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無責任番外 邊城故事(下)


    韓苞眉眼彎彎,幾步走到四蹄踏雪前,縱身跨上馬,抓起馬鞭甩了一鞭,四蹄踏雪立刻迎了過去,盧英看得清楚,眉間更顯憂色。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發,搜索151+看書網你就知道了。


    沈含章見了韓苞,朗聲大笑,拋出一團事物:“接著!”


    韓苞與她甚是默契,伸臂一抄便精準地接在手裏,同時另一隻手把馬背上掛的酒袋扔了過去。含章接過酒袋打開,咕咕灌了好幾口燒刀子,身上更熱,汗越發出得暢快淋漓。


    韓苞扯開布包,觸目便是一片白色,雪白如玉的順滑皮毛還帶著未幹的鮮血,帶著鐵鏽酸腥氣,眼熟得緊,他登時驚道:“白狼王?”


    含章反手擦了把額頭的汗,點頭道:“正是,你上回被它率眾圍攻不是恨得牙癢癢麽?今天去那邊看地形剛好碰上了,它還想攻擊我,就索性幫你給收拾了。”她拍拍座邊鼓鼓囊袋,笑道,“肉還有不少呢,還有兩隻兔子,晚上烤了吃。”


    韓苞心思一動,繼而舔著臉笑道:“這狼皮送給我吧。”


    含章奇道:“不是都給你了麽?你念叨要了宰它都有一年多了。”


    韓苞心花怒放,甜蜜蜜應了一聲:“嗯。”他鼻音拖得極長,還一波三折,似乎在撒嬌一般,含章哈哈一笑,摸了摸手臂:“老大不小的人了還來這套小孩子把戲,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韓苞眼中閃過一絲黯然,立刻又被愉悅神色掩蓋。


    兩人驅馬奔至盧英身邊,沈含章一眼看見她的傷,神色一凝,問道:“怎麽受傷了?”說著,跳下馬過來看她的傷勢。


    韓苞在她身後齜牙咧嘴殺雞抹脖子做手勢,盧英瞥了韓苞一眼,對沈含章道:“沒什麽,剛剛下馬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脫臼了,是韓將軍幫我接好的。”


    含章察看了一番,確認不礙事,便叮囑道:“最近就好好養著,別勞累了。”盧英應了。韓苞見事情就此揭過,她沒有把自己供出來,大鬆一口氣,在後麵連連衝盧英拱手行禮,盧英撇了撇嘴,裝作沒看見他。


    此時太陽已經快要落山,含章想了想,道:“阿英的手剛受傷,還是不要騎馬的好,我們就找個避風的地方過了今夜,明天步行回去吧。”


    其他兩個都沒有異議,含章便從黑馬上軍袋裏掏出紙筆,簡單寫了兩句,又呼哨一聲,天上那猶在盤旋的麻褐色獵隼尖銳呼嘯,然後迅疾如風地撲了下來,準確地收翅穩落在沈含章手臂皮護上,有力的雙翅帶起一陣卷塵裹沙的疾風。


    含章親熱地摸摸它的頭,將那字條綁在它腿上,交代一句:“給小六的。再找他討點桂花糖點心當跑腿費。”獵隼歡快地叫了一聲,鐵鉤般有力的腳爪動了動,幾乎迫不及待了,含章手臂一送,它立刻撲扇著翅膀飛了起來,不多時便成了天上一個黑點。


    這三人對附近都頗熟悉,走不多遠便尋到一處離水近的背風小坡,清理出一塊地方,又砍了許多矮樹枝當柴火,燃起了篝火,上麵架了兩隻剝了的兔子,當慣兵的馬鞍袋裏都有鹽和少許調料,韓苞烤肉功夫一流,沒花多久時間就把兔子烤得外焦裏嫩,隻是他挑嘴,不愛吃又糙又腥的狼肉,所以含章打的那半袋子肉暫時沒有用武之地。


    待吃完了又去小河邊洗漱完畢,便移開火堆,在燒得發燙的地上鋪上一層細樹枝幹草,在這個日夜溫差極大的草原上,這樣冒著熱氣的地就是天然的火炕,飽飽睡了一天的韓苞自告奮勇值夜,含章頗有些累,也不勉強,和盧英一道準備睡在鋪好的簡易地鋪上。


    剛坐下,盧英便從懷裏取出一封信,雙手遞過來道:“今天來的。”


    含章微愣,繼而笑道:“原來你找來是為了這個。”她接過信拆了,就著熊熊火光讀了一遍,歎了口氣,靜默良久,盧英在旁仔細看她神情,此時便低聲問:“可是有什麽要事?”


    多年的相識,含章並不瞞她:“他要我回京。”


    是“要”而不是“命”,但以盧英這麽多年的認知來看,隻怕那語氣連“要”都不是,而是更加溫和委婉得多。


    這兩個人從六年多前分離的第二個月便開始借助朝廷和邊城每月定時的軍情奏報渠道通私信,這雖是濫用私權,但好在並沒有多勞費人力,知道的人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說什麽。於是,這私權濫用,一用就是六年。


    現在東狄已經不是威脅,這兩個人怎麽說也該修成正果了吧。


    盧英仔細瞧了眼含章表情,試探著問道:“那副帥可是要準備回去了?”


    含章停了一停,略有所思地從旁邊地上摸了酒囊,仰頭灌了幾口,清涼火辣的酒液順著她唇角流下,洇濕了腮邊碎發,又被抬袖拭淨。對麵倚著矮樹根守夜的韓苞似察覺了什麽,往這邊看了一眼,隻是他麵容被騰騰火焰遮住,看不清表情。


    盧英沒有得到想要的答複,不免有些心急,追問道:“難道……不回嗎?”


    含章咽下酒,笑了笑,卻不回答,另問道:“阿英有心儀的人沒有?”


    盧英愣了一下,不知何意:“……我?”


    含章看向她,笑意盈盈:“你跟了我來胡楊都六年了,邊關大好男兒數十萬,其中你可有中意的?”


    她目光深幽,盧英有些不敢對視,不自然地笑了兩聲,搖頭道:“我還沒有這心思。”說著,眼角卻不自覺掃了眼對麵那模糊人影,見他雖看著這邊,但那目光卻分明不是在自己身上,她不由得眼神微黯。


    含章不疑有他,仰頭看著滿天星辰如海,手中微微晃動,酒囊裏清冽的燒刀子嘩嘩作響:“這些年為了東狄,將士們都耽誤了,現在也該考慮大夥的終身大事。待到新城建好,屯兵移民,才能休養生息。”


    話裏滿是輕鬆笑意,但盧英卻聽得皺緊了眉頭:“那你呢?”她不讓含章就這樣移開話題,挑明道,“副帥想要留在邊關麽?”如今邊境新擴百餘裏,新城還未定址,要是等到建成屯兵,少說也是三五年後的事情了,若再考慮得這麽長遠,無論是含章或是京城那位都拖不起了。


    含章默然無語,慢慢往後躺在草鋪上,雙手枕在腦後,眼睛定定看著星空。


    盧英摸不清楚她的心思,不免更加焦急,她壓低聲音道:“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嗎?現在好不容易一切都定下來,你卻想反悔了?”


    含章緩緩搖頭:“倒不是反悔,而是有些患得患失。”


    她這些年殺伐決斷更加果斷淩厲,這樣猶豫的情景許久不曾出現,盧英幾乎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患得患失?為什麽?難道是那位做得還不夠好?”在盧英看來,那位已經是做到極致了,含章說要殺敵,他就一直等到現在,從不曾有過出言相迫,更沒有另許他人,這樣的平和包容有幾人能及?


    含章眼神略深,又搖頭道:“不是他,是我。”她從腰上取下明月,舉到眼前,黑白分明的匕首在火光耀動下,一半黑沉沉,一半銀亮柔光,連著細細的一根銀鏈,這些年,這把匕首雖飽飲人血,卻已和當年那渴血的妖異閃亮截然不同,深沉內斂了許多。控己,不嗜殺,當年沈三的期望,含章總算沒有辜負。


    含章看著自己握著明月的手,粗糙如舊,毫無女子的細嫩柔白之態,卻和這匕首的冷硬分外契合,仿佛天生就該握著刀劍一般。


    盧英皺緊眉頭,咬牙道:“你在擔憂害怕?”


    含章微凝了眉,並沒有否認:“一個人的話,無論是上戰場還是過日子,自己就能拿主意。可以後就不能這麽肆無忌憚了。而且,這些還是其次,最最要緊的是,”盧英一怔,定定盯著,等著她接下來的話,卻見她忽而一掃微黯神色,唇角微翹,帶了誇張語氣歎道,“京城那地方,連塊像樣的草地都沒有,我要是想吃肉喝酒縱馬打獵可該怎麽辦呢?”說完,便看著盧英哈哈笑了起來。


    聽含章那些猶豫的話,盧英本來大為緊張,卻不料峰回路轉,原來是故作愁眉在開玩笑,不免心頭大大鬆了一口氣,笑著埋怨道:“副帥又逗我呢,京郊那些圍場,還不夠你跑馬的?”


    含章笑眯眯道:“誰叫你一臉‘我很好騙,快來逗我吧’的樣子,不逗一逗都對不住你。”


    盧英滿頭黑線,這沈副帥現在少見愁容,倒喜歡上捉弄人了,她就被捉弄過好幾次,偏這人每次都煞有介事,總叫人不自覺就上當。


    含章見她似有羞惱之意,忙勸道:“好了好了,別生氣了。”


    聽著這哄小孩的語氣,盧英氣結,道:“我不是小六。”含章點頭道:“你當然不是小六,小六沒你好騙。”


    盧英:“……”


    這一番插科打諢,就把正事給糊弄過去了,但盧英畢竟不是心無城府的小孩子,聽了兩句話就真相信這人是在開玩笑,她略一思索,便將含章所說的話寫成一封密奏,燙上火漆,在含章還在咬著筆杆思索回信的時候,這密奏已經走加急送回了京。


    但還沒來得及收到回信,又發生了一件事。


    這日含章忙完軍務,從陳友道處歸來時,見營外的雅花開了,心中微動,便采了一朵,用卷冊壓好吸幹水分做成壓花。恰好韓苞急匆匆進來,見她正在做這活,眉一皺:“這是什麽?”


    含章手上不停,道:“幹花。”韓苞不免笑道:“平時見副帥你粗手笨腳的,原來還會做這小女子的精細東西?”


    含章輕輕將壓花從卷冊中取出,小心放到雪白的信箋上,微微一笑:“要送人的,不精細不行。”韓苞一愣,又仔細看了那花,分明是雅花,想到自己要來問的事,臉色不由一沉,聲音微冷:“送給誰的?”


    含章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操這個心做什麽?難道看我比你先送出去,心裏不服氣?”


    她的表情很泰然,隻當成了一個兄弟間普通的玩笑,但有時候,無辜比有意更能傷人,韓苞隻覺一口氣陡然悶在心頭發泄不出來,他胸口急劇起伏幾下,手緊緊握了拳頭:“大家都說副帥你就要離開這裏回京城了?”


    含章一愣,失笑道:“誰這麽多嘴?”卻並沒有否認,韓苞心裏一涼,不由連聲道:“這裏的事還沒有完呢,還有新城的城址,還有屯兵建城,那麽多事等著你做,你怎麽能走呢?”


    含章聽得搖頭一笑:“這些事也不是非我不可。”她之所以留在邊關,除了身為將軍的職責外,還因為當時邊關遭劫,沈帥及許多將領身故,軍心不穩,她身為沈三之後,資曆和身份擺在這裏,最適宜在軍中做調停,穩定軍心。如今東狄已敗,短期之內不再有大戰,且邊關軍隊經此一役更加整肅,軍心穩固,而新皇也借機安插了不少心腹之人在關鍵位置,各領了不少實權。所以現如今沈含章在不在這裏,其實並無很大影響。


    韓苞哪裏不知道這個,他不免更加氣憤:“這還能怪誰?還不是……,要不是他在你養傷期間授意別人頂了你的權架空你,你這個副帥何至於這樣清閑、有名無實?!這分明是過河拆橋!”他幾乎氣得目眥盡裂,對韓苞而言,含章受委屈,比他自己受委屈還讓他難以忍受。


    含章聽得皺眉起身,過去把門關好了,這才回頭斥道:“你怎麽還這麽冒冒失失的。你既然不傻,當初我想讓你接手我的事,為何你偏偏不答應?”


    韓苞的資曆,若以尋常來論並不夠格,但他是個天生將才,在幾場大戰中表現極為突出,是被破格升的職,雖參軍不久,但假以時日必有成就,含章有愛才之心,原想為他鋪路,誰知韓苞卻不領情。


    韓苞見她神色如常,毫無不平之色,不免氣極:“你就沒有一絲氣憤難平?你辛辛苦苦得來的一切,為之努力奮鬥了半生的功名、地位就這麽輕易被他奪走給了別人,你難道沒有怨言?你的自尊呢?你的抱負呢?你不覺得不公平?他這樣的人,有什麽資格讓你回去他身邊?!”


    含章眉頭皺得越緊,低聲喝道:“夠了,這是我的事,你休要多管!”


    韓苞一腔沸騰熱血被她兜頭一盆冷水,隻覺透心涼,他死死盯著含章,眼中似有火焰在燃燒,他上前一步,脫口而出道:“為何我不能管?就因為他等了你這麽久,你覺得欠了這份情,所以如此容忍嗎?那我呢?我也等了六年,絲毫不比他少多少,你為什麽不回應我!”


    含章一怔,臉上滿是訝然之色,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韓苞心中煎熬許久的事,一朝盡訴,本就心頭忐忑,又帶著些微吐盡心事的歡欣和微不可察的雀躍期盼之意,卻隻見含章驚訝臉色,並無其他回應,這才知道自己當真是半分也無望,不免心中一片冷灰,又是羞憤又是氣餒心傷,卻又不能說什麽,再待在此處便隻剩尷尬難堪,最後他瞪著眼一甩手,怒氣衝衝推門走了。


    含章微愣住,看著那被重推反彈後猶自顫動的門出神,不一會,盧英一把推了門,三步並作兩步進來,急急問道:“韓將軍怎麽了?剛從這出去,臉都氣白了。”


    含章搖了搖頭,並沒回答,盧英目光一動,看到含章手邊那整齊的幹花,再一聯想,便猜中了原因,她咬了咬唇,慢慢垂下頭。


    含章見盧英這模樣,分明是知道些什麽的,原來身邊人都看出來了,隻有自己才遲鈍至此,她便牢牢看著盧英,直看到對方在她目光下顯得心虛無措,方沉聲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春日的天色擦黑得略早,屋內一燈如豆,含章斂容坐在桌邊,靜靜聽盧英說完最後一句話。


    “你知道這事,有多久了?”


    盧英不敢隱瞞:“有一年多了。”她看了眼含章,咬了咬唇。


    含章微微沉吟,又問:“還有誰知道?”


    盧英搖了搖頭:“因為我日日跟著副帥,所以才注意到他眼神與旁人不同。旁人都不曾注意。”因那時時局焦灼,不好把韓苞調離含章身邊,所以自她發現後,除了自己警醒,還還不時給韓苞做個遮掩,不讓別人察覺。


    含章想了想,到底沒有問京城裏的那位是否知道,輕聲歎了口氣,微微皺了眉。


    盧英見狀,心裏一個問題忍不住問了出來:“副帥,你是不是也對他……”


    含章抬頭看她,淡淡道:“你心儀人的就是他?”


    盧英不妨被她道破心事,慌忙否認:“不……不是……”


    “副帥!”一陣急促腳步聲傳來,小六的聲音帶了急促,一把推門就進來了,“韓苞那小子闖禍了。”


    屋裏略顯凝重的氣氛頓時被打破,含章眉一沉,道:“出了什麽事?”


    小六抹了把汗道:“他在酒肆裏發酒瘋,和人打架,差點把人打死,守城的差役去拉架,也被打了,誰都拉他不住,又不敢傷了他,城守隻好派人來請你去。”


    含章緊抿了唇,拂衣起身,取了牆上寶劍:“走!”


    到了酒肆,卻見眼前情況比小劉說的還要糟糕,酒肆街邊還有一灘血跡,淋淋漓漓往遠處延伸,旁邊密密麻麻圍了許多看熱鬧的人,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幾個差役守在門前,但看他們臉色都不大好,頗有幾分怒意,差役頭領認得含章,忙撇下手下走過來:“沈副帥。”


    含章從小在這裏長大,和這差頭也是老交情,當下簡單客套一句,便問:“情況怎樣了?”


    那差頭苦笑道:“到底是將軍出身,和人爭執也鬧出這麽大陣仗,和他打起來的五個人有三個都斷了肋骨,還有一個混亂中從二樓窗戶掉下來,摔折了胳膊和腿,剩下的也是頭破血流。我的弟兄想去拉架,也被韓將軍毫不留情地給揍了幾拳。現下傷者都送到醫館去了,隻有韓將軍和掌櫃的還在裏麵。”


    含章臉色越發難看了,她點點頭:“今日多有得罪,待明日我親自去賠罪。”那差頭無奈的搖搖頭,帶著手下退在一邊,讓出路來。


    含章當下帶著小六並幾個親兵進了酒肆。讓盧英帶著其他人在外守住門口,又分了一撥人去醫館處料理,盧英原想跟進去,但含章並未答允,她知道含章心中有了顧忌,多說無益,便隻好留在門外。


    踏入酒肆,瓷盤碎片滿地都是,好好一個人來客往的酒肆此刻就像被狂風過境了一般,狼藉一片,好不淒慘。


    掌櫃的坐在樓梯邊唉聲歎氣,幾個夥計正在旁邊勸他。見了含章,那掌櫃的忙過來:“沈小將軍。”沈三以前也常來這酒肆喝酒,故而掌櫃的認得含章。


    含章點點頭,道:“是我管教不嚴,讓劉叔受驚了,且不必擔憂,把這些損失合計了,我來賠償。”說話間,小六已經遞過去一袋銀子,“這些先用著,不夠再送來。”


    這一袋足有百來兩,補償損失綽綽有餘,劉叟放下心,又歎了口氣,道:“韓將軍還在樓上呢,也受了些傷,隻是不讓人碰,把人都趕下來了。”


    含章冷冷瞥了眼樓梯盡頭,點頭道:“如此甚好,劉叔若是不忙,先在這裏等一等,我定要讓他給你賠禮道歉才好。”


    劉叟不願多事,才要拒絕,卻見含章已經一步當先,穩穩踩著木梯上了樓,旁邊小六立刻跟上,剩下的人就在階梯下守著劉叟,他情知難卻,便隻得歎著氣繼續坐下等待。


    樓上比樓上更雜亂不堪,盡是碎屑殘羹,幾乎找不到一張完整的桌子,連天花上都濺了湯汁。不遠處窗根底下有個人倚牆坐著,鼻青臉腫地,滿身酒氣腥味,歪著頭已經睡著了,居然還打著小呼嚕。


    小六見他闖了禍還這麽悠閑,看了眼含章那越發難看的臉色,不免為韓苞捏了把汗。


    果不出他所料,含章四顧一番,在一張斷腿桌子邊發現了個大致完好的小酒壇子,拿起來掂一掂,裏頭還有小半壇酒,含章幾步上前,手一揮,那酒液盡數潑在韓苞臉上。


    韓苞好夢正酣,不妨被冷酒當頭澆醒,當即酒醒了大半,立刻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手搭在腰間去摸刀,口內怒喝:“誰!”手中一空,卻並沒有摸到什麽,韓苞正一愣,還不及看情眼前人,便瞥見一樣東西砸了過來,他一把接住,觸手粗糙堅硬,厚實修長,是一口盛兵慣用的盛刀。


    “叮!”對麵一聲清脆出鞘聲,龍吟微唱,頓時一股寒意襲來,韓苞察覺危險,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把明晃晃的劍,那劍尖正對著自己,形狀頗為眼熟,分明是自家的家傳寶劍,而持劍的便是含章。韓苞腦子還混沌著,沒想起之前的事,立刻如往常般嬉皮笑臉喊她:“副帥……”


    “拔刀!”含章已解了外袍,露出裏麵紅色短打,持了刀冷冰冰命道。


    韓苞一愣,看著她臉上的鄭重嚴肅表情,還有小六滿臉擔憂,略一思索便回想起所有的事,臉上頓時有些窘意,再看看周圍狼藉,更不免愧疚。


    “拔刀!”含章重複了一遍。韓苞當過她的親兵,聽得出含章已經十分不悅,且話語裏並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意思。但若真要對含章拔刀相向,韓苞卻做不到。他錯開視線,垂下頭。


    含章點頭道,“很好。”當下也不廢話,一劍刺出,韓苞不妨她真下狠手,匆忙躲閃,很是狼狽。他先前同人狠狠幹了一架,又蜷著身子睡了許久,半邊身體都有些發麻,行動起來很不利索,腿腳踉蹌,但含章下手毫不留情,劍鋒專攻他弱處,迅疾有風,若不是他躲閃得快,險些就要被一劍刺穿小腿。


    含章冷哼一聲,回手一帶,劍刃閃過一道弧線從韓苞腰間而過,韓苞瞳孔驟縮,腰間一弓,鎖了三寸,劍尖擦著衣裳劃過,劍氣過處,布料嘶嘶裂開,那處皮肉隱隱作痛,這劍勢之猛,若不是他躲得及時,隻怕就要開膛破肚。


    她要殺他?腦中這個念頭閃過,韓苞隻覺心頭似被黃連浸泡,苦不堪言,但這苦中又有難以壓抑的怒氣,難道數年的等待守候就換來這樣一個結果?難道自己的傾慕在她眼中就這樣一錢不值?甚至覺得是玷汙了她?韓苞酒未散盡,此刻幾番躲閃,全身血液發熱,帶動得酒意更濃,又是一腔悲憤衝了上來,眼睛一紅,便抽了手中刀鞘,橫刀相對。


    含章唇角略彎,冷冷道:“好!”說著,又是一劍,韓苞情緒不穩,隻顧蠻力相抗,沒兩個回合就被一劍劈掉了手中刀。


    含章走過去,將刀往上一挑,銀亮的刀閃過一道銀光往韓苞飛去,被人打掉兵刃,對戰士而言是莫大的恥辱,韓苞咬牙接了刀。含章冷笑一聲:“繼續!”劍一斜,又是一招攻向他下盤。韓苞被激起鬥誌,便勉力穩定心神來戰,誰知幾招後含章故意一步上前來,卻放開了自己胸腹空門,直直來迎韓苞的刀,韓苞一慌,忙往回收刀,卻不料又被橫空裏一劍劈飛。


    刀重重跌落在不遠處,就如同一顆心猛地沉到穀底,韓苞茫然看著刀,又看向含章。含章神情冷峻,慢慢收了劍招,立在原地,漠然和他對視。其他人早看得驚心動魄,大氣也不敢出。


    韓苞雖傾心於她,卻也是個邊關廝殺出來的將軍,自有一番淩人傲氣,被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當眾羞辱,便如臉皮和真心都被她踩在塵埃裏肆意踐踏,如何還能再忍?他頓時大怒,咬牙喝道:“好!”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到落地的刀邊,慢慢彎腰拾起刀來,回身看了含章一眼,揮刀來戰。


    這一回,他再沒有一點保留,刀刀皆是全力。戰場殺敵,要的不是花哨,而是實用,所以邊關將士的刀法劍法使起來都不如何好看,但招招致命。含章見他終於認真,便也凝起心神和他相對。韓苞天生力氣奇大,遠超常人,刀法走的是穩打穩紮一路,一刀過處虎虎生風,幾能開山裂石,氣勢驚人,而含章氣力不如他,便用了輕巧方法,並不正麵相迎,而是借助寶劍的鋒利,躲閃騰挪,借機進攻。


    兩人雖看上去勢均力敵,但若論武力,含章兩年前已不是韓苞對手,此番相鬥,時間一長她必定落於下風。這些若在平常,韓苞定然是會多加注意不會傷到她,但此刻他半醉,又剛受了羞辱,滿眼滿腦都是含章對他的不屑一顧,眼睛一片血紅,便把眼前人當成了戰場上不死不休的敵人,不知覺中便起了殺心。


    他毫無保留,含章便更顯吃力,即便有寶劍在手也節節敗退,剛盡力接了一刀,手臂震得一陣酸麻,韓苞卻來勢不減,又是一刀襲來,含章眼看自己定不能接住,便要往後退,卻不防身後碰到堅硬物體,原來竟已經退到了欄杆邊,這時候再翻身往下避入天井已是來不及,小六隔得遠,來不及相助,情況緊急,含章若想自救,唯一的可行之法怕隻能抖出袖中明月,但以明月鋒利,怕隻能切掉他的手來阻擋來勢,可這樣一來,雖能保命,韓苞的下半生就毀了,她不願如此,便緊緊握住手中劍,使盡全力迎向他的刀。


    電光石火間刀劍鋒刃重重擊在一起,爆開細小火花,出乎意料,韓苞手中的刀脫手飛出,擦著含章的手臂飛過,劃出一道深深血痕,含章手背青筋漲起,手掌發麻顫抖,虎口已經裂開,劍仍緊緊握著。


    她臂上的傷鮮血噴出,濺在韓苞臉上,那柄染了血的刀跌出欄杆掉在了一樓天井中,發出“咚”一聲悶響。韓苞呆住了,他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含章的傷口,再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不能相信那傷口竟是自己造成的,更不敢相信剛才那個鐵了心要取她性命的竟也是自己。


    含章喘著粗氣,沉聲問道:“瘋夠了?”


    韓苞抹了抹臉上的血,垂下頭,慢慢點了兩下。


    小六已經奔了過來,手上刀已經出鞘,冷眉看著韓苞,雖然沒有以刀鋒相對,但滿身都是戒備之態,剛剛那番驚險實在叫人後怕,韓苞這小子是真存了殺心的。小六狠狠瞪了他一眼,將刀插在腳邊,上前給含章裹傷。


    含章定定看著韓苞,問:“你可知錯?”


    韓苞戾氣盡掃,順服答道:“知道。”


    “錯在哪裏?”


    韓苞手中的拳頭緊了緊,微微抬頭看了眼含章猶自血流不止的傷口,又低下了頭:“不守軍規,鬧事鬥毆,冒犯民眾。”


    含章點頭:“很好。”她側頭命小六,“去請掌櫃的來。”


    劉叟帶著幾個夥計還有樓下親兵不多時就都上來了,此時含章已經披上外袍遮住了傷口,劉叟不知樓上發生了什麽事,隻是方才隱隱聽得刀兵聲響,又看到有染了血的刀從二樓墜下,不免心驚膽戰,麵有驚懼之色。


    韓苞不待含章命令,便上前一步,躬身行禮:“在下飲酒魯莽,冒犯了貴店,請掌櫃的寬恕。”劉叟忙不迭扶起他來:“將軍多禮了,老朽不敢當。”


    含章便道:“將軍韓苞在外鬧事,攪擾民生,打傷民眾,觸犯軍規,依規降一級並杖五十,以示處分。你服不服?”


    韓苞應道:“末將敬服。”


    便有親兵上前將韓苞架到一邊,當著劉叟的麵行刑,一五一十打了起來。劉叟幾人不知含章竟這般雷厲風行,連勸都不敢勸,隻得眼睜睜看著那棍子結結實實打在韓苞身上。待到行刑完畢,韓苞已經皮開肉綻,連爬都爬不起來。


    含章又向劉叟致歉,留下幾人幫他收拾殘局,這才帶了韓苞離開。


    才下到一樓,便察覺有些異樣,外頭看熱鬧的民眾那鬧哄哄的聲音一概都聽不見,隻是一片寂靜,小六心中疑惑,待要先行一步查看,卻被含章攔住了。


    她慢慢走到門口,伸手拉開了門。


    街外空無一人,仿佛剛才那些指指點點喧嘩的民眾瞬間就蒸發了一般,街道邊的商鋪酒樓也盡數閉了門,一片靜寂間隻有簷下掛著的彩燈隨著輕紗搖曳。


    街邊不遠處停著一輛黑蓬馬車,駕車的兩匹黑馬在夜色中輕輕打著響鼻,馬車的陰影處隱隱有些動靜,緩緩走出一個籠在玄狐披風裏的人來。


    這人慢慢走到亮出,揭開風帽,在月色華燈下對著含章淡淡一笑。


    盧英帶著幾個守門的親兵從旁邊趕了另一輛馬車過來,忙湊近解釋道:“副帥……”


    含章打斷她,命道,“韓苞傷得不輕,你把他帶回去好生照料。”盧英愣了愣,抬眼看了看含章,又小心地瞥了眼街邊那人,見那人點頭應允,她這才低頭應了,才要轉身,含章伸出一隻手搭在她手上,壓低聲音道,“方才多謝你了。”手心裏是一枚普通的銅錢,方才韓苞用刀,來勢太猛,若不是這枚不起眼的銅錢被人打在他刀柄上,那刀也不會脫手。


    盧英不動聲色接了銅錢:“這是屬下該做的。”她張了張口,想告訴含章這件事那人已經知道了,但見小六已經指揮人把韓苞扶了過來,失了說話時機,便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自低頭去接應。


    含章緊了緊披在身上的外袍,朝趙昱走了過去。


    趙昱拉了她的手,握了握,輕聲道:“怎麽這麽涼?”


    含章一笑,道:“你怎麽來了?”


    趙昱解下身上的披風,給含章罩在肩上,白皙的手指在她頸下仔細打好了結。


    盧英正扶著韓苞上車,卻見他眼睛定定看著一個方向,眼中似有水光。她順著他視線看去,隻見含章立在簷下,趙昱正將披風披到她身上,修長手指還輕輕將她鬢邊碎發理到耳後。含章看著他,微微一笑。這番溫柔默契,竟是再無人能插進一絲一毫的。


    這樣情景,盧英以前雖含章入京述職時是常見的,但韓苞卻是第一次見到,不知心中會何等煎熬難受。盧英不由有些憐憫他,她將韓苞扶進馬車,見他目光還遙遙望著,便狠狠心放下了簾子。車內燭光下,韓苞的眼睛好像突然失掉了光彩,盧英不忍,出聲勸道:“你還是放下吧。”馬車粼粼駛動,饒了一個彎往另一頭去了,與酒肆門前那兩人越來越遠了,那個人是知道自己的存在,也定然察覺到自己的視線,但從頭到尾,他的視線隻在含章身上,連一眼都沒有掃來。原來,自己在他眼中,根本連做對手的可能都沒有,他高高在上,而自己卻是這般狼狽不堪。韓苞怔了一會兒,啞啞低笑了兩聲,閉上了眼,一言不發。


    含章拉下趙昱的手,道:“怎麽這麽突然就來了?”她動的正是方才傷了的左手,但行動如常,並未顯出半分異樣,趙昱眼中略深,很自然地反手握住她左手垂在身邊,笑道:“無他,隻是突然想你,所以就來了。”


    帝王一舉一動牽連甚廣,出行更非小事,故而趙昱登基後從不曾出過玉京,但這幾年朝堂上早不是前朝模樣,他在繼位前三年的和顏悅色、予取予求之後,便是一年的腥風血雨。寧徽前三年間國內的反叛已經平息,在此過程中新君掃平了西南及東南軍中異己,不動聲色地安插了自己人手,又借著掃除動亂更增添了威信,他在朝中地位漸漸穩固,孝期滿後不多久便突然開始展開雷霆手段對付各大權在握的世家,有幾個在帝王刻意的抬舉下蹦躂得最厲害的幾個家族內鬥中被君王找了空子,或收權、或施罰、或抄家、或連坐,手段快準且狠,無需動搖國本便將一幹人等鏟除。如今朝堂穩固,朝中機構皆是按部就班行事,幾個關鍵位置上都是心腹之臣,即便聖駕離京一段時日,也不會有太大問題。這些事若要解釋,便要帶出許多汙腥危險的舊事,趙昱不願含章知曉,便隻淡淡一笑,並未多言。


    含章忍不住一笑:“真該讓你的臣子們也聽聽,皇帝陛下也能說這麽牙酸的話。”


    趙昱笑吟吟道:“他們是聽不到了,不過你若是想聽,我倒可以天天說給你聽,如何?”若要天天聽,便隻能回去京城,他這般委婉地重提信中的話,含章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沒有出聲。


    趙昱便攜了她手,兩人在空空的街道上緩步而行,街邊燈籠五彩十色,照亮了道路,卻沒有一個人影,這樣的景象比之熙來攘往另有一番意趣。


    過了一會兒,趙昱忍不住歎了口氣:“做我的妻子,當真是件這麽難決定的事麽?”


    含章頓住腳步,默默抬頭看他,趙昱也停下,側身回望,燈光月色映在眸中,分外溫柔如水。


    含章鬆開他的手,筆直站著,隻微垂下頭,想要解釋什麽。趙昱的手輕輕擋在她唇上,柔聲道:“不用解釋。”他從袖中取出一樣事物,將含章右手拉起,把那事物放在她手心裏。


    沉甸甸的,觸手冰涼,長方形的一塊金牌,飾以飛虎紋,牌麵上是幾個蒼勁小字,多年的使用下,令牌棱角都被磨得光滑,卻更顯厚重威嚴。看著那上麵明晃晃的陽文:北衙禁軍之首令牌,含章不由一怔:“禁軍首將的黃金令?”


    北衙禁軍,皇家私衛,轄數萬軍士,專司拱衛皇城之職。若在此位,則皇城內外、皇帝及後宮千人的性命安危都在其手中,所以曆代以來,這個位置上的,必須是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也必須是有能力擔此責的臣子。七年前,寧王串通了北衙禁軍的幾個高層副領密謀造反,而首將昏聵,不但不曾察覺,還在叛亂當晚被叛軍斬殺在秦楚街一個娼女的**,這才有了臘祭之亂,幸而北衙副領將軍袁信臨陣倒戈,才不至於將禍事擴大。而因此亂,北衙重建後首領位一直空缺,名義上由帝王本人親自暫代,副領們直接對皇帝述職。


    現在,趙昱送出這塊令牌,便是要將自己的身家性命交托到含章手上了。這個責任太重大,出乎自己的意料,含章下意識便要推拒。


    “我對軍務實在不通,幹這個勞心又勞力,不如撒手扔給你,就當是幫我分憂解勞吧。”趙昱笑道,將她手指屈成拳握住令牌,把自己的手覆在她拳上,力量雖輕,但不容拒絕:“我會在這裏停留三天勞軍,三天之後,就會頒旨調你回京城任北衙禁軍首將,和我一同回京。”


    含章沉默半晌,慢慢點了點頭:“好。”


    趙昱暖暖一笑,將她握住令牌的手緊緊包在掌心。


    不久後,一輛烏蓬馬車在軍營門口略停,下來一個裹著玄狐披風的身影,守營的軍士認得是副帥,忙開閘放行。


    含章一路不停,往韓苞住處去了。到了門口時便聞到濃重的苦藥味,屋裏盧英正好言好語勸韓苞喝藥,但卻不見一聲回應。含章眉間皺了皺,推門進屋。


    盧英見她進來,不免微驚,眼睛往後一看,不見其他人,隻有含章一個,她便疑惑道:“副帥,你怎麽來了?”


    韓苞**了上身趴在**,下半身穿著寬鬆棉布褲,蓋著薄毯,聽見含章進來,他身體僵了一下,把頭往牆那一方側過去,明顯是賭氣。


    含章對他小孩子一樣的行徑視若無睹,從盧英手上接了藥,道:“你先出去守著,我有幾句話和他說。”


    盧英略略遲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韓苞,最終點了點頭,退了出去。


    含章將藥擱在一旁幾上,拉過一條凳子坐下,慢悠悠道:“看來五十杖還沒有長教訓,是不是還想再挨五十杖?”


    韓苞憤怒極了,撐起上半身看過來:“若說違軍規被打我無異議,但因為我傾心於你就要教訓我,那麽別說五十杖,一百杖,就是兩百杖、三百杖把我打死我也不服!”他想看含章傷勢,卻一眼看到她身上那玄狐的披風,不由神色更顯黯淡。


    含章嗤笑一聲:“我有什麽好的?值得你如此?還是說我往日對你的磨礪還不夠嚴厲麽?”


    韓苞卻聽不得她用這樣輕蔑的語氣說自己:“你什麽都好,比別人好一百倍,……所以我心甘情願聽你的差遣。”


    含章聽得絲毫笑意也無,深深皺眉,嚴肅地、有些殘忍地一字一字道:“但我隻把你當成兄弟和下屬。”若是早知道此事,這話便不會到今天才說出口。


    韓苞終於等到了意料之中的話,黯然垂下頭,握緊了拳一聲不吭,他繃得太緊,背上肌肉隆起,那些打鬥留下的青青紫紫越發明顯。


    含章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她微眯了眼,站起身,居高臨下看著那蜷在**的男人,冷笑道:“韓苞,難道你出生入死,在軍營裏摸爬滾打這六年,好幾次連命都差點送掉,都隻是為了一個女人嗎?”


    韓苞一愣,頓時一陣茫然。


    “‘我當流民流落已經是萬分受罪,雖然還沒有子女,卻也有侄子侄女,我憐惜他們,憐惜其他的孩子,也憐惜別人的父母家人,若是能以我一己之力,讓他們再不要遭受我經曆的這些苦難,再不要忍受這種被狄族侵占殘殺的苦,家破人亡的苦,淪為流民的苦,從此能太太平平地過日子,為了這,就算是付出性命又算得了什麽?大不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韓苞,這是你六年前說過的話,言猶在耳,我從不曾忘記。”含章眼中閃過怒色,重重一拍案幾,厲聲質問道,“可是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為了一個女人,你居然這樣失魂落魄,居然去酒肆裏喝得酩酊大醉毫無軍人儀態,還險些把幾個無辜的人打死,你這個樣子,可有一點點當初參軍時的豪情壯誌,悲憫情懷?可還記得你當初是為誰而戰?一將功成萬骨枯,你若因這個荒唐原因丟了將軍之職,可對得起那些陣亡的萬千軍士?可對得起那些栽培你器重你的將領?可對得起這六年辛苦磨礪?可對得起你當年的抱負?可對得起你自己嗎?”


    韓苞啞口無言,緩緩抬起頭,定定看著含章,含章目中清朗一如當日,其中的寬容和希冀從不曾變過。韓苞鼻頭一酸,咬了咬牙,掀開被子,掙紮下地,伏在含章腳下:“末將知錯。”


    含章冷眼晾了他半晌,方道:“知錯就好。”彎腰把他扶上床,遞過藥去。


    韓苞一口飲幹湯藥,放下藥碗。含章見他確實已經擺脫了那些苦惱煩悶,身心皆放鬆了下來,自己目的也已經達到,便起身欲離去。


    “含章,”韓苞突然叫住她,這是許久以來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含章停住腳步,帶著疑問看去,韓苞低聲道,“那你呢?你的抱負和理想,就此停止了麽?”


    含章一笑:“不是還有你麽?將來自有你來實現。”


    當初韓苞參軍是直接投奔她,在旁人眼中他已打上沈氏的烙印,所以含章隻能將他收在自己麾下,這些年除了他,她亦不曾培養其他嫡係將領,對以前沈三的舊人也都親近中保持著幾分距離,如此,待她離開,人情便會更淡,對韓苞他們隻會有淺薄關照之心,並無更深的照護,他的路都要靠自己去奮鬥,待到時日一久,這塊璞玉真正磨練而出,人們便隻會記住韓苞名姓,忘了他身上的沈氏印記。從此後,沈家便隻是邊城中一個日漸發黃陳舊的傳說了。隻是此刻,這些話還不方便對韓苞說明。


    韓苞晦澀地擠出一個笑:“副帥,我對你來說,到底算什麽?”


    含章道:“你是完成我此生心願之人。”她從腰上解下韓苞當年送她的劍,珍重放到他手邊,“這是你當年所贈,如今物歸原主。東狄雖敗退,卻難保沒有南下複仇之心,邊關近期雖不會有大戰事,但百姓安寧仍需要有忠誠之人守衛。韓苞,這是你的責任,別忘了你參軍時的諾言。”


    含章說完,深深看了他一眼,直起身推開門出去。盧英在不遠處台階上坐著,見她出門,忙其身迎過來:“副帥。”含章叮囑道:“明天早上叫人扶他去醫館給人賠罪。”邊關將領,飲酒鬥毆,連傷數人,這事影響極壞,若是有人拿來做文章,隻怕會影響韓苞將來的前程,如今趁著趙昱在此,無人會非議含章手下人,趁早將此事完滿了結,才不至於生出惡果。


    盧英方才並沒有刻意偷聽,隻在階下隱隱約約聽到隻言片語,見含章有令,忙點頭道:“是。”含章嗯了一聲,最後回頭看了眼屋內正看著自己的韓苞,微微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夜色下,她的身影籠在烏黑的玄狐披風裏,看不分明,但那腳步卻是步步分明,沉穩堅定,韓苞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傷了她的手臂,還沒有問她傷勢如何,隻是此時人已走遠,再不能相問了。


    卻不知這一別,數十年後才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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