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可起了?”


    “嬤嬤來了,姑娘還未醒呢……”


    帳中的黛玉側身向內躺著,耳中聽著奶娘與丫環悄聲問答。半合著眼,想著心事。


    母親故去已近月餘,連日地伏侍病中,守孝靈前,使得她即焦又燥,且憂且悲,撐到二七,黛玉就又病得下不來床。眼見得這幾日天氣高爽,襯得她也精神了許多,闔府才算鬆了口氣。


    不說這身子也才六歲的光景,就是前世,那樣簡單的家庭,哪裏見過如這世般大家子裏的爾虞我詐。兩年前那個三歲的弟弟一沒了(1)。周姨娘就瘋了,關在院子裏醫了半年,到底是沒能挺過來。接著就是她生死一線,下人們私下裏都傳,是周姨娘回來討債。母親氣急,拿住兩個造謠的下人作法,一頓板子,發落了出去,才終於壓了下來。自己就是那時穿了過來,第一次睜開眼,看見得就是母親疲憊卻不失端莊的臉,美麗的眼中含著淚,摟著她喊道:“玉兒,我的肉啊……”。現如今,是這個護我,愛我的人,去了,再也見不到了……


    “姑娘,姑娘……醒醒罷……”王嬤嬤輕聲地在帳外叫著。“如今入了冬,日子越發地短了。姑娘且起來坐坐,走動走動,身體也舒爽些。老爺見了,也安心。”


    黛玉伸手取過枕邊的絹子,拭了拭眼角的淚。緩緩起了身。雪雁見了,忙上前卷了帳簾,捧過熏籠上的衣物,嬤嬤幫她穿戴整齊。小丫環們一一捧過青鹽、沐盆、巾帕,就在床邊先淨了口臉,提提神。


    那邊上月梅開了窗屜,下了隔紗。春柳領著捧頭麵的小丫頭過來,為黛玉束起頭發。更衣淨手完畢,黛玉方起身至外屋坐下。


    “父親可是出門了?”黛玉吃了兩口牛乳,轉頭對雲鶯囑道:“這兩日,牛乳晚上睡前再與我吃罷,早起拿今年新收的花露,煮滾了放兩粒細鹽,於我清清濁氣。”


    雲鶯細細地應了,那邊小丫頭回報:“並不曾出門,在西廳見人呢。說是打京裏姑娘外祖母府上派來的。”


    黛玉聽了,也不追問。另與王嬤嬤說了,讓她差人去父親那打聽著,等父親有了空,好過去請安。


    待撤了早飯,黛玉先去正屋裏點了枚香,略站了片刻。雖說母親去了,但黛玉仍然住在主屋的閣子裏,沒有挪動。父親怕她睹物傷情,幾次欲讓她換個地方,她卻終是沒有答應。


    一時黛玉又走到書案旁,翻檢著以前的功課。母親過世,父親並沒有辭退西席。需把舊時的功課理理,待夫子問時,也好作答。


    月梅見她才吃了飯就去拿書本,怕她將早飯停在心裏。於是過來引著她說:“姑娘且去園子裏逛逛不,今年的楓葉敗得晚,現今東邊亭子旁那兩棵大紅楓還紅得十分好呢。”


    黛玉聽了,知是好意,也就慢慢出了房。往東邊亭子踱去。丫環們忙收拾了一應用具,急急地跟了上去。


    其實黛玉自打早間那小丫頭回了話,心裏頭就開始敲起了小鼓。


    前世她就是個愛看紅樓的。當初初初在這裏醒來時,幾疑自己真是如書中的寶玉般,做了個紅樓的夢。見著母親賈敏、父親林如海,隻在心裏歎著才子佳人,半晌回不過做女兒的味來,嚇得賈敏以為她又是被什麽迷了魂。


    待得她完全認識到自己的確穿了,而且穿成了黛玉。她馬上生出了一個……額,母親說是個毛病,父親說是個愛好的癖好――財迷。沒有辦法,她的記憶裏,黛玉一生的悲苦,都來源於她的少小不識孔方兄。於是這會兒她大反其道,母問起源由,她便將話假與那年見著的瘋和尚,隻說是在病中又夢著了那和尚,說她命輕淚重,一滴淚水要拿千兩黃金來填,不然哪一日淚盡了,命就沒了。這話又正說在她大病之後,賈敏想起她命懸一線時,的的確確是在昏迷中淚流不止。自己女兒的性命最重要,黃金有甚打緊的,於是深信不疑。


    財迷也不是不可以,但要這兩個雅人,天天看著自個兒的寶貝女兒,在那兒俗不可耐地點銀票,卻實在有些難為人。於是夫妻倆平日裏也閑散著教黛玉些鑒賞珍玩的法子。並四處收羅些寶物,放在她房中,謂之鎮命。


    黛玉在一屋子的奇珍異寶環繞下,神經慢慢鬆馳了下來,心安則體胖,身體也漸漸好了起來。雙親更是以為那瘋和尚的話靈驗了。於是連往日將信將疑的那句“不許見外姓親戚”,也十成十地認了真。本來那年父親林如海回京述職之時,是可以帶上家眷同行的。為著這句話,賈敏硬是沒有回京,囑托完相公往賈府探望母親並幾個兄弟後。因早就聽說揚州風光好,就帶了閨女黛玉,一路下揚州而去。待得林如海論績再調,被點為了巡鹽禦史,也追著妻女,往揚州而來。一家子就在這絕色之地,落戶安家。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


    那日母親摟著她坐在窗邊,一邊輕聲吟著此詩,一邊為她指點江景。卻不知,雖是隔著銀蟬紗,但那熟悉的碧波千裏,楊柳點翠,早已撲麵將她卷進了歲月的長河,依稀又見著了高樓疊起、車輛如織……一時也分不清,她到底是眷著前世,還是戀著今生……千年憂思,還複往來,隻讓她錯將淚水作江水,奔騰而去不複回……心情激蕩時,不覺淚眼婆娑。卻把那廂裏的母親唬得手忙腳亂,抱著她在艙中來回走動。口中一忽兒軟語撫慰與她,一忽兒讓人急傳大夫,一忽兒又先緊著丫頭先拿兩件貴重飾品來鎮著命。彼時她於淚光中注視著這美麗的婦人良久,輕輕伏進她柔軟的懷裏,低聲說道:“母親,我在這裏,我哪兒也不去……”


    此情此景,猶在眼前。誰知道,她留下來了,母親卻走了,歿在了她們最愛的揚州……


    而現在,又到了要離開父親的時候了嗎?


    “玉兒。”一聲歎息般地呼喚,是她的父親,林如海。


    “爹爹。”黛玉立起身,側臉拿絹子抹淨了淚,含笑轉過了頭。


    五六歲上,正是小孩兒珠圓可愛的時候。黛玉卻因這一病,驟然清瘦了下來,形態裏,竟略略帶出些女孩兒的風流嬌態,如海看了,不免又想起了夫人,悲從中來,眼中也是一酸。


    “看著快別哭了,爹爹我近日還沒尋著什麽好東西呢。”父親步入亭中,在軟靠上坐了下來,笑著伸手,將黛玉攬入懷中。黛玉不好意思地扭了扭,就安靜地躲進了父親溫暖的懷抱裏。


    雲鶯上前為老爺奉了盞毛峰,又為黛玉的玫瑰茶續了杯,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這本玉樓春開得甚好,玉兒可還喜歡?”


    “映著這紅楓,一剛一柔,別有一番風味呢。”那本玉樓春已是滿極欲敗之相,父親又怎會看不出來,隻怕是心思不在這上麵吧。


    “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哎……玉兒,你外祖母欲接你入京同住(2)。”父親兜兜轉轉,終是將這句話說出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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