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樞機肅整了麵容,盡量讓自己笑得好看些,張了幾次口,才發出一個聲,“宜——宜”,晉樞機伸手摸了摸商承弼的臉,冰涼的指尖貼著他銳利的輪廓,“對不起,我都要去了,宜華,卻還是——叫不出來。”


    他終於閉上了眼睛。


    “重華!重華!”商承弼緊緊摟住他,發瘋一樣地咆哮。描金繡龍的大紅披風揚起,風聲獵獵,連龍輦禦座都被他噴薄的內力打翻了,四周服侍的奴才們倒了一地,商承弼懷中抱著晉樞機,半個身子折在傾斜的龍輦裏。他身中一鏢一箭,今日已是勉力出行,如今急怒交加,胸中的怒火發不出來,六合天劫的反噬卻已鬱結五髒之中,商承弼半跪在地上,心肺燒得像是要爆掉,全身卻又冷得打抖。突然間覺得麵上流下一股涼意,就像一叢血從眼角淌下來,商承弼半晌不覺,等風將臉割得生疼才意識到自己居然在流淚。他將晉樞機團在胸前,自己的臉緊緊貼著他的臉,“重華,我的重華!”


    他的手握著晉樞機的手,將內力源源不斷地輸入晉樞機的身體,晉樞機像是□了一聲,卻又完全沒了反應。


    “太醫!太醫!楚衣輕呢?不是八百裏加急叫人送信了嗎?他弟弟都快死了他在哪裏!有這樣當哥哥呢嗎?重華!”商承弼再次用功,晉樞機後背升騰起一股白氣。商承弼心頭一喜,再渡真氣給他,晉樞機卻突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重華!”商承弼嚇了一跳,可見他能動了,卻又仿佛看到了希望,一隻手抱起他,另一隻手上依舊用功。


    “皇上,太醫來了。”王傳喜是個極精細的人,今日商承弼吩咐了要來浣衣局就連忙叫人請了太醫,果然,馮太醫半路就被拖來了。


    商承弼猶自不敢放開為他渡氣的手,隻是將晉樞機身子扶正。那馮太醫跪在地上看了一會兒便皺起眉頭。再搭脈時,憂色更深。


    王傳喜在一旁伺候著,此刻也不敢貿然說話。馮太醫一抬手,他便連忙送上藥匣,馮太醫揀了一枚金針,猶豫了一會兒,“皇上,請暫收真力。(.好看的小說)”


    商承弼眉心一皺,麵上略帶猶疑,目光卻始終落在晉樞機臉上。王傳喜知道他擔心一收功力晉樞機立刻就會沒命,雖知此刻不該多口卻不得不勸,“皇上,馮大人敢開口,想來必有幾分把握。”


    商承弼此刻心焦如焚,雖然自己的內力注下去好像是有幫助,可是此刻,他體內真力流失的速度委實快得不可思議。他為救晉樞機性命,倒也不怕耗損功力,隻是想到他剛才說的血脈逆行之事,自己的六合天劫太過霸道,若是反倒害了重華——想到這裏,商承弼立刻撤掌。


    晉樞機身子沒了他內力支撐,當即軟下來。


    馮太醫對王傳喜遞了個眼色,王傳喜早都吩咐小太監們脫了袍子鋪在地上讓晉樞機平躺,商承弼也解下披風,甚至脫下了十二章紋的罩衣墊在地下。他小心地扶好晉樞機,半側身子,目光如炬,“救回他!”


    馮太醫此刻也來不及謝恩,隻是用拇指深按晉樞機人中穴,又叫身邊隨侍的太監將金針燒熱,連刺內、外關,大陵、曲澤等穴,又命小太監燒熱酒來揉搓他腳心。


    “朕來。”商承弼親自替晉樞機脫了鞋襪,將他雙腳放在自己懷裏。他胸口的傷口早繃開了,自己卻絲毫未覺,伸手一摸,見晉樞機腳上染血,竟嚇了一跳,“重華!”這一次,竟是眼淚鼻涕一起流下來。商承弼自幼心計深沉,以弱冠少年之身,於父親遇刺母親殉情之際,從天下歸心的靖邊王手中奪走大位,一朝登臨,南麵稱尊。九年來,外退強侮,內屏權臣,何其專斷強橫,何等雷厲風行,如今,竟被自己的血嚇到涕泗橫流。


    王傳喜從來沒見過如此狼狽的皇上,看他白了臉色小聲提醒道,“皇上,您的傷口繃開了。”


    商承弼這才意識到晉樞機腳上的是自己的血,他一抹淚痕,竟然孩子般的笑起來,“重華,重華。”他將滾燙的燒酒倒在掌心,一國之君,便跪在浣衣局冰冷的青磚上替晉樞機搓著腳心。


    四麵的宮女太監全都背轉身回避,各個跪著身子,恨不能將自己縮進地裏去。


    小順子得了王傳喜臉色,帶著十七八個太醫疾奔過來,駕前失儀本是大罪,如今卻誰也顧不得。


    商承弼望著一溜的禦醫,“誰能讓他醒過來,朕賞他黃金千兩,白璧十雙。”


    五年來,太醫們早都習慣了這樣的陣勢,也知道晉樞機絕對死不了。如今,一個個找到自己該在的位置,各司其職,各顯神通,大概是看久了,也懶得再為商承弼又一次上演的情深似海震驚。


    君不似君,臣不像臣,太醫們是習以為常,奴才們卻嚇得大氣不敢透。浣衣局向來是宮裏最低賤的地方,雖說人人都聽說過寵冠後宮的臨淵侯,但到底耳聞不如眼見。如今雖是人人伏身貼地,五體俱拳,可這陣勢就算聽也聽明白了,就是沒長耳朵的,也能感覺到四周攢起來一樣的氣息。什麽都是壓著的,連樹的影子都是悶著搖的。


    奴才們各個屏氣凝神,恨不得將眼睛耳朵關起來,見了皇上這麽狼狽的模樣,各個都不知道將來是什麽下場。聽說,沾著這位臨淵侯的能活下來的不多,尤其是那王公公,原以為晉樞機失勢,堂堂一個世子被貶到做最下等的奴才,可誰能想到,皇上竟然對他——這哪裏還像對一個男寵啊,前朝的男妃也不少,太上皇也是好這口的人,可是,看皇上剛才那陣勢,若是那個人不行了,就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個死法了。王公公想到晉樞機曾經的那些手段,不覺冷汗直冒,滿身的毛孔都像灌進了涼風,刺的骨頭吱吱的叫,急欲一頭撞死,卻又不敢引人注意,努力咬了幾次舌頭,四肢百骸全是軟的,竟連一點勁都使不上來。


    跪在王公公旁邊的小太監也感覺到了身周不同尋常的寒意,偷眼看時,卻見王公公的臉已經變成了藍色。


    太醫們各自忙碌。晉樞機所躺的半尺見方,小太監們臨時搭了帳子擋風。商承弼擦掉了血漬的手背抹上流著淚的臉,臉上也帶著血。


    晉樞機終於醒轉過來。


    他張開眼睛的那一刻,商承弼整個人都是發亮的,他的眼睛仿佛最暗的天空升起的最亮的星星,“重華——”


    晉樞機微微抬了抬手,商承弼顧不得站起身,跪著挪到他身邊,握住他手。王傳喜早用厚毯子蓋住了晉樞機腿腳,商承弼跪坐在腳上,將晉樞機扶著靠上自己肩頭,眼睛又一次紅了。


    晉樞機虛虛張了張手,手指滑過他臉,笑了,“真好,又摸到你的臉了,我還活著。”


    “重華!朕再也、再也、再也不傷你了!”他一下將晉樞機裹在懷裏,“傳朕口諭,封臨淵侯為瑞王——”


    晉樞機突然搖頭,“你的傷!太醫,快,快幫皇上裹傷!”他抓住商承弼肩膀,“你傷得這麽重怎麽把披風脫了,昨天才——”


    王傳喜躬身道,“侯——王爺勸勸皇上,皇上一直顧著您呢。”


    晉樞機對太醫們點頭,“快!”一麵說著一麵從他身上挪過來,旁邊小順子早墊好了厚墊子。


    商承弼這才抬起手來叫太醫們重新上藥,又將繃帶綁好。商承弼一雙眼睛一直望著晉樞機,“對不起,是朕害得你這樣。”


    晉樞機麵色蒼白,“你的真氣——”


    “誰在乎這個!”商承弼心急如火,恨不得立刻撲到晉樞機身邊去,哪耐煩太醫們慢慢診治,“朕會下令,恢複你父親的爵位,還有,加封你為瑞王,你若是想上朝議事,朕再封你為尚書令——”他說到這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升太醫馮盧為正四品提點,賞黃金萬兩,白銀兩萬兩,白璧十雙、明珠一斛,《黃帝內經》一本,《神農本草經》一本,《千金方》一本。其餘人等,賞黃金百兩,白銀千兩。”


    “謝主隆恩。”山呼萬歲,四海升平。


    晉樞機輕輕咳嗽,“我——”


    商承弼打斷他,“你是不是不喜歡瑞王這個封號?”他頓了一頓,雖然朕也不喜歡,但是你若一定要,“就封你做臨淵王也好。”


    晉樞機輕輕搖頭,“本朝不封異姓王,皇上忘了嗎?就連我父親,能保留楚王的封號,已是皇上仁慈了。”當年商衾寒帶兵南下,直搗黃龍,楚王被迫請降,商承弼為示優容,並未撤除王爵,卻收走了各項權柄,甚至連祭祀也不能。雖然稱王,卻是有名無實。


    “你在怪朕?”商承弼心裏突突的,“朕知道對不起你,朕也不知道怎麽了。往常欺負你也就罷了,可是昨天,朕恨你居然真的如此心狠,可是朕更恨就算你做出這樣的事,朕卻還是舍不得你,就算為你受傷,隻要你沒事,朕就——”商承弼一著急,竟顧不得一地的太醫奴才,訴起衷腸來了。


    晉樞機連連擺手,“不是的。我父驕橫,行事不足。他的野心太大,這次那一百二十萬兩黃金——皇上不追究,我已心滿意足了。本就是降臣,這些年又多有優容,您封他個楚子也就是了,以防他再生不安之心。”晉樞機咳嗽著,“至於我,降梁以來,全無半點功業。一日之內,幾番起落,街頭巷末難免諸多猜測。世人口舌不堪——”他咳嗽不止,麵上帶著些病態的紅。


    “皇上,請王爺先回宮裏去吧。”王傳喜小聲提醒。


    商承弼這才回過神來,也不顧太醫不要再度使力的勸告,將晉樞機抱在懷裏,“你不用在意這些,朕叫武德司盯著,誰敢亂說,剪了他的舌頭!還有那些編戲文的,含沙射影,最是可惡,朕叫京安令把他們圈出來,全拴在牢裏,給你出氣。”


    晉樞機躺在他懷裏,再一次坐在穩穩當當的龍輦上。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我自然希望你壅塞言路,激起民變。民心生變,便大事可成。可是如今外有赫連傒虎視眈眈,內有靖邊王名正言順,我又不能真的學禍國殃民的妲己讓百姓徒然受苦,如今也隻能希望你做個好皇帝,以謀後動。他握住了商承弼的手,“不要為了我受萬人唾罵。你是九五之尊,心裏想的應該是天下萬民——”他伸手劃著商承弼心的位置,“這裏,若全是晉樞機,那大梁千千萬萬的子民,你又放在哪裏呢?”


    作者有話要說:小商不能沒有小晉,小晉的心裏卻全是算計,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卻不知是誰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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