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太太正坐在餐桌的正東,她的脊背挺直,緊抿的唇透著一股無言的憤怒。


    祁則玉祁昕玉眼觀鼻,鼻觀心扒拉著自己的飯碗一言不發,蘇淡如的頭發已經盤做了婦人髻,低著頭眉眼恭順,祁儐同樣低著頭,偷偷的用手指捅了捅祁昭玉,祁昭玉昂著頭,她直直地和老太太對視,聲音堅決,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我要參加明年開春的選秀,你阻止不了我!”


    她的臉上有一種奇異的篤定,似乎她一定會馬到成功。


    那種極度的自信,使她的臉看起來越發的明豔動人。


    祁老太太很憤怒,這憤怒中還夾雜著一股難言的失望,你憑什麽這麽篤定你會成功呢?論容貌有中宮皇後安菱玉,論心計這六宮有誰能勝過蘇晴見蘇貴妃,論才情你又如何比得過容妃沈如眉。從小嬌養長大任性妄為的你憑什麽會從三千佳麗裏脫穎而出,這樣的你怎麽贏,這樣的你怎麽可能會贏!你為什麽就非要攀龍附鳳,你為什麽就不能安分點,你為什麽要急著趕著把自己的大好年華葬送進那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裏。


    祁昭玉為什麽要進宮?


    她不甘心,祁昭玉怎能甘心!現在已是冬至,過了年關她就十七了,在這個年代已經是大姑娘了,祁老太太已經在到處給她訪人家了。她本以為溫宇驍是江湖副本,可是溫宇驍就那麽走了,連祁洛也走了,她祁昭玉如何甘心嫁在這名不見經傳的小湘城裏。她可是祁昭玉啊,她可是被人求著哄著穿越過來的啊!


    她會成功的,她自信她總會成功一樣的,否則她的穿越還有什麽意思呢,那個人明明說會她的穿越是擁有重大意義的!當她知道當朝皇帝隻有三十有餘,很是年輕時,她就有了自信,這種自信在她半月前聽到從芸京來的報喜人說祁洛高中狀元時化為了徹底的篤定,祁洛會幫她的。聰慧如祁洛一定能夠幫她贏的,她怎麽可能贏不了呢!


    老太太沉默了許久,站起身來,旁邊的丫鬟立馬扶住了她,老太太深深的看了祁昭玉一眼,那眼神看得祁昭玉極不舒服。


    祁老太太在質疑她,她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得出了這個結論,那目光裏有輕蔑,有嘲諷,有失望,還有差點讓祁昭玉吼出聲來的東西,你憑什麽這樣看著我!你憑什麽憐憫我!我才不會輸!


    祁老太太轉身出了屋,祁儐看著她歎了口氣,那目光裏的憐惜一下子就讓祁昭玉炸了:“你們為什麽都這樣看著我!我一定會成為大慶最尊貴的女人!你們等著瞧吧!”


    “二姐,二皇子前些日子剛剛被封為太子殿下,這太子的生母鳳儀宮的安皇後可還活著呢!”祁昕玉抬頭朝祁昭玉笑了笑,帶著嘲諷。


    祁昭玉反倒沒有再吼,她冷笑了一聲,眉目張揚:“你們且看著,我祁昭玉成不成的了!”


    “二姐啊…這大庭廣眾的,你不要腦袋,則玉還要這條命呢!”祁則玉放下手裏的筷子,起了身:“則玉就和妹妹先走了,二姐你繼續!”


    .


    祁老太太穿過長廊往另一邊的廂房走,走到一半,老太太忽的停了下來,她看著扶她的丫鬟問:“阿鬱呢?”


    “老夫人忘了?三少爺在芸京。”


    “哦,那阿鬱什麽時候回來啊?”


    “三少爺中了狀元,得了皇上賞識,暫時不會回來的。”


    暫時不會回來的,老太太看著丫鬟欣喜自豪的臉色,突地打了一個冷顫。


    丫鬟轉頭看了看,院裏的風雪果然又大了些,於是她低頭柔聲問:“老夫人可要再加一件衣服?”


    老太太緊了緊大氅,沒有說話。


    她記得兩年前她也是這麽問婉玉的。


    婉玉回答,爹爹和大哥去打仗了,暫時不會回來的。


    然後呢?然後他們就再也沒有回來,再也沒能回來。


    .


    芸京也在下雪。


    湘城的雪是溫柔的,星星點點的飄下來,而芸京的雪來的極為猛烈,鋪天蓋地,遠遠地看去像極了春日裏小院盛開的那一樹梨花。


    祁洛和楚堯正跟在皇帝身後,明燁的語氣帶著幾分懷念:“你和宴君表姐還真是相像啊!皇後見了你定然也是欣喜的。祁老夫人可還好?”


    “謝皇上關心,奶奶身體尚且康健。”


    “朕聽說建武將軍嚴子頤和你是同鄉,朕一直沒有封你官位,你可有怨朕?”


    建武將軍是正五品的官職,明燁前些日子一並封賞了這一屆的文試武試中的傑出學子,單單落下了祁洛,朝中多有傳言,這是皇上厭棄了祁家,對祁崢祁洵之事仍有芥蒂,對祁洛同情者有之,惋惜者有之,幸災樂禍者亦有之。


    “臣不敢。”祁洛低頭。


    明燁搖頭笑了笑,指著前方道:“鳳儀宮這就到了。”


    站在皇帝左側的楚堯回頭對他笑了笑,帶著些許安撫,更多的是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了然。


    祁洛回了一笑,溫潤如玉,看不出在想些什麽。


    .


    明燁輕笑了兩聲,信步走到鳳儀宮門口,門口的護衛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低著頭就要高呼出聲,明燁把手指放在唇邊比了一個安靜的手勢,他對安菱玉向來是寵愛至深的。


    楚堯忍不住顰了顰眉,麵色有些古怪,祁洛低頭看向地上跪著的那兩個護衛,與其說是見到皇帝的驚訝倒更像是驚恐,況且這大白天的鳳儀宮竟然宮門緊閉,看來這鳳儀宮中有大秘密啊!


    楚堯抬頭正要說什麽,卻見明燁已然推門進去了,忍不住歎了口氣,連看祁洛的目光都帶上了幾分歉意,顯然他也察覺到了什麽。


    “菱玉啊!前些日子你不是說要見見丹陽郡主的孩子嗎?看朕今兒個帶誰來了?”皇帝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笑意。


    楚堯又歎了口氣:“也就是皇上……”


    他到底是沒有說完這句話,鳳儀宮宮門緊閉,宮裏更是安靜的反常,一路走來除了門口那兩個侍衛,連宮女太監都沒見到,也就隻有對皇後信任至極的皇上才不甚在意。


    “皇上,您…您…怎麽來了?”站在皇後寢室門口的宮女麵色蒼白,聲音尖利。


    明燁的眉皺了皺,有些不悅:“怎麽?朕的皇後,朕還不能來看看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推開了房門:“朕倒是要看看,有什麽朕不能來的?這宮……”


    明燁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聲音瞬間消失,麵色漲的紫紅,連帶著宮女失聲吼出來的那一句皇上,在風雪裏詭異到近乎可怖。


    .


    雪被風刮著灌進屋子裏,風又把屋子裏的氣息帶了出來,女人的呻.吟聲,男人的喘息聲,還有情.欲之後特有的氣味。


    透過錦帳,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床上赤.裸交纏的兩道人影,金雕的精致暖爐裏火焰燃得明明暗暗,明燁狠狠的閉上了眼睛。


    “曲心,怎麽了,門怎麽開了?”簾帳裏傳來女人的聲音,婉轉有如黃鶯,帶著情.欲之後特有的慵懶,正是這鳳儀宮的主人皇後安菱玉。


    曲心是皇後的心腹,也就是那個看守房門的宮女,她正慘白著一張臉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聞言一下子哭了出來:“娘娘,娘娘啊……”


    “你哭什麽?可是出什麽事了,本宮給你做主!”錦帳被掀開,露出一截女子的小臂,膚如凝脂,那帳裏的男人似乎還摟著她的腰,她回頭安撫性的吻了吻那個男人,把目光移到了門口,在瞥到門邊的明黃色衣衫時那半截手臂如同受了驚嚇一般縮了回去:“皇上!”


    “是朕。”明燁的聲音極其平靜,聽不出什麽情緒,安菱玉卻覺得這聲音像極了窗外的風雪,冷的刺骨。


    “穿好衣服,和那個……狗東西一起給朕滾出來!”皇帝的話音隨著門被關上的聲音一起消失,房間裏陷入了詭異的安靜。


    .


    雪下得更大了,明燁背對著門,身體僵直,他直直地看著祁洛。


    他的目光在一瞬間閃過太多東西,憤恨,羞恥,無奈,傷痛,隱忍以及一閃而逝的殺意。


    沒有男人能夠忍受自己老婆給自己帶了一頂綠油油的帽子,也沒有男人能夠在這一幕剛好被自己下屬見到而不難堪不憤怒,更何況這個男人是皇帝。


    因為他是皇帝,所以他的臣子見證了他的恥辱,他便有足夠的理由和能力殺了這個臣子,但也因為他是皇帝,他不能不顧國家,所以他不能殺祁洛。


    不過片刻,明燁便已冷靜了下來,他的目光溫和,笑容和藹,如同一位慈祥的長輩正滿意的看著自己出色的後輩:“朕觀祁卿年少有為,進退有度,可謂君子端方,溫潤如玉,祁卿可願做太子太師?”


    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並稱“東宮三師”,雖虛銜無實職,但位列從一品官,是輔導皇太子的官員,一般以位高望重的大臣兼任,祁洛不過一新科狀元,這已然不是恩寵,而是胡來了。


    明燁在賭,他賭祁洛是個聰明人,不會不知天高地厚。


    果然,祁洛略微彎了彎腰:“臣資曆尚淺,恐不能勝任,有負皇上厚望。”


    明燁笑的更加慈和了:“愛卿言之有理,是朕考慮欠佳了,朕聽聞愛卿見識廣博,不但文章盛美,且精通音律棋藝,愛卿可對太子多加指點,太子見祁卿不如便執師禮如何?”


    “皇上聖明。”說這話的是楚堯,天飄著雪,他仍然拿著那把折扇,他幾不可查的瞥了祁洛一眼,目光中似有殷切之意。


    明燁此舉,是拉攏是威脅,也是試探。


    祁洛謝了恩,見屋內已有動靜開口道:“皇上,臣身體略有不適,請皇上恩準臣先行告退。”


    “準了。”明燁對他的知情識趣顯然很是受用,見他走遠,對楚堯說道:“朕記得前些日子刑部的彭大人身體抱恙,想要辭官歸鄉?楚卿幫朕安排一下吧!”


    “臣領旨,先替祁大人謝過皇上!”楚堯馬上聞弦歌而知雅意,刑部尚書彭書威已然六旬有餘,左侍郎之位尚且空缺,右侍郎也已年逾五十,刑部的確是該換換血了。


    .


    皇宮裏有一片梅林,相傳是前朝皇帝為討寵妃歡心移進來的。


    祁洛從鳳儀宮出來剛好途徑那片梅林,那是一片紅梅,在白茫茫的雪地裏像燃燒著得火焰,又像暈開的鮮血,豔麗至極。


    “此間事了,我們在這兒種一片紅梅可好?”是誰曾和他怎麽說過呢?祁洛略微有些茫然,他活的太久了,他經曆過太多世界了,他不記得了。


    不過哪又有什麽所謂呢,他淺淺一笑,準備離開。


    “你喜歡那些花嗎?”孩童清脆的音色如同玉石相擊,他隻有八﹑九歲的模樣,長相秀麗,雌雄莫辯。


    祁洛抬頭看向樹梢的紅梅:“很美。”


    “你幫我摘下一枝來好不好?”孩童用希冀的眼神看著他。


    “花隻有開在枝頭才是最美的。”祁洛垂眸看向那個孩子,孩童呆呆的看著他,有些手足無措,正要開口,祁洛卻伸手折下一枝梅花來:“不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一枝紅梅的命運太子殿下自然是有權利決定的。”


    他說罷便轉身往宮外走去,孩童捧著那隻紅梅看著他的背影,遠處有丫鬟匆匆忙忙的追了過來,孩童扭頭問到:“我手裏的花和枝頭上的哪個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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