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樞機靠在商承弼蜷起的腿上替他翻奏折,隻是展開,一眼也不看。商承弼的臉色越來越不好,晉樞機便起身去倒茶,那四季不滅的火塘上用小陶罐烤著大理進上的沱茶,晉樞機淺斟了半杯,小心吹得溫了,半跪下來送到他口邊,商承弼心緒煩亂,也不拘是什麽,隨口一飲就皺起了眉,晉樞機笑道,“可不許吐出來。”


    商承弼咽了,“跟你說了多少回,我不愛喝頭道茶。”


    晉樞機也飲了一口,“此茶以濃釅為佳,香氣宜人,我就愛煨著熏屋子。”


    商承弼將奏折扔在案上,“你倒是清閑,你可知——”


    晉樞機替他揉著肩膀,“知什麽?我不必知,我會猜。這些折子,十有□都是呈上來罵我的。”


    “你廢了那小草包的手臂——”商承弼話還未說完就被晉樞機打斷,“他那條臂膀是被景夜照替天行道了,跟我有什麽關係。”


    商承弼一把將他拽過來,狠狠推了推那藏在閮口的玉玦,晉樞機痛得一顫,商承弼這才笑了,“在朕麵前還這麽饒舌,當真該罰!”


    晉樞機受他教訓,那裏一直夾著牛肉,如今被他懲罰般地一捅,就忍不住伸手去碰,商承弼一巴掌就拍在他手上,“又不長記性!那裏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能碰,你自己也不行!”


    晉樞機在他腳邊跪下,乖乖伸出了右手,似是認錯,似是調靘,“是,重華錯了,請皇上責罰。”


    商承弼倒也真不客氣,順手拿起案上白玉鎮尺,給了他重重的一下,晉樞機吃痛,夾著嗔怨瞪他一眼,商承弼低頭吻他手上打腫的印子,“你自己請罰的。”


    晉樞機無賴道,“打腫了,沒辦法研墨了,你自己來吧。”


    商承弼伸指彈了彈他額頭,卻又歎息一聲,“也就是你能讓我鬆緩這麽半刻,這些老臣,個個哭天搶地的,在朝上鬧還不夠,上個折子必稱先帝追聖祖,嗚呼哀哉個沒完!”


    晉樞機跪坐在他懷裏替他揉著胸口,“靖邊王怎麽說?”


    商承弼冷笑,“怎麽說?他小師弟砍了人家,他難道能說砍得好,索性裝聾子,什麽也不說。”


    晉樞機沉吟片刻,“於家不會善罷甘休的。”


    “他這個做大師兄的不說,自然有人出來表態,那位據說連死人都能醫活了的昭列公子發話了,請於文太到緝熙穀一敘。”商承弼說到這裏,重重一哼,“他們兩家統一了口徑,於家那些朋黨自然就要扯著你,朕說你也真是沒腦子,王叔和於家是什麽交情,就算於文太是個草包,於老將軍總不傻。那些人倒是聰明,於文太的事提也不提,天天跟朕喊什麽嬖寵誤國!”


    晉樞機伸指揉他眉心,“願意喊,就叫他們去喊,反正也喊了這些年。隻是——緝熙穀勢力越來越大,不得不防。”


    商承弼不語,晉樞機曲著手指輕輕扣他手背,“靖邊王領兵多年,深得民心;楚衣輕醫術通神,庶民無知,都將他當成活菩薩;衛衿冷執掌通達錢莊,半個大梁的財脈都在他手裏,不可小視;那位夜照公子,雖是個闖禍的主,可偏偏,緝熙穀什麽都不缺,就缺他這樣的打手,有這樣三個好師兄,旁人殺人是草菅人命,他殺人,就是見義勇為。更別說,那十年未履江湖,連武林至尊都要尊稱一聲師叔祖的橐龠老人沈丹墀了。”他輕輕歎了口氣,“正該好好計議,無使滋蔓,蔓草猶不可除,何況,江湖連著朝堂,盤根錯節,樹大根深啊。”


    商承弼捋著他黑發,“朕何嚐不知道,但人家仁義滿天下,朕卻是暴虐失德的無道之主。”


    晉樞機乖順地伏在他胸前,握住他手,“皇上衝齡踐祚,登基正是風雨飄搖之時,外有狄寇,內有權臣,若不用重典,又如何保得天下太平!人人都說靖邊王仁德,依我看,他卻是膽小如鼠,否則,又何必惺惺作態,學那沽名釣譽的周公呢。”他恨聲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他究竟是周公還是王莽,現在,還未可知!”


    商承弼半晌無語,良久,才捏捏他挺秀的鼻子,“朕早知你心氣極高,沒想到,連周公也不看在眼裏。”


    晉樞機淡淡道,“我最看不起的,便是這群自命忠良的賢臣,伊尹德高,以臣放君;周公與能,代天立政,他們倒是成就了千古聲名,卻連累太甲成王遭人恥笑,旁人隻道他們沒有野心,殊不知,他們的野心,全藏在肚子裏,欺世盜名者,古來無出其右。”


    商承弼輕輕歎了口氣,“重華,你太偏激了。”


    晉樞機不語。商承弼輕輕拍著他手臂,“朕老早就想和你說,做人,別總是這麽一根筋——”


    晉樞機打斷他,“緝熙穀的事,你別再憂心了,那位夜照公子既已上了我的套,就別想再跳出去!我有些倦了,想先睡一會兒,你看折子吧。”


    商承弼知他聽不進勸,便伸長了雙腿要他枕著,順手替他蓋上毯子。晉樞機每日小憩都離不開他,什麽金枕、玉枕、繡枕都睡不香,就喜歡靠在他腿上,還笑說他是自己的枕戚夫人。晉樞機淺眠,稍有動靜便睡不著,隻要一枕上商承弼腿,商承弼就動也不敢動,雖說每次都被折騰得夠嗆,倒也樂得縱容他。


    商承弼低頭看他睡顏,靜靜望一會兒就再提起筆來批折子,還未寫兩個字,卻聽外麵一陣喧嘩。(.)


    “本宮是皇上納彩執雁、玄纁束帛迎進來的皇後,正位坤極、母儀天下,掌中宮表戈之權。難道,連這小小的暖殿都進不得嗎?”


    晉樞機揉了揉眼睛,“連個安穩覺都睡不好。”


    商承弼放下筆,“她倒知道自己是一國之母,青天白日的嚷嚷,成何體統!”說著便提高聲音,“王傳喜,請娘娘先回坤和宮去。”


    “回皇上,老奴,攔不住。”果然,於皇後帶著一隊宮女太監浩浩蕩蕩地殺進來了。


    商承弼看了一眼晉樞機,晉樞機便要拿劍,商承弼一把握住他手腕,“一個女人,你和她計較什麽!”


    晉樞機自木施上扯了件茜色的袍子披在身上,還未挽好衣帶,於皇後就闖了進來。


    商承弼正襟危坐在朱案前批折子,於皇後闖了禁殿倒不敢放肆,“臣妾參見皇上。”


    商承弼未曾理他,看完了一份奏本才道,“梓童,何事?”


    晉樞機聽商承弼稱呼她梓童,心裏頓時生了千萬重不自在,於皇後麵有得色,笑道,“臣妾冬日裏藏下的雪泡梅花酒,今日——”


    商承弼未等她說完,隻眄了一眼晉樞機,“還不拿過來?”


    於皇後心有不忿,當著商承弼卻不敢發作,隻好讓貼身的侍女交給晉樞機,晉樞機接了壇子,老實不客氣地飲了一口,“好酒!”說著就又灌了一口含在嘴裏,直接抱住商承弼貼過去,口對口喂到他嘴裏,“你說是不是?”


    商承弼不語,於皇後跪下,“皇上,您就眼看著臨淵侯這麽欺辱臣妾嗎?”


    商承弼站起身,親自走過來扶起她,“梓童言重了,重華不是稱讚你的酒好嘛。”


    晉樞機抱著那酒壇子又喝了一口,“娘娘,其實冬天埋下的酒,這會兒挖出來,肯定要少一些,您又何必再摻新酒進去,亂了酒意,反失了醇厚。”


    於皇後憤憤瞪著晉樞機,半晌才道,“男兒何不帶吳鉤?臨淵侯也是昂藏七尺男兒,如今邊事頻頻,不思為國效力——”


    商承弼打斷他,“梓童,冒冒失失地闖進來,什麽事?”


    於皇後告罪一禮,“臣妾是想請教皇上,這棲鳳閣,是我大梁曆代先祖的寢殿,莊嚴神聖,皇上如何能讓一個——”


    “臨淵侯是朕知己,同榻而臥、抵足而眠正是仿效先賢愛重朋友之舉,梓童將門虎女,若是輕信宵小流言,與那些見識淺陋的山野民婦又有何分別!”於皇後出身名門,於家又有擁立之功,商承弼一向對她很是客氣,如今這句,已是相當嚴重的指責了。


    於皇後深知天威難犯,不由心下惴惴,可到底不甘心,終於道,“臣妾不是聽誰的謠言,是相信自己的眼睛。銀爐炭赤、金絲帳暖,臨淵侯衣衫不整——”


    “梓童,不要失了自己的身份!”商承弼是真的動怒了。


    於皇後也急了,“皇上隻顧美人在懷,就忘了文太夙興夜寐,守衛京畿之功了嗎?”


    商承弼抬起頭,深目如潭,“朕原本念及夫妻情分不願多言,你既有心生事,朕倒要問問你,他帶著禁衛軍飛揚跋扈擄劫平民,是仗的誰的勢!”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於皇後一介女流哪能承受,連忙跪下道,“臣妾不知,文太冤枉。”


    商承弼淡淡道,“冤不冤枉,你心裏有數。九年夫妻,琴瑟和鳴,你又一向克儉賢良,朕不願叫人去查,免得壞了護國公的家聲。文太的事,不必提了。他年輕氣盛,有這重挫折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替朕告訴他,他是朕的國舅,就算不做禁衛軍副統領,還能委屈他嗎?”


    “皇上——”於皇後還想再說,商承弼已經回到了案前,“朕政務繁忙,你下去吧。”


    “是。”那於皇後委委屈屈答應了退下,晉樞機卻突然道,“皇上金口玉言,後妃無詔,不得擅入棲鳳閣。娘娘萬金之體,自然罰不得,可這些下人,至少也要受刖足之刑,否則,天威何在?”


    “你——!”於皇後雖然恨晉樞機,卻不得不跪下來,“臣妾失儀,請皇上恕罪。”


    商承弼頭都沒有抬,“王傳喜,將司飾房新奉的九鳳朝陽步搖冠賜給皇後,再挑些懂規矩識禮數的侍監宮女,一並送過去!”


    地上哭聲一片,商承弼絲毫不理會於皇後哀求,“朕忙於國事,這個月十五,就不去你宮裏了。”


    商承弼等於皇後退下才冷冷一句,“跪下。”


    晉樞機將那毯子疊好,咬唇跪了,商承弼掃了他一眼,繼續批奏折。晉樞機跪了一會兒,便抬起手來敲腿,商承弼斜睨一眼,晉樞機又跪直了。


    過了差不多半盞茶功夫,商承弼道,“惹事生非,平白要人忌恨。”


    “你不是早就想換了她宮裏那批人了。”晉樞機揉著膝蓋。


    商承弼罵道,“你就總是不長腦子!於文太的事是這樣,今天又是這樣。你想對付誰,弄得人盡皆知不是本事,總要人背後罵你心黑手毒有什麽好處?”


    晉樞機挪到他身前,“我是想,替你送份人情。”


    “送給誰?”商承弼看他。


    晉樞機抬起精致的下頜,“當然是——送給身懷龍裔,被你金屋藏嬌在梨園的那位呂才人。”


    商承弼麵上毫無波瀾,“你知道了。”


    晉樞機站了起來,“你和別人連孩子都有了,還想我不知道嗎?”


    商承弼低下頭,晉樞機伸手就將奏折從他手中抽出來,“宮裏那麽多人想著盼著,她倒是好運氣。你許了她什麽?”


    “充媛。”商承弼道。


    晉樞機道,“皇上替小皇子積福,大赦六宮,那些宮女太監,趕到暴室也就罷了。呂氏既有如此仁德,隻做個充媛太委屈了,不如,封妃吧!”


    商承弼抬頭,“你是跟朕製氣?朕是天子——”


    “我知道,理應為皇家開枝散葉。”他看著商承弼,“你以為我真不懂事嗎?於家的威風,也該殺一殺了。沒有皇後,又哪來的外戚?讓這個出身單薄的女子壓一壓皇後的氣焰,也好叫他們看清楚,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皇上想抬舉誰,就抬舉誰!”


    商承弼伸手攬住他腰,“朕知道你不喜歡她,封個充媛也就罷了,冊妃,等她誕下皇嗣,追封吧。皇後求了半天沒用,她一開口,朕就許了,已經夠削於家的麵子了。”他將晉樞機拉進懷裏,“重華公子當年也是豐神俊朗,名滿天下,你又為何偏要叫人誤會你是個冷酷無情之人?”


    晉樞機看他,“你真要我說嗎?你若真要我說,我又何妨說出口。”


    商承弼啞口無言,“我當時——”


    晉樞機看他,“你當時從未想過,你會真心愛上我。你奪了我父王兵權,又削了楚地糧稅,再賠上重華公子的人望,我晉楚一族,自然永無翻身之日。皇上,楚已傾覆,死灰焉能複燃?我已被自己逼得不像個人了,看在往日情分上,饒了我父母族人吧!”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太忙了,馬上就要出門,晚上十點之後才能回來,存稿箱發文,這章還沒改,大家先看看吧


    謝謝洛蘇的長評,深有同感啊


    謝謝youyou的補分,辛苦了!


    謝謝洛蘇的霸王票,謝謝!


    今天又收到很多長評和從頭至尾的補分評論啊,大家看得這麽認真,好開心


    這一章已經更了一次,我就留著明天再逐一謝謝大家,這樣每個看文的親都能看到,才不辜負大家的心意嘛~


    哈哈,我可真小心眼啊


    今天忙了一天,太累了,先去睡了,明天再回複大家的留言,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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