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姨娘見父女二人其樂融融,也就悄悄退出門外,自去處理事務去了。


    黛玉伴在父親身邊,把玩起這漆匣來。黛玉每年生辰得的寶貝,一般都是那年裏得的最好的。父親本要將這漆匣作禮物,想來其價也定不菲。這匣子看質地與做功,定是個古物,且又機關精巧,她先時開的,隻是最上層,啟開來,下層又分有不同的小格子。且在盒麵上又另有機關,管著另開的幾個暗格。一個半尺見方的漆匣,盡似藏著無數的小格。保何況父親又怎會真的隻送個空匣子,每格裏,自是放著些小玩意,隻把黛玉玩得,不以樂乎。父親在一旁,半心半意地看著邸報,時不時地,被黛玉或驚訝、或讚歎的表情,逗得笑出聲來。


    黛玉玩了一刻,注意力卻轉到了父親手上的邸報,她被春柳、月梅她們管著,好多日子沒見著本書了。這會兒見著字了,哪還忍得住不看。父親見她高興,也不攔著,偶爾指著邸報上的時事,與她聊上兩句。內裏一條消息,讓黛玉上了心:“都中奏準起複舊員”――這不正是,賈夫子起複的機緣麽。


    因黛玉這大半月都被圈在院子裏,這學裏,自是去不了的。父親與賈夫子,緣與黛玉的窗課本子,倒是結成了半個文友。父親病好後,時常與賈夫子談文論詩,那賈夫子也確實有才,頗得父親讚歎,且又是在朝中為過官的,論起來也算半個同僚,父親待他自是較別的清客,更高一籌。


    黛玉見著這個消息,不由指與父親看到:“夫子不是也曾在朝為官麽,如此,也可起複了?”


    “正是,為父也有推薦之意……隻是,不知還能否再為你,找個如此有才學的夫子。”嗯,自己女兒的學問,更重要些。


    “夫子的才學,若隻為女兒我啟蒙,也太屈才。爹爹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若是當真得以起複,也算是爹爹的功德一件。”哎,爹爹,你快些送走這個奸雄罷,女兒好累。


    “噫,爹爹,你遠在揚州,這起複之事,如何幫得上忙?”難道又要做墊腳石,將起複這奸雄的恩情,送予賈府?


    “這有何難,為父一封書信進京,自會將此事為他安排妥貼。”


    “說起在朝為官,不知我林家,有幾人在朝中有官職呢?”黛玉想起了林阿福的那段公案。思及當日所慮,終於在這裏找著機會打聽了。


    “這個麽,哎……如今林家的後人,多是仗著前人的餘蔭,樂得在老家做個富足的田舍翁。縱有兩房出五服的遠親在朝,卻也是一個做的翰林編修,一個做的禮部侍郎這樣的閑職,自身又都是散淡性子……雖有往來,但這交情,卻較舊生故交,還來得淺……”。


    “爹爹,女兒有一拙見,不知當講不當講……女兒聽母親說,賈府的兩位舅舅,為著是兄弟,一直彼鄰而居,這原也是隨了其祖上,寧、榮二公,他二老得封後,即在一處,建得宅子。如此寧公的後人,與舅舅們雖是快要出五服的親戚了,卻仍親如一家,時時往來……如此相扶相幫,在朝中同聲連氣,相互照應,免了多少難處,確是不失一族人的血親之情。


    俗語說:獨木不成林。想我林家,本就族人稀少,入朝之後,又各自為營。若有什風吹草動,豈不如那獨樹一般,一折而撲。怎比得那成林的樹木,來得穩妥。……雖是出五服的遠親,倒底是一筆寫不出兩個‘林’字來,且我等本為一族,隻算作親戚往來,與那勾給朋黨一說,也扯不上幹係,倒比起與舊生故友之交,來得更安心……


    那兩位遠親既未曾主動來與父親相交,父親何不……喏,正好借賈夫子起複一事,主動向他們投信,以展守望相助之義。許就是,人家為著父親官大職重,不好前來相就呢。”


    黛玉說得興起,差點將“親戚就是拿來用的”一語,也給帶了出來。林家世代書香,族人們隻怕也多少帶著些書生意氣,怕不是寧要“君子之交淡如水”,也不願被人誤作攀附貴戚呢。……就連父親,黛玉細心瞧著,也是有些個盡心辦差,疏理人事的“孤臣”性子。


    “玉兒此話,倒也有幾分道理。……隻怕他們自己在任上都疏於打理,如何能幫得他人……”父親聽了黛玉的話,倒也沒有笑話她,隻拿指頭輕叩著紫檀案,略略思索了片刻。父親自己都沒有查覺罷,他已經漸漸將才七歲的女兒,當作對等的交談者了。


    “他們疏於打理,爹爹豈不是正好借由此事,督促他們打理起來?玉兒私以為,在朝為官,如江中操舟,豈敢有不盡心的,縱是我不犯人,又何以能保不遇著急流礁石呢。(.無彈窗廣告)……就是此時無事,若以後有個長短,難道父親基於同族之誼,還能不施以援手的麽,隻為自家著想,也是現下就開始打點的好。”


    父親聽得,含笑望向黛玉,歎道“哎,玉兒啊玉兒,為何你不是個男兒呢……若是男兒,有如此剔透的心思,我林家,後顧無憂了……”說得黛玉無言以對,總不好說這要怪父親自己吧,隻好撒嬌扭過這個話題也罷。


    父女倆閑談間,孫姨娘已將父女二人的午飯,擺在了外室。按說午宴本是正宴,但今年父女兩人都不過是想著讓對方開心開心,方才在這日打起精神來的。晚上的家宴也就罷了,再要二人整日裏去應酬外人,對不起,父女倆都是大家公子小姐,沒這個興致。是以午時的正宴雖在內外宅擺起了幾桌席麵,讓合府的下人們熱鬧熱鬧,但卻沒有招待外客的準備。縱有幾位知交故舊來賀林家千金黛玉芳齡,也極識趣地隻遣人遞貼送禮,自有管家齊叔前去應對,不勞父親費心。反正今日這揚州城裏,是沒什麽人能請得動林如海林老爺的了。


    黛玉陪父親於席上坐了,先斟了一盅酒,跪於母親往日坐處之前,舉杯默悼了片刻,又以指拈酒,灑於案前,如此者三,方將杯中酒傾盡於地下,又磕了個頭,方起身陪父親坐了。另又斟了杯酒,雙手奉於父親身前,口內道:“今日又是玉兒生辰,也是母親當年受難之時。玉兒剛才敬過了母親,還要再敬父親一杯。多謝英明的父親大人,為玉兒找到一位如此美麗賢良的母親。”說得父親怔了怔,待回過味來,不覺老臉有點紅,拈須咳了咳,假意罵了一句:“你這丫頭……”終是笑著接過黛玉的敬酒,一飲而盡。一時就將他剛才見黛玉拜母的黯然之色去得幹幹淨淨。黛玉度其神色,暗暗鬆了口氣。她本自忖,自己的生辰,是躲不過思念母親這道檻的,自己傷心也就罷了,她卻更怕父親神傷。如今的父親,雖比原來那般形槁心灰的樣子好很多,可黛玉心有餘悸,生怕父親的心境會有反複。是以這生辰之時,如何即祭奠了母親,又不讓父親觸景傷情,著實讓黛玉思慮了幾日。四書五經想了個遍,也隻想出這個彩衣娛親的法子來。如今見父親神色如常,方略略放了心。


    黛玉身子弱,說是陪父親小酌,那熱熱的惠泉酒*1也不過是略沾沾唇,就這樣,也沒沾兩下就讓父親給止住了。酒也不讓沾,菜也吃不下,黛玉無事,撤了溫酒的下人,自己坐在一旁,試著為父親溫酒。新醃的青梅,少一粒,多一粒的,往酒器裏投下,酸酸甜甜的清香,自酒器中嫋嫋而出,混著父親寵愛的笑臉,讓黛玉又找到了,幸福的感覺……冬日的暖陽,透窗而入,照在笑語殷殷的父女倆身上,也照在桌上的酒杯裏,沒人看見,那裏麵映出的,母親的,笑臉……


    父親怕黛玉久坐於病體不利,飯後又催著黛玉回房歇息。黛玉在院中困了多日,哪裏肯就此回去。她抿嘴轉了轉眼珠兒,出門遊玩,父親大抵是不會同意的,不如央了父親一起去園子裏賞花,看她撲蝶。


    為著是女兒的生辰,又是女兒們最愛的花朝節,父親聽了黛玉此言,想起往年今日,正是一家三口盡享天倫之樂之時,又看著女兒精神尚可,倒也不好板著臉裝惡人,隻得依言允了。於是父女二人,領著一隊丫頭,慢悠悠地往自家園子裏逛去。


    雖說花朝節是在仲春時節,但黛玉還是覺得好冷,可園子裏黃的迎春,粉的桃花,白的梨花,紫的丁香,全不管人情冷暖,世間滄桑,自顧自地開得千嬌百媚,那澎勃的生命力,浸染著擦枝而過的行人們,心懷大開。黛玉頑了一會兒,就被父親叫回亭中歇下,同看著小丫頭們在花間撲蝶嘻笑。


    姨娘們想是得了父親進園子的信兒,也都各自穿花拂柳地,走將出來,聚到了父親身邊。父親見人漸漸多了,這賞春倒成了鬧春,不免失了遊園的興致,想著女兒午間不曾休息,就欲早開晚宴,於是起身帶著眾人往碧水榭中去。


    正說收拾呢,二門上有人來回:“京裏賈府來人了,說是替老太太給咱們姑娘送生辰賀禮。”說得父親與黛玉均是一愣。半個月前的那段公案尚未有完結呢,如今這出,為得哪般?


    父親接過下人送上來的名帖。打開一看,來者,居然是賈璉――榮國府的嫡孫。心思轉念間,也未看清這賈府葫蘆裏賣得是什麽藥。問著下人說來人一行均在外客廳裏候著,也就隻好先讓姬妾們到碧水榭賞景。自己即往外廳待客。――今日還真來位他得接待的人了。


    黛玉自回房歇息更衣,心下也十分奇怪,這在原來,可是沒有的事啊。――卻不知,這正是她給造成的。


    今日之事的起因,卻是那周瑞周管事。因他一到了林府,就將重振精神的林老爺給激怒了,給拘在院子裏不得自由,自是斷了與外邊的音信,且這傳書遞信之事,其餘的幾個粗使的下人、婆子均不知曉,兼之又都被林家安撫著,全不知周管事被禁,隻當他占了高枝,獨自享受去了。京裏王夫人得不著消息,林姑娘進京一事進展如何,回複不了賈母,一二日也就罷了,等三五日後,就被上了心的賈母給看出了蹊蹺。一來二去的,賈母也就有點知曉了。


    那二舅奶奶王氏,確是個心胸狹窄之輩,為著些昔日的閨房戲語,一直不待見賈敏這位姑奶奶,幸而賈、林兩家,政見不合,致使內宅家眷,也多年不曾往來。她倒比不得婆婆賈母那般,心心想想地掛念著姑娘,隻是暗自慶幸不用再見那位德才兼備,美麗高傲的姑奶奶。且她想:這位姑奶奶還是高嫁了出去的,若是回來,豈不是較未嫁時,更讓自己無地自容……如今雖說那位已經去了,這要回來的,不是姑奶奶本人。但一是帶著她的血脈,二是這姑娘出身比姑奶奶更高,聽回來的下人們說,其人隻比她母親還要美麗,還要有才情,豈不更顯著她的不足?是以不管賈母是如何念叨外孫女,她是打定主意,不想見著這姑奶奶的後人,出現在她的生活中的。


    她本是想挑撥著林府待賈府去的人不周,以仆辱主,輕慢了賈母,好讓賈母一怒之下,斷了要黛玉進京的念頭。誰曾想第一次讓個下人去給姑奶奶賈敏奔喪,卻沒出任何茬子地回來了,還順便帶回了林家姑爺給賈母的年禮。她不知林姑爺是悲傷過度,又看在亡妻的份上,沒與賈府計較這些小節,倒以為是林姑爺性情好欺。是以這次接人,也就如上次一般炮製。這若接得人來呢,她也知曉了“有其父必有其女”,黛玉必也是個軟性子,就是來了也不足慮。若是接不得人來呢,則正好拿來做文章……不想林老爺這一拘,她兩頭都不著靠,一時也就慌了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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