劃出的範圍,總覺得像是劃成了許多人的勢力範圍,一個個全然陌生,行動間實在憋束得很。


    她搖搖擺擺走過一個拐角,一輛烏黑馬車疾馳而過,稍稍前行了幾步,車夫突然籲籲叫著停下了馬,因為停得匆忙,兩匹馬受了驚,嘶叫著高高揚起前蹄又重重落下,濺起大片黑色水花,連遠處的含章也未能幸免,衣擺上被濺了好些水,隻是她衣衫早就濕漉漉,所以竟毫無所覺,仍舊發著呆走自己的路。


    “含章!”低低的男子聲音喚道。


    他連叫了好幾聲,含章才回過神來,她慢慢轉過僵硬的脖子往聲音來處看去,隻是眼神恍恍惚惚,總不能聚焦,好一會才把眼前的車和人看清,許久不見的薛崇禮挑開車簾,正皺著眉頭看她。


    “薛世子。”含章此時腦中空白一片,完全沒有敷衍的心情和思考的能力,隨便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又繼續往前走。


    “等等!”薛崇禮很快下了車,踩著水朝她走來。含章停在原地,往後靠在一間關了門的店鋪牆壁上,忍不住抬起雙手揉了揉太陽穴,問道:“什麽事?”


    薛崇禮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皺眉道:“聽說你上午守城時受了傷,要緊麽?”


    含章頭昏沉沉的,回道:“我很好。”她四下看了看,附近沒有客棧的招牌,這等混亂時候,即便有客棧想必也是關門了,估計隻有熬到太醫局才有地方棲身休息。


    薛崇禮見她臉色極差,像是隨時可能昏倒在街頭,便提議道:“這裏離家很近,隨我去歇歇吧。”他說著,解下身上披風要給含章係上。


    含章平生最討厭昌安侯薛家,尤其這個心煩意亂的時候更是連薛家人的影子也不想見,聽他這樣說,陡然生出一陣氣悶,一把打掉他的手:“我不去侯府!”


    薛崇禮手僵在半空,他不是沒料到含章會拒絕,卻猜不到她有這麽大的反應,不由暗暗歎息,過了一會兒,帶了幾分澀然道:“已經沒有侯府了。”他頓了一下,繼續道,“今日下午皇上已經下旨收回爵位,再沒有昌安侯薛家了。”


    含章一怔,抬頭看他:“奪爵?”


    薛崇禮眉頭緊皺,神色暗淡地點了點頭。他瘦得厲害,雖還是和薛侯爺酷似的俊秀端雅,卻已是憔悴不堪,病容更深,想來這段日子薛家並不好過。


    薛侯爺依附於英王,英王既敗露,想來是覆巢之下無完卵。一英王一寧王,薛家人一分為二兩頭下注,最後卻是兩不靠譜,賠了夫人又折兵,實在可笑,含章冷嘲般一笑,無所謂道:“奪爵就奪爵吧。”


    含章撥固執地推開薛崇禮的手還要繼續前行,卻一不留神,被雪裏的石頭絆了,踉蹌了幾步,見她這樣執拗,薛崇禮也不再勉強,隻道:“既然如此,就坐我的車回太醫局吧。這樣的雪天,你若是暈倒在街邊,隻怕連命都要送掉。”說罷,不等含章回絕,扶了她的手便往馬車走去。含章頭痛欲裂,全身無力,就這麽被他扶進了馬車裏。一股暖意襲來,比外頭的冰天雪地實在好太多,她抿了抿唇,隻管靠著車壁閉目養神。


    車內空間狹小,含章身上的血腥氣越發濃重,肩膀處的傷口已經裂開,衣上又洇開一片暗紅。她雙眼微合,眼下一片暗色陰影,疲憊到了極點。


    薛崇禮看了半晌,突然道:“定琰的孩子還有三個多月就要出生了。”


    含章眉間微動,睜開了眼:“哦。”


    薛崇禮似歎息一聲,又道:“袁任說你也是孩子的叔叔,到時候定要你去看看。定琰雖然沒說什麽,心裏怕也是這樣想的。”


    含章沉了眉頭不知想到什麽,良久才道:“她現在怎麽樣了?”


    薛崇禮搖了搖頭:“袁家出事後,她每日以淚洗麵,整個人瘦得隻剩一把骨頭。”說到妹妹的淒涼情景,他不免動容,聲音都微微哽咽。


    在含章印象裏,薛定琰還是那個容貌傾城內藏算計的嬌柔美人,實在想象不出她如今的景象,若要就此說些安慰的話,她們兩人從小就立場相對,情分淺薄,也確實無話可說,便隻道:“袁信若在,一定會很期待這個孩子的。”


    薛崇禮原想借此讓含章回家一趟,但聽她這淺淡的話,便知此路不通,遂隻點頭應了一聲,過了片刻,索性直言道:“父親一直很想念你。”


    含章唇邊噙了一絲冷笑,又把眼閉上,歪在一邊,連看都不想看。


    薛崇禮見她這樣冷漠無情,歎了口氣,低聲道:“你療傷這幾個月,父親原想去看你,被平王殿下婉拒了。我知道你心裏還有怨氣,但他年事已高,又遭逢這些變故,身體已經大不如前,如今也隻想看著子女們平安。今日聽說你要去守城,正急得坐立難安,又來了奪爵的聖旨,父親大受打擊,已經病臥在床。”


    含章靜靜靠著車壁,連一絲反應也沒有。薛崇禮知她心結難解,既然話已說到這份上,便不再強求,他以手握拳低低咳嗽幾聲,也安靜下來。一時隻聽得車輪滾過雪泥的轆轆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總算到達太醫局大門。車一停,含章就睜眼起身,對薛崇禮道:“有勞了。”言罷就要下車,薛崇禮突然道:“我曾托付過你的事,不要忘記。”含章看了他一眼,似是回想到什麽,眉頭微挑卻不置可否,轉身躍下車。


    薛崇禮挑開車簾,沉默地注視著她的背影,直到那片衣角消失在門後,才低聲吩咐車夫:“走吧。”


    “薛世子。”從不遠處的門內的陰影裏走出一個人,全身裹在黑色的玄狐披風裏,隻露出白皙光潔的下巴,辨不清容貌,但這不疾不徐的溫和聲音已讓薛崇禮猜出來者身份。


    他心頭一跳,忙下了車,走上前來行禮道:“平王殿下。”


    兩個侍衛停在附近,手按腰刀似在戒備,趙昱緩緩走來,抬手撥高風帽,一雙看不清情緒的眼睛牢牢看向薛崇禮,溫言笑道:“薛世子這麽晚還辛苦送沈校尉回來,果真是兄妹情深。”


    趙昱這般溫善有禮,笑容和煦,薛崇禮卻不敢小視,他察覺出這話裏似有些不快,便低頭解釋道:“我和沈校尉在路上巧遇,見天暗雪大,便送了她一程。”


    不知是否錯覺,薛崇禮察覺到對麵那謙謙君子的平王好似輕輕鬆了一口氣,那兩道注視自己的目光似乎也沒那麽冰冷,他不敢放鬆,隻凝神靜聽。


    趙昱低笑一聲,道:“沈校尉守城有功,父皇已經下旨令她官複原職,照舊是從四品的遊擊將軍,暫代北衙副領之職。”薛崇禮心思機敏,立刻就明白了趙昱的意思,他壓低聲音,平靜道:“她要為國殺敵,自然不該被閑言碎語亂了軍心。”


    趙昱眸光微閃,莞爾一笑,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如此,再好不過。”便翩然轉身,薛崇禮隻見那玄色披風在眼前閃過,趙昱人已經進了太醫局大門。厚重的木門被緩緩合攏,隻剩屋簷下兩盞燈籠照出一片亮光,在風雪中搖搖晃晃。


    此時天色愈晚,風愈發急了,卷著大塊的雪花砸在身上臉上,頗有些疼痛,薛崇禮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待到車夫出聲提醒才醒神離去。


    含章強撐著精神看過又陷入沉睡中的小六,這才回了小院,梳洗一番後便一頭栽在**睡了個天昏地暗,沉睡中隻覺全身滾燙,像是身處沸水之中,以前的回憶像是開閘的洪水,爭先恐後地湧來,在腦中打起架來,實在難受得很,不知被這滾水煮了多久,好容易才漸漸鬆緩下來,再次醒來是餓醒的,睜開眼睛看時,窗外天色仍舊是黑暗一片,隻怕是睡過了整個白天,身上酸痛得很,她捏了捏手臂和腰腿,摸了摸額頭,確認一切安好,這才翻身坐起。


    屋裏並無他人,隻炭盆裏燃著炭火,小火爐上煨著小米粥,不知加了什麽食材,散發出甜糯濃鬱的香氣,含章摸著咕咕叫的肚子爬起來,洗漱之後就端了粥狠狠吃了一通,正吃得心滿意足,有人在門外敲了幾下,推門進來,正看見含章正享用完了在抹嘴,不由露出笑容,細細看了看她臉色,關切問道:“可好些了?”


    含章此時心力不濟,心中對他的提防疏離似淡化了些,聽得這關心,便點頭道:“還好。”她說著便摸了摸肩膀,昨晚實在又困又累,來不及換藥便去睡覺了,此時疼痛倒像是更厲害了似的。


    趙昱見她眉頭微皺,便知情形不算好,便合上門,走過來道:“來換藥吧。”


    含章這才發現他手上提著藥箱,瞥了眼門口,並沒有別人進來,看來趙昱是打算親自為她上藥。原本趙昱就是她的大夫,也曾為她接過斷骨,上藥也隻算得是平常事,但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寧王英王已經敗落,皇帝的兒子便隻剩趙昱和趙昕兩個,尤其是年長的趙昱,身份已經今非昔比,讓一位皇儲人選紆尊降貴為自己上藥,若被人知曉,隻怕又要平添許多是非,再者,不知為何,她心裏並不願意。


    含章唇動了動,終究還是沒有把拒絕的話說出口,便解了衣服係帶,卸了半邊袖子露出右肩來,她身上許多刀傷,密密麻麻裹了好幾層繃帶,又著了小衣,倒也並不算失禮。


    右肩的傷最嚴重,迸裂了幾次,殷紅的血染了一大片,在繃帶上凝結成暗色的黑,血又重新結了痂把繃帶和皮肉黏在一起,拆繃帶時再小心,也還是撕裂了皮肉,嫩色的肉露了出來,重新留出鮮紅的血。屋裏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似乎連呼吸聲都輕緩了,整個過程含章都一動不動,連眉毛都沒動一下,趙昱卻看得心驚,手上一抖,半瓶止血藥都灑了上去,這本是精煉的上好藥材,很快就止住了血,又把金瘡藥上好,再仔細裹了一層潔淨繃帶,他動作輕而快,比一般太醫更加小心翼翼,很快就把繃帶係好,打結時,手指不小心碰觸了繃帶的邊緣,並不是傷口上,但含章心裏卻閃過一絲輕微戰栗,隔著一層繃帶,那微暖的觸感傳來,令她心頭莫名地一震。


    含章並不是迂腐之人,以前在戰場時也曾受過傷,在熟識的老軍醫處療傷時,不要說身體接觸,就連男女大防也是無法介意的,她向來心懷坦蕩,也從不曾有過不適之感,但此時,卻總覺得別扭不已。


    含章迅速把袖子套回去,竭力忽略掉心中那種莫名的怪異感覺,笑道:“有勞王爺。”她身上傷口不止這一處,但除了右臂不方便裹傷,其他傷口都可以自行上藥,並不想再麻煩趙昱。


    趙昱也不勉強,把藥放回藥箱,囑咐道:“藥名和用量都寫了小簽子貼在瓶上,照著用就好。”含章瞅了眼藥箱,點了點頭:“嗯。”


    兩人一時無話,目光相碰,似乎有什麽別樣的情緒湧現,看著對方,兩方都有些尷尬,卻又沒有人打破這個僵局。最後,還是火盆裏炭條的劈啪聲傳來,這才讓人回過神來。


    含章摸了摸枕頭下冰涼的明月,移開視線問道:“今天有邊城的消息麽?”趙昱微愣了一下,回答道:“今日狄軍又攻城,外頭守得嚴實,消息傳不進來。”


    “哦?”此時坐困愁城,她心中總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有著恐懼,竟膽怯到寧願一日聽不到便能掩一日的耳朵,每次提及,便忍不住心驚膽戰。今日沒有消息,已經算是最好的消息了。心中事情暫放下一樁,聽得狄族又有動靜,含章忙問道,“可又出什麽新花樣了?”


    趙昱走到小桌邊,收拾起用過的藥瓶,並不特別著急:“今日又有了一番攻勢,勢頭卻不如昨日,很快就被我們掌控了局麵,將其逼退。想來是昨天挫了他們的銳氣,狄人士氣有損。”


    含章思索一番,搖了搖頭道:“蘇哈狼最喜歡陰謀詭計,走歪門邪道攻其不備。如果城外的攻勢可以控製,那麽就定要小心城內了。”其實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京城從發現狄軍至今,已經五六天過去了,卻還不見援兵的影子,這其中隻怕又有別的變故,但此事非同小可,輕易不能問,即便是問了隻怕也得不到答案。


    趙昱將藥瓶歸類放好,這才道:“現今全城戒嚴,衛士日夜巡邏,各處警備也加強了許多。”


    含章還是若有所思地搖頭:“這些還不夠。”她仰起頭去看趙昱,“城門呢?各處守城的人可靠麽?”她腦中瞬間閃過李明則那狂傲大笑的樣子,李明則既然那麽肯定狄族會攻入京城,定是知道些什麽,於是含章追問了一句,“守城人裏,可有和以前李家軍有關的人麽?”李明則能這般興風作浪,定然和李家以前在軍隊的人緣脈絡有關,尤其是李家舊部更是危險。


    趙昱手上停了一下,仍將蓋子合上,道:“李家軍的人大多戰死沙場,但要論相關之人,李家曾先後統領過大半個盛朝的兵馬,如今這些軍中將帥也大多和李家有過結交或是曾在其麾下任職。”這些並不算辛秘,含章也曾聽說過,隻是情急之下不曾記起。


    這樣說來,想要排除掉軍中奸細,一時是辦不到的了,隻有順著和李明則這條線索順藤摸瓜才最好排查,偏偏她又已經自裁,身邊的仆婢也都自盡,這條線索就算是斷了。難怪昨天劉方那樣緊追不放,便是這層因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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