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君子亦不仁


    待到知覺恢複的時候,含章並沒有立刻睜開眼睛,因為旁邊正有人在說話。


    “她怎麽還不醒?”這是櫻草不耐煩的聲音。


    “安息香用得多了些,大約還要半個時辰才能醒來。”那下仆回道,聲音裏帶了幾分恭謹。


    櫻草冷哼了一聲:“罷了,能捉到她也算是一樁意外收獲。”便不再說話。


    含章感覺自己身上緊緊綁著繩子,便輕輕動了動手,原來被反綁在身後,她現在被五‘花’大綁丟在某個牆角。‘潮’濕發黴的氣息彌散鼻端,眼前一片昏暗,隻能察覺微弱的光,這裏應該是在地下,一個狹小的空間,地窖或者地牢。


    不遠處傳來輕微的震動,有腳步聲匆匆而來,停在前方。含章感到有兩道冰冷目光慢慢掃視著自己,其中的惡意絲毫不加掩飾,她心中立刻警覺起來。隻是這個進來的人一直沒有說話,他因疾步而微顯粗重的喘息很快平複下來,這個並不大的房間一時安靜到極點,甚至耳邊都出現了輕鳴的幻覺。


    “金大人,我們約好的,我會把這個‘女’人‘交’給你,你們會扶助我哥哥登基。”櫻草並沒有這個耐心繼續等待,首先打破了沉默。


    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咳嗽一聲,道:“我已經對著鷹神和狼神都發過誓了,程小姐難道還信不過我麽?”


    櫻草嘲笑道:“自然信不過,你一會兒是西狄王族末裔一會兒又成了東狄人,連族群都能換來換去,我怎麽能相信你不會背叛你的鷹神和狼神?”


    周圍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金掌櫃斷然不悅道:“程小姐,請不要侮辱我對神靈的虔誠。”


    他釋放的威壓太大,櫻草有些勢弱,便故作強勢地冷哼一聲,抬高聲音道:“既然人你已經看過了,那就回去吧,等你兌現承諾那天再來要她的人頭吧。”


    金掌櫃一頓,疑‘惑’道:“你不把她‘交’給我?”


    櫻草冷笑道:“給你?萬一你到時候反悔怎麽辦?”


    “哦?”金掌櫃反問,“那你想如何?”


    櫻草慢慢走過來,用腳尖勾起含章的下巴,帶了幾分狠絕之意道:“自然是等你兌現承諾的時候再給你。”她腳一挪,重重踩在含章臉上,狠狠一擦收回,含章的臉又軟軟偏向一邊,半長頭發散落,遮住臉上被鞋底擦出的髒汙和血絲。


    金掌櫃冷眼旁觀,似是評估了一番,最後道:“那好,你想怎麽玩都行,我隻要最後她還剩一口氣就行。”


    櫻草點頭:“這個沒問題。”她又有些不放心道,“你們和我哥哥他們是怎麽計劃的?不會出漏子吧?”


    金掌櫃似有些不滿她的話,冷冷解釋道:“這一點程小姐可以放心,我們的計劃是最周密的,隻要公主適時盜出皇帝金符,通過太液池水道秘密送出宮外,我們就有辦法引開守將,打開城‘門’。李明則已死,宮中她的勢力又被順藤‘摸’瓜徹底清洗過,現在她的宅邸水道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櫻草滿意地嗯了一聲,不免刻薄嘲笑:“我說這公主真是個呆子,既然都已經知道她和我哥哥是嫡親的堂兄妹,一脈所出的血緣,竟然還不知悔改,妄想嫁給他為妻。”堂兄妹出自同源同宗,是僅次於親兄妹的血緣至親,若是婚配便為‘亂’倫,為世人所不齒。


    金掌櫃聽她語氣,不免多問了一句:“怎麽?你們不打算應承她的要求?”


    櫻草無可無不可地笑笑,鄙夷不已:“那也得看她有沒有那個福氣。”


    金掌櫃一笑,不曾接話,走到含章身邊看了看,忽然又道:“那柄狼牙在你們手上?”


    櫻草立刻回答道:“不錯。你若要,我到時候一並給你。”她語氣頗有些不耐,說得無可轉圜。


    金掌櫃略一思索,便不再要求,隻嗬嗬笑道:“那也好,那柄刀鋒利非凡,你們定要藏好,千萬不要被她拿到手,否則後患無窮。”


    櫻草不服氣道:“這個不肖你說。還有一事沒問你呢,怎麽你的兩個手下,好端端會半夜出現在我家‘門’前?還被沈含章殺死,險些懷疑到我們頭上。”那兩個人本是不知發現了什麽想要除掉自家滅口,正好被含章碰上出手殺了,這話裏半真半假,偏她語氣極真切,叫人分不出真假。


    金掌櫃遲疑了一下,似在觀測對方的表情神態,略頓了頓,才打哈哈笑道:“本來是擔心這段時間太‘混’‘亂’,怕有人傷到小姐,叫他們在外保護的,誰知這麽不頂用,居然被發現了。這是我們的過錯。”


    櫻草冷笑連連:“我還不知道自己這麽金貴。隻希望金大人下次派人時,還是知會我哥哥一聲的好。程叔,送客!”說到後麵,幾乎是發怒了。


    那下仆應了一聲,說了聲請,金掌櫃不好再留,隻得道了歉,跟著程叔走了。


    待兩人的腳步聲都消失了,櫻草突然咯咯笑道:“怎麽堂堂的沈將軍居然當起縮頭烏龜?還聽起壁角來了。”


    含章不再假裝昏‘迷’未醒,睜開眼睛看向她:“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櫻草笑意盈盈走近兩步:“那姓金的稱呼我程小姐,還有提到我哥哥的時候,你的眼皮抖動了兩下。我剛好看得一清二楚呢。”


    含章在肩頭蹭掉臉上傷口流下的血,打量著眼前這個‘女’子,她一身海棠紅蝶穿牡丹緙絲褙子,頭上‘插’著明晃晃的紅寶石蝴蝶釵,腕上還套了好幾個金‘玉’鐲子,光鮮動人的樣子在這個昏暗的地牢裏十分突兀,這正是許久不曾見過的內院貴家小姐裝束,而櫻草神情舉止也和往日大相徑庭,連那眼中一抹毫不掩飾的刻毒也非往日可比。含章咬了咬牙,試探著問道:“你……和程熙,是什麽關係?”


    櫻草嫣然一笑,用手上的金線繡‘花’絲帕扇了扇風,笑嗬嗬道:“這麽畏畏縮縮的話可真不像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小姐。你害怕了?我偏要告訴你,他是我嫡親的哥哥,我和他是一母所生。”


    見含章聞言全然變了臉‘色’,櫻草笑得更深:“我不妨再告訴你。我哥哥是先孝文太子的遺孤,正兒八經的皇族後裔。”


    含章隻覺腦中轟隆隆一片,幾乎不能想明白這話的含義:“那,那你們……和狄族……”


    櫻草很是欣賞含章大受打擊的模樣,她好整以暇地微微彎腰,緊緊盯著含章:“我娘雖然隻是個宮‘女’,但我哥哥是正統血脈,就該是太子,偏被那狗皇帝害得家破人亡流落民間,連我娘也被賣為奴,輾轉許多人家,吃盡了苦頭。如今終於有機會報仇雪恨,實在是開心得緊呢。”


    含章所受的衝擊一‘波’連一‘波’,實在難以全盤接受,她勉力理清思緒,問道:“所以,你……你們就和狄人串通奪權?”櫻草先前說過她哥哥要登基,這句話含章聽得十分清楚。


    櫻草得意洋洋笑道:“不怕告訴你,我哥哥自有孝文舊臣擁戴,連李家那些人也都站在他身後的。如今隻需要趁‘亂’讓那皇帝和兩個皇子銷聲匿跡,皇位自然就手到擒來。”


    她所說的趁‘亂’,就是破開城‘門’引入狄人?含章眉頭緊皺起,問道:“因為一己‘私’‘欲’禍及整個京城的百姓?”


    “不。”櫻草笑眯眯地搖了搖頭,又道,“還有邊北十三城都會劃歸狄土,這是請動狄汗的代價。若費了這麽小小幾座城池就能登上帝位,這個買賣實在不虧。”


    邊北十三城,邊城也是其中之一,這些城池及附近山巒地形,正好構成一道天然屏障,護衛內陸安危。若真是拱手他人,隻怕國之腹地再無遮掩,狄軍便隨時能夠揮軍南下。


    含章仔細盯著櫻草的眼睛,確認不是作假,便嗤笑一聲:“和狄人謀事無異於與虎謀皮,要是真把他們放進城來,隻怕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到時候連你們自身也難保。”


    櫻草絲毫不以為意,站直身子,撫著自己袖子上的‘精’致繡‘花’,漫不經心道:“我們自然有周全計劃,絕不會輕易答應。你有空擔心這些,不如擔心擔心你自己。”她眉眼彎彎,笑得極為魅‘惑’,“你可知道我要把你送到哪裏去?”她伸出手,輕輕勾起含章的下巴,拇指輕輕撫過含章幹裂的‘唇’,突然一用力,修剪保養得極好的長指甲頓時劃出一道半指長的血痕,血珠滾落,含章不為所動,眼睛隻盯著她,櫻草笑眯眯道,“沈將軍終年和男子‘摸’爬滾打在一起,隻怕嚐過不少男子的滋味了吧?而京城中的眾人還不曾享受過這等待遇,實在是不公。不如,沈將軍你去青樓裏消遣兩日,給這些被狄人嚇破膽的百姓們壓壓驚,如何?”


    含章漠然的眼睛一轉不轉看著她的惡毒,卻不曾流‘露’絲毫懼意:“我當初果然沒有看錯,你視他人如草芥,損人不利己,果然是其心不正。”


    聽得這句話,櫻草勃然大怒,上前一步狠狠給了含章一個耳光,指著她鼻子罵道:“若不是你見死不救,我也不會錯過哥哥,更不會……,你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這句話沒頭沒尾,頗為怪異,含章還不及理會,又被櫻草狠狠踢了幾腳,她隻得盡量不動聲‘色’避開右邊手臂,幸而櫻草乃是‘女’子,拳腳並不有力,無論怎樣踢打都隻是皮‘肉’受苦,不曾傷及筋骨。櫻草踢了數腳猶不解氣,便從袖子裏取出明月,以鏈為鞭,胡‘亂’‘抽’打了許多下,正自發泄憤怒,忽聽‘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有‘女’聲焦急喚道:“小姐小姐,少爺回來了。”


    兩人都是一愣,含章眼神不由往‘門’口方向飄去,櫻草狠狠瞪了含章一眼,扔了明月,慌慌忙忙整理著頭發,匆匆出去了。


    牢裏一時又恢複了安靜,含章吐出一口血水,調勻了氣息,開始打量四周,這是一間極小的屋子,沒有窗戶,隻有屋角架子上放著一盞昏暗油燈。自己被綁在牆角一根木架上,明月掉在‘門’口附近,銀鏈在濕濘不平的地上蜿蜒,幾乎就在腳尖前不遠處。含章心頭一動,忙伸直了腳去夠那鏈子,隻是身後實在綁得太緊,無論怎樣努力都差了一寸,這小小一寸之遠便如天塹一般,叫人看得見夠不著。含章狠狠咬牙,掙著身後繩索,繩子深深勒進皮‘肉’,幾乎要把身體撕扯開,內髒被擠壓成一團,但終於就要夠著。


    突然出現一隻手,把明月從地上拾起,細細銀鏈跟著離開地麵,在空中拖出一條銀線,輕輕晃動,發出細碎聲響。


    含章希望破滅,不免一驚,順著銀鏈往上看去:“你是……櫻蘭?”


    麵前的‘女’子瑟縮笑著,看了看含章被‘抽’打出的累累傷痕,似有幾分不忍:“二小姐還記得我。”她將明月仔細收好,放在一旁的桌上。含章定睛看著,隻覺得這人和自己印象中那個敦厚溫和的‘侍’‘女’判若兩人,她麵‘色’黃瘦憔悴,一雙眼睛死氣沉沉,仿佛老了十歲,連聲音都嘶啞了許多,怪不得方才沒有認出來。


    “是櫻草帶你出來的?你們怎麽會在程家?”含章隻覺得她們兩個的再次出現十分匪夷所思,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甚至於櫻草說的許多話都像是天方夜譚,她想要一個更清晰的了解。


    櫻蘭手上機械地繞著明月的細鏈,看了含章一眼,‘欲’言又止。


    含章自嘲一笑,道:“你告訴我,也省得我死到臨頭還是個糊塗鬼。”


    櫻蘭本‘性’懦弱柔善,她猶豫了許久,又看了看‘門’外,確認外麵無人,才輕聲道:“二小姐剛離開家沒幾天,就有人找到大管家,說想贖櫻草,那時侯府‘亂’成一團,無人理會這事。人家卻不死心,三番兩次來贖,大管事煩不過,就去內院問,結果才知道侯夫人身邊的管事媽媽早就悄悄把櫻草‘弄’出府,送給了程家少爺。”


    “程步思?”含章立刻想到那個滿臉酒‘色’之氣的紈絝男子,不由一愣,若真是如此,櫻草有過什麽遭遇也可以想象了,她微微皺了眉頭。


    櫻蘭聽得這問,怔了怔,眼中流‘露’出悲憫之意,緩緩點了點頭:“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之後侯府突然出了許多變故,侯爺屢遭彈劾,家裏奴仆散了一半,我也被轉賣出去,到了這才知道買主是櫻草。”


    怪不得薛定珍那樣指責程熙背地裏謀算薛家,若這是真的,想必他這樣做的重要原因就是櫻草。含章低頭沉思,隻覺得世事無常,叫人扼腕歎息。


    “二小姐……”櫻蘭臉上濃濃都是枯槁顏‘色’,似有氣無力般問道:“二小姐,你有沒有後悔,若早知道有今天,你當初會不會就應了我了?”她當日拿出沈靈霞的絕筆請求含章順從侯府意思並且救出櫻草,但含章沒有同意,反而破‘門’離府,流‘浪’至今。但在櫻蘭看來,今日含章落入櫻草手中,定會受盡折磨,生不如死,還不如當初溫順出嫁。


    含章搖了搖頭:“為什麽要後悔?我當初的作為並沒有錯,隻是對她沒有足夠的憐憫,更何況事情早已過去,又何必再妄自菲薄?”


    “好一個妄自菲薄!”櫻草突然出現在‘門’口,一張清秀的臉上滿是怨毒,幾近扭曲,她狠狠瞪了櫻蘭一眼,轉而對含章冷笑道,“你既然這麽自信滿滿,那我幹脆再告訴你一件事。”


    她上前幾步,立在含章麵前,一字一句說得很慢,像是將要下刀的劊子手欣賞著被淩遲人的表情,充滿惡毒的狂熱:“沈大小姐,你以為你還是元帥千金,背後有你祖父給你撐腰?哈哈,沈三早就死了,隻怕這會兒已經被東狄人挫骨揚灰了呢。”


    這話便如晴天霹靂一般,含章整個人都懵了,她愣了一下,臉上表情都僵了,整個人仿佛成了一尊石像,突然咆哮道:“你……你胡說八道,真是該死!”說著,身體大力掙紮起來,偏偏那粗繩勒得極緊,根本掙脫不開。


    含章那自然流‘露’出的凶狠錯‘亂’和心焦如焚極大地愉悅了櫻草,她粲然一笑,捏著含章的下巴抬高,湊近耳邊,這牢裏並沒有第四個人,但櫻草故意壓低聲音仿佛耳語般悄聲補充,一字一字仿佛冰冷的刀尖,一把一把悄沒聲息地‘插’進含章心頭:“我還沒有說完呢。這消息老早就傳進來了,偏偏上頭封了口壓著不讓說,想必是因為要你上城牆去送死,怕你會突然反水吧。二小姐,聽說你一直和平王廝‘混’在一起,還妄想搭上我哥哥,可你知不知道呢?英王聯合狄族坑害自己人的那些舉動,他們兩個早都知道,可是為了徹底鏟除英王,他們都坐視事情發生。英王以為自己‘逼’反了寧王,正高興呢,卻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寡廉鮮恥到處勾搭貴人,卻也沒料到他們都把你看得輕如鴻‘毛’,眼睜睜看著你唯一的親人死在狄族的鐵騎下。”


    櫻草十分愉快地看著含章的眼神由震驚轉而呆滯繼而一片死灰,以手為刀,在含章脖子上慢慢抹了過去,笑意盈盈道:“二小姐你好好準備準備吧,再過三個時辰,就會有人來給你灌啞‘藥’,再帶你去暗娼館子,你就慢慢享受吧。”她慢慢起身,拍了拍手上莫須有的灰塵,有些神經質地咯咯笑了幾聲,將滿臉不忍的櫻蘭一並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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