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承弼說將晉樞機當作奴才,可是,哪個人又敢真的支使他呢。其實晉樞機的名聲雖然不好,但對身邊的人卻是非常不錯的。商承弼喜怒無常,禦前伺候果真是伴君如伴虎,尤其是那些不太得勢的小太監,一個不順心就要拖出去杖斃。晉樞機幾番勸過,也救下了不少人,他雖不指著這些奴才能記他的好處,但究竟這些年,大家得他的好處的確不少,就連賞錢也是拿雙份的。他被商承弼趕下床來,便抱膝坐在地上守夜,王傳喜的徒弟小順子抱了墊子毯子來替他厚厚地墊在地上。


    晉樞機微微點頭,“多謝你師父惦記。”


    小順子壓低了聲音,“不敢。”


    晉樞機擁著毯子坐好,夜涼如水半入秋,到底還是怕冷的。


    小順子從毯子中間摸出一個暖爐來,因商承弼睡著,倒也不敢多說話,捧給晉樞機便卻行而出。


    商承弼前胸後背都是傷,本就睡不安穩,小順子才一出去他便醒了過來,語聲疏冷,“朕的奴才對你倒都不錯。”


    晉樞機抱著手爐,“我沒有多少日子了,多活一日,他們就少一分牽連。”他放下手爐站起來,“疼得厲害嗎?叫他們拿些安神湯來吧,勉強睡一會兒就要上朝了。”


    商承弼畢竟是皇帝,最恨身邊服侍的人與外臣交結,他有意冷落著晉樞機,想給他些教訓,可使喚了他半日,也未見他有什麽怨言。自己不讓他上床,他便在地下守著,商承弼半宿睡不著,等夜風起來,便感到他抱著肩膀打哆嗦,倒是也心疼他受涼了。重華一向是畏寒的,他幾番想著要不要叫他上來,但深恨這人拿捏自己,索性任他挨乏受凍。可才不到一會兒,小順子就送了毯子來,他本來也覺得舒心,但想到這些素來拜高踩低的奴才也不敢低看他,難道在奴才眼裏自己也放他不下嗎?就連失了勢也拚命巴結,商承弼又不高興了。


    晉樞機不欲理會他的心思,隻披了毯子去吩咐,還未走兩步就聽商承弼道,“慢著!”


    晉樞機停步,移了支燭火過來,“什麽事?”


    “一點規矩就都沒有,你呼氣的聲音太大,朕睡不著了。”商承弼拉緊了被子,果真是寒氣太重。


    晉樞機道,“是嗎?你從前沒說過。我叫別人進來吧。”他放下了燭火便要出去。


    商承弼原是沒事找事,重華公子吹氣如蘭,呼吸的聲音哪裏就大了,可晉樞機偏偏一句也不解釋,商承弼沒想到他居然真的走了,恨得發狠,“不許你披毯子,就在外麵窗子底下站著。”


    “是。”那窗子下麵是個風口,雖說是夏天,到底是夜裏,自己又素來怕冷,晉樞機知道,這就是折騰了。


    他抱著肩膀靠在窗下站著,這裏是商承弼才修的一條小渠,引著溪水,一路竹子隱欄,當時覺得作為帝王的寢宮氣象太小了,如今看著倒也有趣。晉樞機全無內力,又損了心脈,不能用功調息,此刻夜風一吹,不由打了個寒噤。隻是他受得苦多了,倒也不覺什麽。卻是商承弼,原就輾轉難眠,如今更加睡不著,可苦了那值夜的太監,一直捧著燭火。


    商承弼透過燭火看晉樞機映在窗子上的影子,見他時而攏肩,時而搓手,不覺一陣快意。可聽到他特地壓低了聲音咳嗽兩聲,又是忍不住心疼了。他剛才說過的,自己沒有多少日子了。沒有多少日子,這算怎麽回事?商承弼急了,“傳太醫。”


    那值夜的小太監忙不迭答應,商承弼卻又喚道,“回來!”


    那小太監再遜手回來,商承弼半趴在床上,墊空了胸腹,卻又看到晉樞機影子像是在搓臉。才九月都不到,有那麽冷嗎?肯定是故意的,他一定知道朕在看他。晉重華,你的苦肉計朕已經受夠了,於是,滅燈睡覺。可還躺不了一會兒,卻突然聽到鳴蟬,商承弼一把打翻了床頭的銅燈,小太監嚇了一跳,連忙叩頭,“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才這就吩咐去趕蟬。”


    “叫他去捉!捉不完不許睡覺!”商承弼發著脾氣,卻忘了自己原本就沒打算讓晉樞機睡覺的。


    “他?”小太監怔了一下,立刻明白,“是,奴才這就去告訴晉公子。”


    “掌嘴!”商承弼怒了,“他是什麽公子!朕說了,他以後隻是奴才!當他是最低一品的殿外侍就是了。”


    “是。[.超多好看小說]”那小太監連著打了自己兩巴掌,看商承弼等得煩了就連忙出去,卻在心裏琢磨,本朝的太監分八品,禦前伺候的最低都是正八品的執事太監,哪有從九品的殿外侍呢,更何況,皇上要羞辱他,不給他品級就是了,加個從九品是什麽意思。


    小太監出去將命令說了,晉樞機倒是覺得好笑,殿外侍?沒淨身還真成太監了。想是就想貶到最低,忘了最低的太監沒品級了。晉樞機算算,不錯,從前雖說是侯爺,倒是見不著俸祿,如今每個月竟還能落著幾百錢,挺好的。


    雁起蘆花晚,蟬鳴稻葉秋。寂寥傷楚奏,淒斷泣秦聲。亡國之人,再奏蟬歌,看來真是天意。


    晉樞機捉了一夜的蟬,商承弼卻也是一夜沒睡,第二天早晨,終於忍不住叫他進來服侍。晉樞機道,不是殿外侍嗎,怎麽又要進殿內了。他冷眼看著內監們來來往往服侍商承弼盥洗更衣等事,商承弼一把將玉佩擲到他臉上,“沒眼色的奴才!”


    司衣太監連忙又選了一枚佩玉雙手交給晉樞機,晉樞機蹲(下)身子替他掛,商承弼一把按在他肩膀上,“跪下!”


    等用膳時,又叫他挾這挾那,挾了又不吃,活像個慪氣的孩子。晉樞機昨夜受了風寒,又因侍膳一直忍著,一張臉脹得通紅。商承弼隨意吃了幾口粥,匆匆上朝去,走到了門口卻是吩咐王傳喜,“早晨什麽時候洗地打掃?”


    王傳喜道,“差不多五更天。”


    “讓他也去幹!每日就在棲鳳閣裏,把毯子刷幹淨。”商承弼吩咐著,等出了門又補上一句,“不許優待他!旁人吃的什麽,他也吃用那些。”


    “是。”王傳喜答應了,對小徒弟使眼色,自己服侍商承弼去上朝。


    小順子帶著晉樞機去了承掖所,“委屈公子,就是這兒了。您應該一直是在禦前的,也住不到這兒來,我師父吩咐叫騰出來一間幹淨些的屋子,您偶爾過來歇口氣。”


    晉樞機走過了大半個皇宮看到了自己的新住所,看來是灑掃幹淨了,連被褥一應東西都是新的。從九品的殿外侍估計是沒有這麽好的福氣了,肯定是王傳喜吩咐的,於是隨口道,“多謝你師父掛記。”


    “哼!”


    小順子陪著晉樞機過來,就有些得臉的同王傳喜不太對付的大太監給臉色,“已經是跟我們一樣的人了,還擺什麽世子侯爺的譜。”


    小順子倒是承襲了他師父的圓滑,對那大太監很客氣,“王公公,今兒沒當班?”


    “什麽靈巧事都是你師父做了,我們又不會巴結寵婢男妃。”那王公公陰陽怪氣的。


    小順子不再接話,放下了簾子,小聲道,“公子不要在意,王公公和成康成公公是同鄉。”


    晉樞機自然不會和這種人計較,隻在房中隨意看了看,便順手塞了一張銀票到小順子手裏,小順子嚇了一跳,正要拒絕,晉樞機道,“不是給你的。我原來的那些人,多虧你師父周轉送出宮去。他上下打點也需要錢,我今日雖然落魄,銀子倒是不缺。你不用推辭,你師父自然知道的。”


    小順子聽他如此說,這才收下。其實雲舒他們幾個人是花落和王傳喜一塊周旋送出宮的。起先他們並不肯走,但花落當時身份並未揭破,說是公子的命令,宮裏隻留自己一個人,雲舒他們這才離開,都安置宮外,等晉樞機進一步安排。


    “公子這麽顧念底下人,是奴才們的福氣。”小順子道。


    晉樞機笑笑,“你師父調敎得你很伶俐,以後也會有福氣的。”


    “奴才就罷了,隻服侍著師父,就指望著哥哥能給家裏留後了。”小順子說了這句話,突然跪了下來,“奴才哥哥得罪了人,禦史那邊鬧上來說宦官親屬倚仗權勢為禍鄉裏,奴才已是沒根的人,家裏就剩哥哥一棵獨苗——”


    晉樞機笑了,“你倒機靈。是你師父叫你求我的?”


    小順子道,“奴才不敢跟師父說。師父早說要約束家裏人,怕是說了自己也吃不消。”


    晉樞機道,“我想也是。”


    小順子隻是磕頭。


    晉樞機道,“你先起來吧,隔牆有耳,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小順子未起身。


    晉樞機耐著性子解釋,“我今日落難,多蒙你和你師父照應。你既求到了我,也不是什麽難事。我知道你的心思,斷不會叫你家絕嗣。你起來吧。”


    小順子又磕了一個頭,“不管最後成不成,得公子一句話,奴才來世必定做牛做馬報答公子的恩德。”


    晉樞機道,“我既應了,自然是成的,今生的事都說不定,何必來世做牛做馬。今後有什麽事先跟你師父說,再曆練吧。”


    小順子是個極透亮的人,晉樞機隻說了一句,他便知道是在指點他了。自己自進宮就跟著師父,如今家裏出事繞過師父直接求了別人,恐怕師父心裏不自在。想重華公子何等人才,今日竟肯折節教自己一個奴才,更是感激,不過記得剛才的教訓,也不敢瞎謝恩,隻道了聲是。


    後來,小順子將這話學給王傳喜,王傳喜便指點他,“你以為侯爺作得好詩寫得好文章就是才子了,他十三歲名滿三江,旁人若經曆他這一番折辱,必定一蹶不振,可他憑一人之力撐到今天,這整個天下,除了皇上,還有誰能給他氣受,這才是本事。”


    小順子附和道,“我實在沒想到,他區區一個降臣,竟然這麽有分量。那裴禦史人稱鐵麵禦史,本來咬住了哥哥這次占人家田地的事不放,要參宦官結黨,縱容家屬作威作福,請皇上裁斷,大力整治宦官。可晉公子隻寫了一張字條就讓他心甘情願的閉嘴了。”


    王傳喜道,“你這猴兒要是想不到,能繞過我先去求他?”王傳喜長長歎了口氣,“內廷的事旁人看不明白,咱們當奴才的最清楚。楚地為什麽連年免稅,皇上為什麽不再出兵戎幾,這位臨淵侯把持著大半個朝廷,朝上明著和他作對的,未必不是暗地裏跟他一黨的。朝堂上的事,瞬息萬變盤根錯節,可憐那位熹和娘娘,隻以為臨淵侯是憑著皇上的恩寵就能左右局勢,哼,若單靠著一點寵幸,他能五年屹立不倒嗎?女人的眼光的確是淺些。否則,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了。”


    “還是師父看得深,早知道這位晉公子不是池中之物。成康跟您鬥了那麽久,還不是被您借著他的手——”王傳喜眼珠微動,小順子連忙住了口,他們是奴才,互相爭鬥本是難免的,可借主子的手打擊異己,就不好說出口了。


    王傳喜道,“管住你的嘴。侯爺是多好的興致才教你一句少說話。你還記不住嗎?”


    小順子連忙跪下應了,又替師父加了些熱水搓著腳,“徒兒就是沒本事,臨淵侯才說,讓我凡事多問師父呢。徒兒也不用長本事,隻要事事聽師父的,自然飛黃騰達。”


    王傳喜輕輕搖頭,“飛黃騰達,靠本事,也靠機會。師父不能保證你飛黃騰達,不過,隻要你凡事循規蹈矩,我必定保得你平平安安。”


    “是。”小順子嘴裏應著,心下卻另有活動。王傳喜也看出這個徒弟不是個安分的人,如今讓他攀上了晉樞機,就更加不會滿足隻做個服侍皇上盥洗更衣的小太監。隻是,人各有誌,他也不點破。他們這種去了勢的人,已經沒什麽盼頭了,若是拚著挨了那一刀還換不來一場富貴,也枉費當年受的那些苦。晉樞機是個好主子,可跟著好主子未必就有好前程,隻是這種道理說給徒弟聽他是斷然不會信的,平白讓他覺得自己忌諱他往上爬,是以,王傳喜隻是輕輕歎了口氣,將腳從熱水裏拿出來。


    小順子卻是不懂師父的心思,手上利利索索地替師父擦了腳,心中盤算著該找誰替小侯爺洗刷毯子,棲鳳閣的地毯可不好收拾,晉公子養尊處優的,哪能幹來這個呢。


    一百零三、其實我在乎


    小順子看不透了。


    這位晉公子明明是那麽通透的人,怎麽偏偏找了人替他刷毯子又不肯,浣衣局這種低賤的地方,皇上是不會來的。更何況,他被吊了大半日,腕子上是一圈一圈的血痕,那毯子那麽大,他臀上有傷,蹲了一會兒就支不住,想是昨夜受了涼,還沒刷兩下就禁不住得咳嗽。


    小順子親自打了兩桶水過來,“公子,皇上是不會知道的。”


    晉樞機從早上過來已經被他念煩了,微微抬了抬眼睛,“公公不忙的話,再幫我拿些麻沸散來。”


    “侯爺,那不是什麽好東西——”小順子是奴才,奴才自然免不得挨打,他們沒有禦藥房供應,倒也有自己的方子,“您要是實在疼得厲害,我們底下人有種黑藥膏子,雖說難看些,倒是好得快。”


    “會留疤嗎?”晉樞機問。


    “這,都是粗人,誰在乎這些。”小順子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晉公子的尊臀還要侍奉皇上呢,要是留了疤就不好了。


    誰料到晉樞機卻道,“正好。你拿些給我吧。隻是氣味不要太衝了。”晉樞機吩咐。


    “那是沒味道的,咱們得隨時伺候著,不能熏到了主子。”小順子答應著去拿藥。


    晉樞機實在是蹲不住了,這浣衣局裏人來人往,各個忙忙碌碌。他能占到這個能鋪展開毯子的地界已是多虧了小順子。晉樞機揉了揉發酸的膝蓋,他是從未做過粗活的,又加之深受重傷昨夜熬了一宿,可能是蹲得久了,一抬起脖子就覺得天旋地轉的。


    “公公,這兒地要——”晉樞機正欲將毯子立起來衝,有一個滿臉稚氣的小宮女過來。晉樞機一愣,公公,是叫自己嗎?他也懶得解釋,看著那小宮女。


    那小宮女頭發卷曲,發色枯黃,年紀尚小身量不足,倒有一把力氣,一個人就抱著足足一大盆的腳墊,“公公,我姑姑說要把這些墊子晾起來,您刷完了嗎?”


    晉樞機沒想到這宮裏居然還有人不認識自己,見她小小一個人抱著這麽一個大桶,想來是最沒什麽地位的小宮女,也不和她爭。“我洗得差不多了,你晾吧。”


    “勞駕公公將毯子挪一挪。我不是有意和您爭,隻是我姑姑說要封新才人了,這些腳墊都要曬得鮮亮。”小宮女大概是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看這麽和氣的人,不免解釋一句。


    晉樞機心裏突然沉了一下,自語道,“要封新才人了嗎?”


    那小宮女手腳麻利地收拾著,還幫晉樞機將那塊毯子拖到一邊去,“是啊。淑妃娘娘薨了,她的椒掖宮是景致最好的,皇後娘娘說別辜負了,提拔了好些舊人。皇上興致也好,一下朝就封了四個才人。”


    “喜鵲,還不幹活!”一個年長些的大宮女過來,一見是晉樞機,臉色立刻變了。拉著那小宮女就深深一福,“公子恕罪,小丫頭什麽都不懂,胡亂說的。”


    晉樞機知道自己的名聲太差了,也不解釋,隻自顧清理毯子。隻是不知為什麽,竟然將刷子不小心掉進桶裏,他伸手進去撈,一雙手連著受傷的腕子都浸在髒水裏,腕子上破了的地方傷風一樣得疼。他想去換一桶水來,卻聽到一個尖細的聲音,“好大的威風!”


    晉樞機聽出是早晨那陰陽怪氣的王公公,也不理他,拎著水桶就走。那王公公看來很有威勢,他一進了浣衣局大家都不敢再交頭接耳,隻一個個賣力幹活。王公公瞪著晉樞機,“慢著!你一個區區從九品殿外侍,見到灑家為何不行禮!”這位王公公是正三品的監正侍,論品級倒是的確比現在的晉樞機高的。


    晉樞機突然覺得好笑,放下手中的桶細細打量了他一眼,那王公公沒想到他落魄至斯卻依然有這麽強的威勢,竟不敢和他目光交接。正是這時候,小順子拿了藥回來,當即嗤道,“大膽!晉公子是什麽身份,怎麽能向區區奴才彎腰,他就是向你行禮,你敢受嗎?”小順子如今投靠了晉樞機,正是需要表忠心的時候,對王公公便不如早晨那麽客氣了。


    “為什麽不敢?”


    晉樞機聽到這個聲音,突然就覺得一切都變得諷刺,商承弼,永遠在他最狼狽的時候來。無論雪中送炭還是雪上加霜。


    “參見皇上。”浣衣局裏,大奴才小奴才烏壓壓跪了一地。王公公嚇得腿都抖了,撲在地上像隻被卡住脖子的耗子。


    商承弼命人將龍輦抬到晉樞機跟前,“什麽身份?”他重複著小順子剛才的話,眼睛卻望著晉樞機,“你告訴朕,你是什麽身份?”


    晉樞機不語。


    商承弼一把將他扯過來,發出一個極為嚴厲的鼻音,“嗯?”


    晉樞機隻覺得一整顆心都攥在一起,以往被欺負得最狼狽的時候也沒有如此心寒。這漫山壓地一般的奴才們,他就一定要在這些人麵前讓自己難堪。他的自尊他的驕傲甚至他曾經得到的他宣稱過的愛,此刻還剩下什麽?晉樞機無聲的歎了口氣,他不是不能示弱,隻是沒想到,用這麽卑賤的方式。


    “你起來。”商承弼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王公公。


    王公公哆嗦著站起。


    商承弼看著晉樞機道,“他說得沒錯。你是從九品的殿外侍,為什麽不向他行禮?行禮!”


    晉樞機突然一陣心悸。


    商承弼坐在龍輦之上,望著他高昂的頭,突然產生一種要將他狠狠按下去欺負的衝動。正如五年前犒師宴上,看到他挺直的脊背就想將他壓在身下狠狠蹂躪一樣。他淡淡道,“想來你還不知道怎麽做奴才——”他隨手指著小順子,“你做給他看。”


    小順子一驚,皇上明明是最在意臨淵侯的。自己欺負也就罷了,讓他向一個太監行禮,不是糟蹋他嗎?隻是,皇上有命,天下又有誰人敢違抗,小順子隻好將藥碗交給旁人,上前一步小心演示,可惜還沒開始做,就聽到晉樞機道,“我知道怎麽做奴才,不用別人教。”


    他向後退了三步,縮起了兩隻肩膀,低眉行了個揖禮,“奴才小晉子向公公問好!公公長樂!”


    那王公公初見他時原是一副作威作福的樣子,可如今有皇上撐腰,真受了他一禮,卻嚇得牙齒打顫兩腿哆嗦。他也不知是怎麽了,眼前這個人分明是低眉順眼的,可偏偏叫人怕得緊,仿佛被他一叫就折了福,連腳也拔不直了。


    晉樞機轉過頭看著商承弼,“這樣可以了嗎?我朝的內監有八品,從正二品的督領侍開始,要不要我一個一個問下去!”


    商承弼本是慪氣,這人究竟有什麽本事,都發配到浣衣局了還有人撐腰,可誰想到,見他向人曲膝,自己心裏竟比他難受十倍,正欲說些什麽挽回,卻被他當著滿地的奴才刺剌剌紮了這一句。看來還是太慣著他了,他根本是不將朕放在眼裏。商承弼正要發作,卻見他突然臉色一白,晉樞機以手掩口,噗得一下,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重華!”商承弼再也忍不住,絲毫不顧自己傷勢從龍輦上站起扶住他,“快,快宣太醫!”


    晉樞機搖了搖頭,“你糟蹋的我已經夠了。不用再虛耗人參肉桂,治好了接著糟蹋。”


    商承弼整顆心就像是掛了千斤鎖被縋住一般,這才想起剛才小順子還端著藥的,“什麽藥,他怎麽了?”


    “侯爺昨夜受了風寒,咳了一天了。奴才看禦藥房有熬得柴胡——”


    商承弼不等小順子解釋完就將藥給晉樞機灌下去,卻突然觸到他臉,“重華,你怎麽了,怎麽全身冰涼涼的?”


    “這要多謝皇上昨夜的照顧。”晉樞機連著咳了好幾聲,就像是連肝膽都要咳出來。商承弼急得滿頭冒汗,用手接著他咳出來的血,“重華,重華!”


    晉樞機長歎了口氣,再要說什麽,麵上的神色卻突然軟和下來。他伸手按住商承弼胸口,輕輕推他坐下,“你身上有傷,不要抱我,不要久站。”


    商承弼見他滿麵憔悴,一雙玉腕還帶著斑痕,想到連日來的這些折騰,自己昨天又指使了他一夜。重華本就是靠著幾個太醫人參吊命,哪裏撐得了這麽久。他原已做好了準備受他譏刺,卻不想他竟突然溫柔下來。商承弼靠在龍輦之上,懷抱著他身子,連臉上的神情都消融了,“重華,你——”


    晉樞機輕輕笑了笑,用掌心貼著他胸口,“我不是故意射你那一鏢的。我隻是,想不到你會來救我。”他強忍著咳嗽,“是我不好,我早該知道,你舍不得那麽對我的。”


    “重華——”商承弼用手掌捂著他的臉,“重華你怎麽這麽冷。是不是我傷了你,我昨夜讓你吹風,還讓你捉蟬——”


    晉樞機搖頭,“不關你的事。這原是我的命數。我喝了哥哥的藥湯,被散去了功力,可是偏偏不甘心,強自用功,血脈逆行。誰知,中了紅花散。紅花是破血之藥,能抑製心脈,於別人或許無礙,於我卻是劇毒。”


    “重華——”商承弼用披風將他裹在懷裏,“你不要說話,小心吸了寒氣。太醫呢,太醫呢?!”商承弼急了。


    晉樞機肅整了麵容,盡量讓自己笑得好看些,張了幾次口,才發出一個聲,“宜——宜”,晉樞機伸手摸了摸商承弼的臉,冰涼的指尖貼著他銳利的輪廓,“對不起,我都要去了,宜華,卻還是——叫不出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槐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陸離流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陸離流離並收藏槐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