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出來。”天緋看著不遠處的一處山壁,淡然道。


    那處山壁上原本隻見藤蔓,天緋語聲方落,便忽然閃現出銀白的人影來,仿佛一朵燦亮的雲,轉眼已隨山風掠至近前,無聲飄落在鬆樹枝幹的另一端。


    銀絲錦袍,如仙長發,負手佇立在山崖之間,通身染了赤金晚照,華麗得幾乎不能直視。蘇軟揉了揉眼睛才看出來,眼前這個憑空出現,但鮮亮得不靈不靈的家夥,居然是滄溟,狐狸那個天神一般冷豔高貴的爹。


    本能地往天緋懷裏躲了躲,對於此人,她幼小的心靈上是留過陰影的。但見他眼都不眨地斜睨著自己,又想想好歹剛才私定終身的這個也是人家親兒子,所以躊躇了片刻,還是伸出一隻小手衝著他揮了揮,以示禮貌。


    “你可知道,誘拐王族中人,養狗種菜卻不種葡萄,該當何罪?”狐王大人顯然並不領情,開口便是疾言厲色。


    誘拐?蘇軟看了看麵無表情,卻隱隱發散著低氣壓的天緋――這一尊是能隨便給人誘拐的麽?也太抬舉她了吧。


    而且,這關葡萄什麽事?


    “誘拐也就罷了,見到器宇軒昂的本王,卻連句尊稱都沒有,又該當何罪?”第二彈迎麵襲來。


    尊稱?啥尊稱?狐王陛下?伯父?公公?爹?另外,這種時候有什麽必要強調自己器宇軒昂?


    不是沒領教過此人的陰陽怪氣冷嘲熱諷,但此番再見,好像,又乖張了些似的。


    “還有你!”矛頭終於指向自家兒子,“你這忤逆不孝的混賬,找了個傻瓜自己也傻了不成?見到父王招呼都不打一個,擺那張棺材臉給誰看?!”


    語氣明明很憤怒,一手叉腰一手點指的姿勢卻很傲嬌,蘇軟猶自覺得哪裏別扭,天緋卻伸出一根手指朝滄溟勾了勾:“過來。”


    “啊?幹嘛?”滄溟走過來,很認真地俯□子。


    接著臉上就挨了快如閃電的一腳,斷了線的風箏般直接從樹上掉了下去。


    “呀呀呀!”蘇軟在天緋說過來的時候就隱約猜到他想幹什麽,卻未曾想他真的那麽做了。見滄溟掉下去,還打算伸手抓住他,卻連半片袍角都沒撈到,就眼睜睜看著前一秒還在殘陽中卓然獨立的雪狐王陛下,以一個5353c向外翻騰兩周半轉體一周半抱膝的美輪美奐的勢呼啦啦淩空飛落,砸斷了半路伸出來的幾株小樹,砰然落在山壁之下,王二狗房後的韭菜地邊上。


    王二狗原本正蹲在地頭割韭菜,聽得有重物飛落之聲,也不抬頭,拖著小筐朝旁邊挪了兩步,繼續割韭菜,任由那重力加速度的人形兵器在他腳邊的地上摔成個扭捏的“大”字。


    “……狐狸,這樣不好吧。”蘇軟抹了把頭上的冷汗。


    她倒不覺得這種高度,真能把個雪狐王族的瓢把子給摔死,但無論有多大的矛盾,無論人間還是妖界,老子就是老子,兒子就是兒子,兒子踢老子,還照臉踢,總是不合適的吧。


    狐狸卻隻是輕哼了一聲,帶著她緩緩飛落,然後走過去,抬腳,踢了踢仍然在地上冒充自殺現場的那個:“起來,再裝那老東西,我揭了你的皮。”


    “滄溟”在猶未散盡的塵埃裏歎了口氣,緩緩起身時形容已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白衣如雪的少年,身形挺拔,卻又透著不勝衣冠的柔弱,容顏極俊美,似乎在哪裏見過,眉宇間一抹沒什麽正經的慵懶妖靡之意,看上去就更加眼熟。


    “虧我們還一起打過架、坐過牢、逛過青樓。”少年看著蘇軟,恰便似大堂上秦香蓮看著陳世美,寒窯前王寶釧看著薛平貴,斷橋邊白素貞看著許漢文,眼神那叫一個哀怨淒絕,“如今新人勝舊人,他踢死我你都不管麽?”


    一起打過架,一起坐過牢,一起逛過……


    “……天朗?!”蘇軟看了他半晌,忽然跳起來。


    沒錯,天朗!他現在這個樣子,在雪狐王宮也是見過一次的,但當時他處於沉睡狀態,自己又光顧著報仇,把他的臉扯成各種形狀,所以本尊的長相,反而記得不是那麽清楚了。


    但那個漂亮的皮膚,那身吊兒郎當格外欠揍的氣質,卻是隻此一家別無分號的啊!


    “天朗!天朗!”歡呼著蹦過去,抓著他的衣袍上下打量,“真的是你麽?!你傷好了?全好了?!這個身體是你自己的吧?哎你不是怕熱不敢用自己的身體下雪山的麽?現在怎麽能出來了呢?!”


    天朗見她雀躍,便也反手抓了她的衣裳,很認真地跟著她一塊兒跳來跳去:“真的是我啊!傷好了!全好了!這個身體就是我自己的,我以前喜寒怕熱,但元神在地府熔岩中浸過一遭,再回歸本體後,竟然就不怕了!母後說可能是什麽以毒攻毒,物極必反……我能不能坐著說?好累!”


    “你們兩個,可別踩著我的韭菜。”旁邊,王二狗插了句嘴。


    “你是誰?”天朗才注意到還有這麽個人。


    “我?”王二狗怔了怔,又開始眉頭緊鎖地仰頭望天,“我叫那個陳……”


    “別編了,還是叫王二狗吧。”蘇軟無奈道。


    天朗倒不在意王二狗叫什麽,卻似乎對這個人本身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抄著手,眯著眼睛,嘬著牙花子,像個小流氓似的繞著他轉了幾圈:“你,你你你,嘖嘖,你……”


    那語氣,就像看電視劇的時候忽然瞧見個熟臉,卻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他曾經演過啥。


    “你吃飯了麽?”王二狗很淡定地看著他,忽然問。


    天朗怔了怔:“沒吃呢。”


    “那等會一起吃吧,我去洗韭菜了,包點滾蛋餃子,吃了好一路順風。”王二狗提著小筐走了。


    “我肯定應該認識他。”天朗看了他背影許久,很篤定地點了點頭。


    “你是怎麽找來的?”天緋問。


    為了防人侵擾,他這陣子都刻意隱去了氣息。


    “去王都問天紫啊,她雖也找不到你,卻能知道你家傻瓜在哪裏……說到這個,你對天紫做了什麽?為什麽一提你,她臉就比鍋底還黑?”


    “找我們做什麽?天緋繼續問,自動忽略掉他後邊的問題。


    “母後讓我給你帶句話。”


    說著,整個人又化成了瓏兮的形貌,嫋嫋婷婷而來,無奈而傷感地摸了摸天緋的臉:“緋兒,回來吧,你父王已有悔意,不會再殺你家傻瓜了……”


    當!


    一記暴栗鑿在腦門上,將渾身上下閃爍著母性光輝的王後殿下鑿回原形,天緋伸手擰住他的耳朵,淡淡道:“你再敢學母後試試,還有,傻瓜是你叫的?”


    “算了算了,他也不是第一天才沒正形的,別打他了。”


    蘇軟隻好上前,邊勸著邊將天朗的耳朵從他哥手裏解救出來,卻被那家夥就勢來了個熊抱:“還是你最好了,我在池子裏泡著的那些天,想了天紫六十多次,想了你八十多次呢。


    “……謝謝,您受累了啊。”蘇軟翻了個白眼,在某妖孽發飆之前,按著那貼狗皮膏藥的臉將他推到安全距離以外。


    “蘇軟軟,我覺得你對我越來越冷淡了,”天朗臉抵著蘇軟的手,身子還在不屈不撓地往前湊,“是因為你改嫁的緣故麽?”


    蘇軟愣怔兩秒,跳起鑿了他一個暴栗,全然忘了剛才是誰勸天緋別打他的:“你才改嫁!你全小區都改嫁!喵的老娘今天好不容易被求婚,你少烏鴉嘴!”


    天朗捂著腦袋,很困惑地看著她:“咦?你之前是東海龍三的小老婆,不改嫁,怎麽做我王嫂?”


    “我……”蘇軟語塞,猛然想起還真有這麽檔子事,但,那個不能算的吧?


    “不過沒關係,反正龍三老婆多得很,不差你這一個半個的,而且他現在沒了眼睛,自身難保,估計也沒工夫與你為難……”


    “等等!”蘇軟拔高了聲音,“你說誰沒了眼睛?!”


    “龍三,公子澈啊。”


    蘇軟心底一陣發寒:“他……怎麽會……”


    “前幾日是他的天劫,原本應該躲起來渡劫的,誰知莫傷離那家夥居然趁機占了他在鯤州的宅子,還拿他三十幾個老婆的性命做要挾,他隻好回去救火,因為天劫未盡,吃了大虧,所以才被莫傷離奪了眼睛。”天朗歎了口氣,“怪不得父王這輩子隻肯娶母後一人,老婆太多,果然要倒大黴的。”


    蘇軟並不清楚何謂天劫,卻聽得明白,是莫傷離趁人之危,奪走了公子澈的眼睛。記起當日那老不死穿了身漂亮袍子笑吟吟地對她說要出門辦事,想來,卻是為了這個了。


    “那公子澈……他現在怎樣?”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心中的不安難以言表,自東方連錦死後,她太害怕聽見某些不好的消息。


    “龍族派人把他接回海上去了,近日異界幾個大族當家的老東西小東西,都要趕往東海,商量著怎麽逮住莫傷離……哎呀!”天朗一拍腦門,“母後就是讓我告訴你們,如果不願意回雪原,可以先去東海,那裏現在最安全。另外,父王不會再殺你了,他怕雪狐王宮的房子不夠人拆的。”


    “母後那裏,沒有別人能派出來報信了麽?”天緋毫不掩飾嫌棄之意。


    “我喜歡的差事,他們誰敢和我爭?”天朗理所當然地道。


    “狐狸,我們去東海吧,我想去看看澈。”蘇軟拉了天緋的衣袖央求。


    “嗯。”天朗讚成,“就算嫁了新人,也要去看看本夫的。”


    “天亮之前,你再多說一個字,就弄死你。”天緋很溫柔地看著他弟。


    天朗後退一步,識相地捂住了嘴巴。


    世界終於清靜,蘇軟有點惴惴地瞄了眼天緋:“不要聽天朗胡說,我隻是……”


    “我知道。”天緋摸了摸她的腦袋,“我們即刻動身。”


    “明天再走。”旁邊忽然閃出王二狗,一手拿了個笊籬,臉上還帶著麵,“我包了餃子。”


    蘇軟對他的神出鬼沒已經習慣:“謝了王二哥,可是我們真的有急事。”


    “已經出了的事,就不算急事。”王二狗說著轉向天緋,“我今晚還要準備些藥給你帶上,所以,明天再走。”


    滾蛋餃子很鮮美,但因為蘇軟心事沉重,而天朗又受到脅迫,天亮之前不能說話,最聒噪的兩個都調了靜音,所以這餐飯倒吃得格外安寧。


    “明天早上記得找我拿藥。”收拾碗筷的時候,王二狗忽然跟蘇軟說。


    “嗯,謝謝王二哥。”


    “我會給他準備月餘的用量,每日一粒,放在一個玉瓶裏,那藥瓶必須由你隨身帶著,萬不可假手他人,就算是天緋也不行,否則就不靈了,切記切記。”王二狗囑咐得極認真。


    蘇軟怔了怔:“為啥?”


    “……為啥?”王二狗仰天想了半晌,“因為……嗯……”


    “算了算了我知道了。”看他現場編瞎話簡直比看孕婦難產還堵得慌,“總之你說要我帶著,就必定有要我帶著的理由,我絕不交給別人就是了。”


    “乖!”王二狗一臉感動,老懷大慰地出去洗碗了。


    入夜,天朗無聲而堅定地賴在了天緋和蘇軟的屋子,本還想與兩人擠一張床的,卻終是被天緋踢去打了地鋪。


    惦念著公子澈的眼睛,加上屋子裏多了個雖不說話卻存在感很強的熊孩子,這晚蘇軟失眠了。直到三更將盡,院子裏忽然響起琴聲,王二狗的琴聲,曠遠,飄渺,有點冷清卻又異常溫柔,仿佛帶著能安撫人心的力量,暫時紓解了她心裏的萬千愁緒,睡意才漸漸襲來。


    夢裏日正當空,王二狗穿了襲雪白得刺眼的袍子在滿樹梨花下站著,逆著陽光看不清他的臉,隻聽見他對著自己說了聲:“拜托。”


    拜托什麽呢?


    次日清晨,三個人沒有再看見王二狗的影子,原打算跟他打個招呼道別的,出門卻見門口貼了張紙條,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狼王染恙,邀我出診。鍋裏有飯,諸位自便。藥在樹下,丫頭親取。海闊山高,後會有期。”


    蘇軟於是依言到梨樹下去,果然在石桌上看到了一個白玉小瓶,仿佛怕別人不知道是這個,那瓶子下還有封信箋,上麵言簡意賅地寫了四個字――“就是這個”。


    拿起那瓶子的時候,似有一抹淺淡流光從瑩潤剔透的瓶身上劃過,再定睛去看,卻又隻是個尋常玉瓶了。


    離開南方大山,伴一路長風向東北而行,天未過午,已到了東海岸邊。


    橫無際涯的海,在晴空朗日之下波光熠熠,蕩漾著溫柔深邃的碧藍顏色,讓人想起公子澈的袍袖。蘇軟站在幾近純白的沙灘上,翹著腳四下張望,但除了長天、麗日、碧海、銀沙、遠山、近樹,還有頭頂偶爾滑過的幾隻海鳥,就什麽也沒有了。


    公子澈,在哪呢?


    “天緋,你去過水晶宮麽?”隻好寄希望於身邊這位吃過見過的雪狐族王子殿下。


    “什麽水晶宮?”天緋反問。


    “就是龍王爺住的地方,公子澈的家啊。”不至於吧,雖然不是一個係統的,但好歹也都是異界大族,不至於連水晶宮都不知道吧。


    天緋皺了皺眉:“東海龍族住在不盈山上,水晶宮,那又是什麽?”


    “不盈山?”蘇軟恍悟,這個世界沒有吳承恩,所以龍族不住水晶宮也沒什麽奇怪的,但那個不盈山,又是在哪裏呢?


    “不盈山是漂浮在海上的無根之山,承載了龍族的宮苑,逐海波四處飄流。若無龍族接引,外人是找不到的。”天緋道。


    “那不就跟航母似的麽?”蘇軟頓時就蔫了,“那怎麽辦?”


    “什麽是航母?”天朗插嘴。


    “航母就是……哎呀好煩,回頭再告訴你。”現在真心沒興致科普國防知識。


    天朗也不糾纏,撫著肚子望了會天,忽然道:“我餓了,咱們先找點吃的吧。”


    說罷,彎腰從沙灘上撿起一個貝殼,屈指捏碎,向著正在頭頂盤旋的一隻海鷗彈射了過去。


    日!


    啪!


    哎呀!


    海鷗猝不及防,教那貝殼砸了個正著,打著旋撲啦啦從天上掉下來,砰然落在前麵不遠處的地上。


    很成功的狩獵,堪稱空手套白狼的典範。


    但……


    剛才那隻海鷗,在被砸之後,是喊“哎呀”來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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