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數日,天緋就在王二狗的“醫館”裏住院治療,仍是每天一碗黑得瘮人的藥糊,麵不改色地喝下去,卻眼見得氣色一天比一天好起來。蘇軟甚慰,對王二狗也漸漸卸下了心防。閑著沒事,就幫他做做家務,曬曬草藥,或者坐在門檻上看他給各色飛禽走獸治病療傷。山中不知歲月過,日子散漫安靜得如在桃源深處。


    “等我老了,也要住在這樣的地方。”


    黃昏時蘇軟倚著天緋坐在半山腰一棵斜逸而出的鬆樹上,悠蕩著裙擺看落日點燃天邊晚霞,看著看著,忽然冒出這麽一句。


    並非想做離群索居的隱士,山中采薇填不飽一個吃貨的肚子,隻是經曆了種種波折風浪、困局絕境、殺戮爭鬥、生離死別,不自覺地就會迷戀上這來之不易的自在和悠閑。其實這裏也好,別處也好,又有什麽關係呢?隻要能離開那些讓人恐懼和厭煩的東西,能看到天空和山野,能感受陽光和微風,身邊沒有牢籠,隻有想要陪伴的人……那樣的地方,就是可以終老的地方了。


    所往即所向,不欲便不為,是東方連錦畢生期盼卻終不能獲得的自由。而蘇軟想要的,不過是和命定的那個人一起,活個相濡以沫,現世安穩罷了。


    “狐狸,我死之前,都讓我在你身邊吧,好不好?”轉頭,盈盈笑著跟天緋商量,夕陽晚照璀璨了她的笑顏,也掩住了心中那絲綿長輕淺卻不知所起的蒼涼和悲傷。


    狐狸看著她,沒有說話,卻伸手樓了她的腰,將她掠到自己懷裏來。


    “我曾經托斑斕和雲薑找一種叫做兩相歡的花,想讓你吃了它,在我魂飛魄散之後忘掉我,卻最終……下不了手。”下巴放在那個毛茸茸的腦袋上,很久才說了這不相幹的一句。


    呆了兩秒鍾,蘇軟駭然抬頭:“原來那個兩相歡……”


    後半句卻被狐狸驟然收緊的擁抱截斷。


    “……後來,你自作主張離開雪狐王宮,我也曾想過,找到你就掐死算了,因為掐死你,世上就再沒有誰,能讓我惶然無措、狼狽至此了……”


    “……”


    “可我不知道掐死了你,我要怎麽活下去,我已經忘了沒有你的時候,我是怎麽活著的……所以傻子,以後別輕易離開,也用不著再問我,你可以在我身邊多久……”


    “……”


    “因為你的性命,就是我的性命,你的一生,就是我的一生……”


    蘇軟被狐狸熊抱著,幾乎有些窒息,臉被他按在胸口上,聽他一字一字,用黯啞、低緩卻專注得幾近切齒的語聲說出這些話,短暫的愣怔之後,心驟然開始狂跳,下意識地抓了他的白衣,卻連手指都輕顫起來。[.超多好看小說]


    “雪狐族的男人,一生隻有一個妻子,結下婚約,便至死不渝,蘇軟,你願意麽?”最妖異的黑色眼眸,此時如月下滄海,那樣深邃、沉靜而望不到邊際的溫柔,讓人逃無可逃,隻能甘心溺斃其間。


    求,求,求婚啊……


    仿佛一萬頭草泥馬……不,是九色鹿在心尖上跑過,又仿佛春風吹度,漫山遍野繁花盛開,蘇軟有點虛脫地伏在天緋懷裏,連最後的一絲力氣也用在了控製情緒上,卻終於沒有控製住,片刻之後,極費力也極丟人地伸手抱住那妖孽的脖子,不言不動地趴在了他的肩膀上。


    “……不願意也用不著勒死我吧?”妖孽想把她從自己脖子上揭下來,但居然沒成功,小丫頭反而抱得更緊了。


    白癡狐狸,真沒有眼力見,借脖子抱會兒怎麽了你見過哪個女主,願意讓剛求完婚的男主看她的花貓臉和鼻涕泡啊?蘇軟邊抹著眼淚鼻涕邊想。


    “你這樣算答應還是不答應?”妖孽摟著那條淚流滿麵的圍脖,漫聲道,“當初說愛我的時候那樣隨心所欲,現在莫非還打算反悔不成?”


    “嗯?!我,說愛你?!”蘇軟瞪大了眼睛。[]


    狐狸很鄭重地點頭。


    “不能吧?!什,什麽時候……”


    且不說自己真不記得,就算有,此時也是決不能承認的,否則日後有了小孩,問當初爸爸和媽媽到底是誰先追誰的時候,她顏麵何存?


    然而狐狸卻好整以暇地從懷裏摸出了一塊冰綃,迎風抖開,上麵歪歪扭扭地用毛筆寫著:“狐狸,我走了,不是被人綁走的,能在這個時候做點什麽,高興。別生氣,別發飆,別打人毀物,想我了記得燒紙,但別想太久。怪,我愛你,mua~”


    落款,是一張圓圓的,隻有兩顆門牙,沒心沒肺的笑臉。


    這是當初離開雪狐王宮的時候,給他留下的遺書,上麵大大咧咧的“我愛你”,和漢語拚音的”mua”,比其他所有字筆鋒都要重些,在滿幅死到臨頭都沒正形的絮絮叨叨裏,顯得格外卓爾不群。


    白紙黑字,鐵證如山。


    蘇軟同誌自認臉皮不薄,此時也仍然羞澀了,臊眉耷眼地低頭玩了會兒天緋的腰帶,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可是,我會老的,到時候皺得像個核桃一樣,你也會喜歡麽?”


    這是天紫曾糾結的問題,蘇軟原覺得那不是問題,但真到了約定一生的時候,心裏,終究,還是有些迷茫的。


    如果真的有一天,自己變得雞皮鶴發、腰背佝僂,而他依然如雲邊玉樹,傾國傾城,那麽無須他嫌棄,就是自己,也未必有勇氣繼續站在他身邊吧。


    “核桃?”天緋揚了揚眉,“雖皺了些,卻老而彌堅,渾圓可愛,到時若聽話就握在掌心裏滾滾,若不聽話就砸開吃了,有什麽不好?”


    蘇軟駭然看著他,幾秒之後才反應過來,被調戲了。


    “那你現在就砸開吧,砸開吧砸開吧!趁我還是個青核桃,皮光肉嫩,也省得硌了您老的牙!”忘了猶自身在半懸崖上,不管不顧地在他懷裏撒潑打滾。


    天緋唇角微揚,用了個武鬆單臂擒方臘的姿勢把那惱羞成怒的家夥固定住,免得兩個人一起從樹上掉下去。


    “老了又如何,隻要你高興,到時我可以變個老頭子陪著你,七十古稀,八十耄耋,九十耳順,你喜歡多老都可以……”


    蘇軟努力想象天緋變成老頭子的模樣,未果。


    “若你不喜歡變老。”天緋騰出一隻手扳起她下頷,“我們也可以想辦法。”


    “什麽辦法……”小丫頭想到什麽,猛地直起身子,“老便老了,我寧可老死,也不要你變成第二個莫傷離。”


    狐狸輕嗤,俯首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我就算陪你老死,也不會讓你變成初月無憂,隻有莫傷離那樣的白癡,才會為了保自己女人一副皮相,讓她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


    “我想要的人是蘇軟,活著的蘇軟,所以,你隻需活著,隻需是蘇軟就好。至於皮相,那是最靠不住的東西,你當真覺得這種事情,比你我在一起還重要麽?”


    ……


    蘇軟撫著嘴唇緩緩搖頭,臉頰嫣紅,眼神卻異常清亮。


    沒有什麽事情比跟他在一起更重要,不論是人間妖界的差異,還是茫然未知的將來,都不可能讓她放棄跟他在一起的機會。


    隻要他還願意,隻要她還活著。


    “我知道了。”仰起頭,輕輕吻上他的嘴唇,如蜻蜓點水,卻就此交付了一生,“我會好好吃飯,鍛煉身體,盡自己所能活得長一些。我會占上你百八十年的時間,在死之前,都全心全意的愛你。”


    “……”


    “但我畢竟是人類,能陪你走的路有限。所以狐狸,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也要高興自在地活著,如果再遇上喜歡的人,就果斷續弦,別因為其他族人都隻娶一個老婆,就傻乎乎地一個人孤單終老。”


    “這個時候,你跟我說……續弦?”狐狸漫不經心地摩挲著蘇軟的小臉,語聲冰涼,力道漸重,好歹也在人間遊蕩了數年,他還是知道什麽叫“續弦”的。


    “嗯。”心不是不酸的,臉不是不疼的,蘇軟卻仍然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並非生性悲觀,也沒有演苦情戲的癮,之所以說這些,隻是想在最開始的時候,便囑托好自己最擔心的事。


    人與妖相戀的故事,她聽過不少,但似乎沒有哪個,能講到他們最終的結局。異界妖族的愛,可以溫暖一個人類生命的全程,但人類即便傾盡所有,也隻能陪伴妖族近百年的時光。


    她羨慕雪狐族一生一世一雙人,情深似海,至死不渝,卻不能自私地用幾十年的陪伴,就讓他在此後漫長的歲月裏嚐盡孤單。


    像莫傷離那樣的孤單,真的,很可怕。


    “狐狸,我注定不能與你白頭偕老,所以必須確定我走之後,剩下的日子你能繼續好好地活著。”望著天緋,小丫頭的眼睛裏盡是凝重。


    狐狸看了她很久,笑笑,沒再說話。


    這個笨蛋,一時缺心少肺,一時又多慮多思,既說了你的一生便是我的一生,那你走後,我又怎麽會有剩下的日子?


    不過是跟著你去罷了。


    但這個卻是不打算告訴她的,否則她肯嫁才怪。


    摸摸她的腦袋,轉移話題:“等洪荒之門的事情了結,我們可以找個你喜歡的地方,落戶安居。”


    “哎?好啊!”單細胞生物眼睛一亮,成功被誘導,“我想住在有山有水的地方。”


    “好。”


    “我還想養隻小狗,然後像王二哥那樣在房子旁邊開塊地,種菜種瓜。”


    “種葡萄。”


    “葡萄?也好,有個葡萄架的話,夏天的時候可以……”


    “乘涼”二字尚未出口,抬眼便對上狐狸有點怪異的目光,然後忽然反應過來,那句“種葡萄”,好像不是他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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