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們間傳遞消息,好似總快過主子。林老爺見過周管事,剛回到內書屋,尚在平複自己心情的時候,黛玉屋裏,潤妍已經將今日賈府一眾人等入府後的遭遇,手舞足蹈地演義了遍。房裏屋外的丫頭們,都有心無意地伸著耳朵聽著,邊悄聲地議論著。不一會兒,閑雅也轉了回來,續上了最新的一段:廚房張婆子已得了話,周管事的一應飲食,均按著管家齊叔的份例辦理,這就已經開始備晚飯了。閑雅說完,偷眼看了看姑娘:“那張婆子可真討厭,都不讓我進去,看看菜色……”月梅在旁笑接道:“那是她為人老道,放你進去了,可不單單是看看罷?”閑雅見被說破了心事,扁了扁嘴。還想說什麽,卻被黛玉的一陣咳嗽,給攔了下來。


    前頭小廝們拿府裏姑娘生病的由頭來堵周管事,倒也不是亂說的。黛玉如今,確是病了。初時也就有點頭痛腦熱的,黛玉一是心裏存多了事兒,沒太在意,二來想著自己就要離家,總要試著堅強點,三者她想熱熱鬧鬧地過個年,給父親留個念想,所以一直強撐著誰也沒說。因著症狀外表不顯,月梅她們幾個,雖日日跟著,但黛玉不說,她們也就被蒙了過去。黛玉每日仍照舊讀書習字、收拾行裝。卻不想那日在父親書房裏,忽然就暈過去了。


    黛玉醒來就被父親指著醫囑,要求著臥床靜養。一應讀書習繡功課,凡是費點心的,全都停了。黛玉先還撒嬌,怨父親小題大做,擔心過了。她身子本就不健,這隆冬節氣,她生點小病,也是常事。父親卻堅絕不允,一疊聲地傳出話去,竟是將她這病,當著重症來看待了。


    黛玉想著,若真要去了賈府,她就是要開始一場為期八年的持久戰,那現下的這段日子,就全當放自己一個在大假罷。[]父親這般緊張,怕也有女兒即將離家遠遊,他不能再刻刻關懷的想頭在裏麵。她何不順了父親的意呢,是以也就安心在屋裏養起了身子。不想一日孫姨娘過來,借著放年紀大的丫頭們出去配人的事頭,又看似不經心地,換了她房裏的幾個人。黛玉也就上了心,平日裏再瞧著,飯食湯藥、被服器皿……凡沾她身的事物,多多少少都有些改動。隻不過今日這件,明日那樣,倒也不怎麽顯出來。黛玉方覺曉,她這病的起因,怕並不全是,為著她身子弱的原故。


    再想想父親當日的神情,黛玉知道,父親雖說那日也與她提過,府裏不太安穩。但事到臨頭,他還是關心則亂,又覺得她年紀尚小,怕將她嚇著,終是對她隱瞞了實情。黛玉想通了原委,且見父親這通外鬆內緊地安排,她也就很配合地,每日裏足不出戶,在自己的院子裏,渡起了假期。平日裏除了父親等幾個親近的人來探病外,一人也不多見。有精神時,就與丫頭們說說閑話,玩笑一回,無事時,最常做的,就是睡覺。日子過得,倒也暇意,隻是,若這身子也能不病不痛,那就更圓滿了。


    黛玉如今的狀況,也正是林老爺今日十分惱火的引子。本是為女兒安排得好好的後路,正是立等要用的時候,偏偏半路殺出這麽一個人物。且他背後那位,現下看來,對女兒以後在外生活的影響,怕是比自己設想的,要大得多。本想著嶽母大人是女兒嫡親親的外祖母,是女兒最近的祖輩了,若說這世上,除了自己,還有誰能為女兒真心實意地打算幾分的話,隻怕也就是這位嶽母大人了。可……到底老太太年紀大了,力有未逮啊。一時叫他到哪裏,再為女兒尋個,這般合意的去處呢。自己這邊的親戚麽,一是血緣太遠,再來麽,也沒什麽出眾的人選。哎……真放著年幼的女兒一個人去住間宅子,也不是個事啊。


    不說林府裏各人有各人的心事。隻道這日已到了年後的第一大節――花朝(zhao一聲)節,此日也是黛玉的生辰。


    黛玉原來雖耳聞過這花朝節,或者叫花神節,但從未過過。本以為隻是個地方的小風俗,到得這裏,方知二月十二的花朝節,卻是一個與八月十五中秋節――即月夕節,交相呼應的中華大節。成語有雲“春花秋月”,這節日,古人也是春有“花朝”,秋有“月夕”。一個挑菜觀花,一個慶豐賞月;即實用,又風雅,讓她一下子就愛上了這個,在曆史中,漸漸為人們所遺忘的節日……且這個節日,還是她的生辰。讓她不禁遐想,莫非當日她作為絳珠草,是與百花們一起過了生日,喝過慶生酒,特特地,選這一日下的凡麽?


    第一次過這個生日與節日時,晨間與母親去花神廟酬神,香甜的花糕味,一直縈繞著馬車,戀戀不去。偷眼自馬車的碧紗窗往外瞧,見一路上的女子,無論老幼,均頭戴鮮花,身披彩帶,真是,前世無從可見的奇景。熱鬧的氛圍,讓她覺著,仿佛,全天下的世人們,都在為她的生日,而大肆慶祝……道旁晃過一個老婦的容顏,紅花白發,眉目含笑,自有風韻,黛玉見了,也有些發癡,心想著:女兒們,大抵都是花兒作的,方是正理。


    ……可今年的生辰,縱是一般香甜的花糕,吃在嘴裏,也淡了味道……


    黛玉今日精神尚好,早起受過丫頭們的禮,又在一早過來賀生的孫姨娘的陪伴下,略瞧了眼各房送來的禮,一一遣人答謝了。因著沒見到父親的禮物,黛玉閑得發悶,靜極思動,聽孫姨娘說,父親一日都在府裏,於是借著生辰的名頭,打著向父親要禮物的幌子,出了院子。


    闔府的花草,均被打理得煥然一新,雖未加紅帛,卻也束了些淡彩的錦帶。父親在書房裏看邸報。見著她來,本還想因她出了院子,嗔她幾句。不想反被黛玉指著要禮物,撒起嬌來。父親架不住黛玉如此小女兒之態,隻得將前事放在一旁,捧出一隻漆匣來。


    黛玉見那匣子雖帶著古物的味道,但通身雕得百花,朵朵綻放,莞如時間在此靜止一般。她不由笑道:“爹爹送得禮物,可是這隻匣子?若不是,倒叫女兒,也生出買櫝還珠的心思了。”父親但笑不語,示意她自己開匣一觀。黛玉琢磨了半刻,方在一朵牡丹的花蕊中,尋著了機關。她輕輕一按,匣麵自藏在花底的匣縫處一分為二,帶著各自的花朵往兩邊分開。顯出匣底的紅緞,並紅緞上的一片葉狀的綠玉。說它是玉,隻因黛玉比不出其它的物事來。它有著上等翠玉的各色優點,卻在其外,更帶著些……生命力的感覺。黛玉拈起玉片欲細觀,立覺有異:如此春寒料峭之季,入手竟無一絲玉石的寒氣,反帶著些暖意,這若真是玉石,就是極難得的暖玉了。


    父親見黛玉驚訝之色,不由拈須得意地笑了:“玉兒說的不錯,這匣子,原本就是為父送你的禮物,隻可巧,為父上月,偶得著了此物。”他說著,也傾過身子,看向黛玉手中的這片“玉葉”,“那人說是家有難事,立等錢用。才將這家傳之物拿出來,尋個有緣人。可是怪了,人人看它都說是假的,隻得為父我看來看去,總覺得此物不俗。再者又解人急難,也就收了回來。”


    黛玉反複看了看,實在辨不出這“玉葉”的真偽來,側頭問父親:“爹爹可請人看過?”


    “請了古玩界的章老看過,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說定不是個凡品,也試了試,百般都如玉一般……


    那賣的人卻還說了兩樣這寶貝的好處,很讓為父動心:一是可解百毒,二則若貼身收著,日子久了,就會生出異香來,浸在肌膚裏,經久不散……為父也試了試,這解毒之說,倒也可信上幾分,隻不知是否如那人所說,解得百毒……我見總無壞處,且香味這東西,自來是女孩兒都喜愛的。”


    說到此,父親看著著迷盯著“玉葉”的黛玉笑問:“玉兒可喜歡此物?”


    黛玉聽得父親發問,收了心中對此物的悸動。笑顏綻放地向父親道謝。因黛玉一見那“玉葉”,就被迷住了,這時回過神來,才發覺此物在“葉尾”粗的一端,鑲了一芽銀邊,竟一分都沒損著“玉葉”地,做成了個墜兒,綴在根細銀鏈上。黛玉見著,立時就要戴,孫姨娘笑著為她扣上扣兒,黛玉細心地將它貼身收在衣內。又向父親福了一福,取過了那個機關精巧的百花漆匣,坐在一旁,開始賞玩。那“玉葉”地貼著她的肌膚,有著一種陌生,而熟悉的觸感。她有一句話,並沒有說出來,因她畢竟是個穿過來的無神論者,這感覺,讓她自己覺得不可思議――她一見此物,就覺著,這即是她的東西,且一時一刻,都不想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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