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虧阮爺的玉佩,不然今天咱們兄弟倆真的要落魄在這家飯鋪子裏了。”身側背著顏料,一手扶著他,一手拿著傘。


    他的臉色不怎麽好看──唉,每天他的臉色總要臭上這麽幾回,真不知道他有沒有一整天都笑的模樣。算她多嘴,竟然跟他聊起為官之道,以往,她的確是眼不見為淨,今兒個是傻了腦吧。


    “阮爺,你氣啦?”她討好地笑:“下回若再發生這種事也不打緊,咱們就來賣個字畫,對於畫畫,我可專精了。”


    “你以為還有下次?”她這散性子,怎麽會以為他還會跟她再出門?


    “出來走走也是件好事,阮爺不肯那就算。下回我找二郎出來便是。”


    他咬牙,心裏一股怒火又波濤洶湧掀了上來。她的語氣像是隻要有人陪,任何人都可替代似的。


    “?g,那有頂轎子,我去雇吧,阮爺你等等──”


    聲音很突兀地消失,阮臥秋直覺不對勁,要抓住身邊扶他的小手,卻撲了個空,仿佛她突然被人往後拉走。他立刻伸手再抓,隻抓住她脫落的方巾與飄揚的……發絲?


    他心一跳,馬上喊道:“杜畫師!”


    “糟,是知府大人的少爺!”陌生的聲音輕呼,來自左邊某家店鋪,隨即他聽見門被關上的巨響。


    知府大人的少爺?


    那幾個字在他耳邊轟轟作響,想起店老板的話,他心裏更為焦灼,沒聽見那已經習慣的腳步聲……四周全是雜亂的足音,好像有個人被拖著走……是杜三衡嗎?


    眼前盡是黑暗,根本無從揣測!知府之子拖著她走做什麽?他雙拳緊握,對著四周怒喊:


    “杜畫師?”


    努力側耳,隻聽見幾名漢子的笑聲。


    他咬牙,容不得那無力感在此刻糾纏,他再度壓抑怒氣,喊道:“知府大人之子在此嗎?”他聲若洪鍾,同時,他不理前方有何阻礙,在黑暗之中循著那雜亂的足音上前。


    有人在笑,他不理是為何而笑,隻往前直走。


    他眼瞎,自然沒有看見杜三衡被人用力捂住嘴,一路要往小巷子拖去。


    “哎啊,我就說沒看錯,果然是個女扮男裝的俏姑娘。啊,好香好香,怎麽會有這麽香的身子?脫了衣服是不是更香呢,小美人?”在她耳邊**笑不斷,直湊著她聞著。


    杜三衡用力要拉開那幾乎悶死她的巨掌,卻發現男女之差有多可怕。


    雙足踢著地,眯眼瞧見阮臥秋一臉怒氣,直往這裏走來。這個笨蛋,明明看不見,還要?進這渾水嗎?


    “知府大人之子,請放開杜姑娘!”阮臥秋邊上前邊沉聲道:“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擄人,依萬晉律法是有罪的!”


    “哼,這是你的相公嗎?可一點用處也沒有呢,小美人。”


    吹在她耳邊的氣,是一股令她極為厭惡的氣味,讓她差點暈了過去。


    “喲,是個瞎子呢,小美人,你配這種瞎子也真是浪費了,不如跟著小爺一塊吧。對了,你說,要讓你相公就在這大街上盲目尋人呢,還是給他一頓好打?”


    阮臥秋似是抓住了聲音的源頭,不怕撞到東西,直往這裏快步走來,嘴裏說什麽,她也聽不真切,隻知八成又是一些律法。她心思移轉極快,注意到他一直在側耳傾聽,她猜他是不停說話,想引起對方注意。


    她半眯著眼,快要糊掉的視線注視著阮臥秋,然後放掉全身力氣,當是被悶暈了,再趁著身後男人不察,從腰間抽出小小的雕刀,用力刺進他的手掌,其力道之重,連自己的臉頰吃痛也絕不鬆手。


    男人的痛呼,讓阮臥秋頓時停步。


    “賤蹄子,敢這樣傷小爺?”吃痛得放了手。


    杜三衡連忙屈身鑽出,使勁劃過另一個奴仆的手臂,毫不留情。


    她眯眼,哼笑:“想動我,也得看我想不想被人動!”


    “你膽敢冒犯知府大人的少爺?是不想活了嗎?”


    “杜某還想快樂活它個七、八十歲,當然得好好保護自己啊。”任由長發淩亂披肩,抿唇笑道:“若真有人讓我活不下去,好歹我也要拖個墊背,心裏才快活!”


    強擄她的男人身邊走狗一擁而上,她眼明手快,一腳踢翻鋪子外的圓凳,那些漢子措手不及,摔了個大跤,她反身就跑,不料阮臥秋就在身後,撞個正著。她連忙把雕刀反手收回,這才沒傷了他,正要叫他快定,她整個身子卻被用力地抱住。


    “杜三衡,你沒事嗎?”


    ?g,他這是在做什麽?她會胡思亂想的。


    “沒事沒事,毫發無損,不過再不走,我可就會變成被強搶的民女啦。”她不以為意地笑,不忘拉住他的手,嘴裏笑道:“靠左邊,拐巷。”一點也不驚慌。


    “你先走,別管我!”


    “阮爺,我很像是無情無義的人嗎?”她笑道。


    他皺眉,注意到她語氣如往常般輕浮。她沒有被嚇著嗎?畢竟是個姑娘家啊。還是瞞著他?他問:“他們追上來了嗎?”


    她回頭一看,瞧見那些狗仗人勢的奴仆跌倒時,撞上一名貴氣公子,那公子的身後有不少的隨身武士,多半也與官脫不了幹係,便道:“狗咬狗,一嘴毛!”


    拐了彎,正好看見有轎子停著。那轎夫急忙道:“爺兒、小姐,趁他們還沒瞧見,快上轎吧!”


    那轎夫顯然跟大街上的人一樣,早就看見卻不敢有任何的舉動,隻能趁著沒人發現,趕緊幫點小忙。


    “麻煩城裏阮府。”她先讓阮臥秋進轎,再跟著入轎。


    “阮爺,你沒關係吧?孤男寡女共坐一轎呢。”她笑。


    “情非得已,自然沒有關係。”他移向轎窗的方向,與她之間保持距離。


    “情非得已啊,若哪日有人遇難,不得不在你麵前寬衣解帶,阮爺是不是也情非得已呢?”


    “你沒一刻正經嗎?”他斥罵,遲疑了會兒,問:“你真沒事?”


    “被人拖著走,差點暈過去。”他一提,那男人的味道就撲鼻來,她皺眉,捂了捂鼻子,偷偷往他靠去。用力吸──?g,果然還是他的味道好聞。


    阮臥秋並未察覺,隻咬牙道:“堂堂一名官員的兒子,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強行搶人,未免太過橫行!”飯鋪子老板才說,一出門就遭被搶,簡直太過巧合。


    “說是巧合不如說是這種事太常發生了。”杜三衡讀出他的想法,笑:“要不,就是他見了我貌美如花,不動點邪念就太對不起他自己了。”


    貌美如花?虧她臉皮這麽厚,竟能如此自誇!轎子在行走,明明很平穩,她卻好像在坐船,有點搖擺不定。


    “杜畫師,你真沒事?”


    她原要說她安好,後來臉上疼痛到讓她無法忽略,摸上頰麵,五指沾著鮮血,這才想起方才刺進那人手掌時,連帶著劃傷自己的臉。


    “杜畫師?”那眉頭又皺了起來。


    “臉頰受了點傷,不礙事的。”她笑,取出手巾壓住傷口。


    那不就是破了相?她的長相已是不怎麽好看,再破相怎麽得了?


    仿佛又讀出他的思緒,她展顏笑道:


    “我又不在乎這點小破相,反正也沒天天照鏡子,不會看了礙眼。”


    他未及答話,轎子顛簸了下,嬌軟的身子撲向他。他心一跳,要保持距離,卻聽她道:“阮爺,你身上的味兒真好聞。”


    “又在胡言亂語!”要推開她,聽她吃痛叫一聲。五指似乎滑過她的臉頰,是碰到她的傷口了嗎?


    這傷口不小啊……她怎會毫不在意?


    “我這是實話。原來,男子身上的味道各有不同,方才我被人拖著走,那男人身上就嗆鼻許多。”


    他聞言,又莫名地惱怒了,也不知是在氣她氣定神閑地評論男子氣味,還是氣她竟遭人輕薄!這一次,他雙手靠放在身側,任她半躺在自己懷裏。她臉有傷,平衡不足,自然不能推開她──他如此告訴自己。


    臉傷啊……方才不小心擦到她傷口的五指濡濕著,應是她的血。她必定很痛吧?若不是聽她親口說出,聽她語氣根本無法想到她受傷了。


    “天底下還有王法嗎?”他低喃。


    懷裏的人像抬起頭看他,歎道:


    “阮爺,你已經不是官了。”


    “我的確不是官了。”


    杜三衡聽他語氣淡然,目不轉地注視他平靜的臉龐。從轎內照進的微弱光線裏,她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她心一跳,脫口問:


    “你後悔過嗎?”見他默不作聲半晌,她又問:“雙目失明,一輩子都看不見,就為了一個官字,值得嗎?”


    “我的確恨極自己的眼瞎。不過,如果再來一次,知道我的眼瞎能夠救回一條人命,那麽我的確會去做。”


    “即使,沒有人再惦記著你所做過的事?”她輕聲問。


    他微微扯動了嘴角,淡然道:“我要人家記得做什麽?”


    她一直盯著他,盯到連阮臥秋這個瞎子都能明顯感覺到她的視線充滿異樣。


    轎子停了,她仍是看著他,慢吞吞地摸上了自己的唇。


    “杜畫師?”他又皺眉了,連喚了幾聲,她都不理,又不像暈了。他惱道:“杜畫師,你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阮爺。”她開口,唇抹笑:“我爹教我做人要自私自利點,我向來聽話,他說什麽我就做什麽,我在你眼裏,真是一個很自私自利的人吧?”


    他不答,那就是默認了。


    杜三衡也不以為意,展顏笑道:“你還記不記得那一夜,我倆坐在長椅上,你的嘴不小心碰到了我?”


    “嗯。”他輕應一聲,不知她提起這事做什麽?忽然之間,她又靠近,正要張口,冰涼柔軟的唇瓣竟然輕輕擦過他的嘴。


    他一愣。


    “阮爺……”那聲音很輕浮地笑,吐氣如蘭。“那晚你碰到的,就是我的唇。”


    “你……”不及說話,她又湊上來貪戀地吻上他的嘴。他心頭一跳,想將她推開,又怕碰到她的傷口,隻能撇開臉,不讓她得逞。


    “杜畫師,你又在玩什麽把戲?”唇在發燙,語氣卻有抹狼狽。


    她舔了舔下唇,果然氣味如那夜一般,回味無窮。慢吞吞地摸著臉頰,鹹鹹的淚又掉了下來,把她的傷口弄得好疼啊。“阮爺,我終於明白為什麽方才我眼淚掉不停了。”至今心裏還有點發疼呢。


    他遲疑了會,問:“為什麽?”


    “我掉淚是因為好心疼好心疼你哪!阮爺,我覺得好高興,你沒喜歡上田家小姐。”


    “杜畫師,請自重!要玩把戲找別人去!”身側拳頭緊握,咬牙道。


    “哎,阮爺,你真要我把話說得很白嗎?”


    一抹暈紅飛上俊秀的臉龐,他心裏又惱又氣又無言以對。


    “我好像喜歡上你了呢,阮爺。”隨之而來的是她的一聲歎息,很深很深的歎息。


    阮府廳內──


    “是誰這樣傷你的?傷口好深哪!”鳳春驚呼,連忙喚奴仆去請大夫過府。


    “旁人要傷我也不容易,是我自個兒劃傷的。”她笑道。


    “你自個兒劃傷?”坐在遠處的阮臥秋,一聽之下大為錯愕。“不是知府大人的獨子傷的嗎?”


    “刀子自始至終都在我手裏,誰還能傷我呢?唉唉唉,鳳娘,輕點,好痛!”那清水像燒她的傷口似的,痛到她差點暈軟過去。


    “鳳春,你在做什麽?由得她這麽喊疼?”


    “少爺,我幫她清傷口啊。杜畫師,就算你要自殘,也不能挑臉蛋啊。”


    “人家蒙著我的臉,總不能拜托他,改蒙別的地方再劃過去吧?”她邊笑邊叫痛,一點也不像是真痛得要死要活。


    “真是胡來!”他怒道:“下刀難道不知分寸嗎?”把自己的臉皮當作別人的來割,她算是第一個!


    “也不是不知分寸,隻是我覺得一刀解決好過讓自己再度身陷危機之中嘛。怎麽?阮爺,你心疼啦?”她皮皮問。


    他聞言,想起轎內她的輕薄,惱怒起身。“你淨說渾話!陳恩?”陳恩立刻扶他,他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這女人,非得讓他咬牙切齒不可嗎?


    “爺兒,回秋樓嗎?”陳恩小心翼翼地問,不敢觸怒他。


    他應了一聲,走了一會兒,問:“她的傷口有多深?”


    陳恩愣了下,答道:“我沒注意,隻知道她一條手巾都是血。”


    都是血嗎?她卻能談笑風生,即使喊痛也沒有在語氣裏流露任何的痛樣。


    “在朝為官時,我審過多少案件?有心藉著自裁嫁禍他人的案子不少,通常人在狠心劃下第一道口子時,即感疼痛,接著就會本能放輕力道,哪像她……”連為自己留點餘地都沒有。這女人,到底是什麽性子啊!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嗎?


    “陳恩,你聽過知府大人的少爺在城裏鬧事嗎?”沉思後,他問。


    “爺,我少出府門,不過聽二郎哥提過,現下世道看似繁華,上頭的官要貪的還是照貪,知府大人的少爺多次強搶民女,全讓知府大人靠關係壓下了。像爺兒這麽正直的官,真的太少了。”


    他輕哼一聲,不以為然:“我當官的時候你才幾歲?懂得了多少?”


    “我……我……”語氣裏流露出一絲激動。


    阮臥秋當沒聽見,又問:“最近杜畫師見了你,還會怕嗎?”


    “不會怕了。”陳恩就是對她沒好印象。


    “是嗎?”又默默定了幾步,他再問:“你覺得杜畫師的性子如何?”


    “輕浮,油嘴滑舌,不能讓人信賴!女子之中屬最下等。”陳恩毫不考慮道。


    陳恩的看法與他之前對杜三衡的印象幾乎不謀而合,阮臥秋幾乎要失笑了。是杜三衡本就如此,還是他們都看走眼了?


    “爺兒。”陳恩小聲地說:“我偷瞧過田家小姐,是個美人呢。”


    “美人又如何?”他冷淡道:“我連個人影都看不見,又有什麽用?”


    陳恩張口欲言,但見他神色漠然,不敢隨便搭腔。雖然爺兒對鳳春私下瞞騙他去升平酒樓“相親”一事已不再提起,但一個盲眼人竟然能背著大家離開升平酒樓,把他們全給嚇壞,要再來一次,難保不會被嚇瘋。


    他的視線落下,訝問:“爺兒,你手指受了傷嗎?”全是血。


    阮臥秋沉默一會兒,收起五指成拳。“不,是杜畫師的血,沾了很多嗎?”


    “是啊,流滿爺整隻手掌呢,回頭我去打盆水讓爺兒洗掉汙血。”


    他沒有作聲,就沉默地定著,又過了半晌,他道:


    “送我回秋樓後,別急著打水,你再回去看看大夫怎麽說她的傷勢。”


    “好的。”陳恩抬頭,看見自己最敬重的爺若有所思,又摸上了他的唇──


    最近,這舉動真的好常見哪。


    一大早,神清氣爽的笑聲由遠而近,陳恩先是皺著眉頭,幫忙拉好阮臥秋的衣襟,接著鳳二郎抬進畫具,最後,杜三衡進房,一見阮臥秋,驚喜笑道:


    “早啊,阮爺,你今天看起來真是……秀色可餐啊……二郎、陳恩,你們用這眼神看我,是我變醜了嗎?”


    “杜畫師,你是傷口痛到傻眼了嗎?少爺是英明神武,你用秀色可餐來形容,我真怕你是不是早飯沒吃飽,要一口把少爺給吞了呢。”


    “二郎!”阮臥秋低喝。


    鳳二郎連忙捂嘴,瞪了她一眼,低聲道:“中午咱們再來拚!”


    “二郎要拚,我絕對奉陪。”


    “拚什麽?你們還在賭?”


    鳳二郎一見他又要罵人,連忙道:“少爺,今兒個我得出門贖回你的玉佩,快來不及了,中午我會趕回來的!”語畢,逃之夭夭。


    “陳恩,你去把杜畫師的酒壺換成水,一點酒氣也不準留。”阮臥秋吩咐道。


    她眼巴巴看著陳恩搶走她酒壺,委屈道:“阮爺,沒酒我是沒法畫的啊!”


    “你說過,隻要是水都成,何必成酒鬼?”


    “水無味,喝起來真的很痛苦。”她苦笑,目不轉睛地注視他,道:“還是阮爺怕我酒後亂性呢?”


    “胡說八道,你是姑娘哪能酒後亂性?”這女人就是沒個正經,永遠不知她在說真心或假話!


    唇角勾起,她的視線移到畫裏的肖像,再對照他的相貌,然後起身往他走去。


    他微怔,斥道:“你過來做什麽?”


    她又不是鬼,他緊張什麽?不,不該用鬼來形容,世上沒有鬼,是他說的。


    她站定在他麵前,笑歎:“阮爺這麽討厭我嗎?”


    討厭……打第一次照會,他就對她不順眼,若不是念著她的長才,早讓鳳春趕她出府,而現在……


    “我不是古典美人,眼兒圓圓,細眉又彎又濃,膚色偏白,鼻梁沒你剛硬,不過倒細致得緊,嘴唇略薄,天生花瓣色。阮爺,我這樣的佳人,你不喜歡麽?”


    “你……”那皮皮的語氣又惹毛他了。即使看不見她,也還是撇開臉,不想正麵對著她。“再美貌又如何?既然我無法視物,那麽美色於我如糞土!”沒有當麵戳破她的自誇自讚。難道她不知,就算他看不見,身邊也有人能形容她的長相嗎?


    她眨了眨圓眼,見他又起惱怒,心裏又樂了;自來阮府後,她真是天天都快樂。她笑道:


    “阮爺能這麽說就好,我破了相……不瞞你說,我至今不敢看傷口,我很怕啊,怕破了相,那要很坦率地喜歡自己心愛的男子可就不容易了。所幸,美色於你如糞土,那麽破不破相,對我而言,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心愛的男人?這女人說話一點也不含蓄,不知羞恥──


    阮臥秋抿著嘴,原要問她今天傷勢如何,這下被她搞得火氣上升,要問也問不出口。她的氣息又迎麵襲來,像傾上前注視著他。又想起轎內那突如其來的親熱。他惱問:“你做什麽你?”靠得這麽近!


    “我在打量你的長相啊。”她很理直氣壯。


    他眯眼:“杜‘畫師’你的畫師之職呢?”


    她笑道:“我是在做啊。這幾天我一直觀察阮爺……你別誤會,我隻是想跟你說一聲,我想重新畫過。”


    “重新畫過?”


    “是啊,就是阮爺那幅打算留流傳後代的肖像。現在你的長相不一樣了,所以我想將畫燒了,重新再來。”


    她說得很平常,在他聽來卻是疑問重重。好好一張畫,為何要重畫?他的長相從未變過,還是她哪兒有問題?


    “爺兒,酒壺裝滿了水。”陳恩走進屋,一瞧屋內景象,喊道:“你做什麽?”這麽接近爺兒!從他這角度,差點以為她對爺毛手毛腳!


    “我能做什麽?推他上床嗎?力氣還比不過你的爺呢!要推也是他推我才是啊!”


    陳恩聞言,脹紅臉,正要開罵,阮臥秋卻沉聲道:


    “又在胡說八道。陳恩,你先出去吧。”


    陳恩瞪了她好一會兒,轉向他時,眼神化柔,然後退出房外。


    “阮爺,你可要好好為我保護自己啊。”這小孩的眼神真毛。“我真怕哪天你一覺起來,得負起不該負的責任。”


    “什麽?”


    她蹲在他麵前,仰頭笑:“我是說,哪天他若是這樣學我親你,你一定要避開!”滋味永遠嚐不夠,她舔舔唇,想再吻上他,他仿佛生了眼睛似的,手背擋住。


    “你做什麽你?”雙耳微紅,語調卻極為冷淡。


    她扮了個鬼臉,起身。“阮爺,我隻是做個樣子,讓你防範嘛。”好可惜哪。


    坐回椅上,盯著畫作瞧。這畫,明明就是他的長相啊……半眯著眼打量他。


    今天他身穿往常藍紋白底的儒袍,漂亮的黑發披在身後,他的眼眸有點似丹鳳眼,又細又長,由於睫毛濃長的關係,他的眸瞳看起來又黑又深,微微泛黑的唇形有點惱怒地抿著,唇角線條也有點硬,看得出不是常笑的人……哎啊,明明是很俊俏的長相,為什麽一開始沒有注意呢?


    她本以為他出府的那天是例外,是鳳春巧手,後來才發現原來是那夜從她逃到他那裏去後,他的長相開始有了改變。


    阮臥秋半晌聽不見她的聲音,按捺不住情緒,又問:


    “杜畫師,現在你又在做什麽?”


    “我在想,阮爺你一定想把前幾日在轎內的事忘個精光,就當沒這回事吧?”


    他沉默一會兒,道:“你行事太胡來,不該拿自己的清白來胡鬧!”本想就當船過無痕,她偏要提!


    “我很胡來嗎?阮爺,我隻是忠於自己而已。”她不以為意地說。


    “你對每個被你畫的人都這麽說過嗎?”他心裏有氣。時下的文人多放浪,追求快樂而三心二意的也不在少數,她既是畫師,多少帶點文人氣息,就算她對之前被畫的雇主說過同樣的話也不意外……思及此,心裏莫名撩過陣陣的怒火。


    杜三衡聞言,也不生氣,笑道:


    “阮爺,從頭到尾,讓我久居畫肖像的,也就隻有你而已,哪來的其他人?你要說我頭一遭就中箭落馬也好,我發覺自個兒喜歡上你,如果不麵對,我將來說不定會後悔呢。”頓了下,又笑。“阮爺,你放心。我一生中最向往的呢,就是那種淡如水的感情。”她摸著肖像,不經心地說:“我跟我爹不一樣,他愛欲極重,不像我,就愛淡淡的感情。現在我對你就是如此,還不算深,可對我來說恰恰好。”


    淡淡的?不算深……恰恰好?這就是她嘴裏對他的感情?


    她沒抬頭,所以沒有察覺他極為複雜的神色,隻道:


    “還好,阮爺也不是重情重愛的人,若它日你對我有情了,也不會下得太深,我也不必付出太多,你也不吃累,這不是正好嗎?”


    原來她對他的感情……隻是如此啊……虧他……虧他……


    她小喝了口無味的水,暗歎下回還是自己摻點酒好了。沒有味道的東西真的很乏味啊。偷覷他一眼,他的臉色發臭,像她說錯話似的。她說錯了嗎?這些時日相處,她多少可以明白他本來就不是把感情當重心的男子,他的女人若愛欲極重,搞不好他還會受不了呢……?g?g,光看他又悶又臭的臉,心裏又開始樂起來了。


    “少爺,杜畫師,晌午啦!”鳳二郎的大嗓門響起。


    她一喜,起身。“我好啦,二郎,請幫我抬畫作回房!”


    “沒問題。”鳳二郎跟陳恩前後走進,前者咧嘴笑道:“待會在廚房等我!”


    她應了聲,瞧著阮臥秋,笑道:“既然阮爺不反對,我就著手重新再來了。”


    杜三衡跟二郎離去後,陳恩將房內桌椅搬好,一如預期地聽見他最敬重的爺兒開口了:


    “今天她的傷勢好點嗎?”


    “還是一樣,左頰貼著白布。”陳恩老實說。


    “她是不是齜牙咧嘴的,在笑的時候痛得捂住臉?”


    陳恩嚇了一跳,差點以為他的眼睛能看人了。“爺,你怎麽知道?早上她剛來時,我就瞧見她好像笑得太開心,扯到傷口,在那兒咧嘴咬牙的,卻沒發出個聲音來,見我盯著她,還故意露個挑釁的笑來。”想來就很討厭,隻是每天爺都會問她傷勢,害他不得不多分幾眼給她。


    “是嗎……”痛不發聲,反而嘻笑以對。現在似乎逐漸能抓到她這部份的個性,但她在他的腦中依舊隻有模糊的影像。


    他默不作聲半晌,又問:“這幾年,府裏是不是多半荒廢了?”


    陳恩才遲疑了會兒,就聽他沉聲道:


    “我要聽的是實話,不是你們小心翼翼下的掩飾。”


    “爺,府裏的人手就那麽幾個,顧不了整座府邸也是必然的,還是,您想要哪座庭院打掃幹淨,我馬上去做?”陳恩討好地說。


    他沒理會,像在沉思什麽。就在陳恩以為他忘了自己存在時,阮臥秋又問:


    “她在跟二郎賭什麽?”


    她?那一定是指杜三衡了!“他倆在賭吃飯!昨天我看見她跟二郎哥在廚房裏吃飯,這兩人一碗接著一碗,把一桶子的飯都吃個精光,連我都看傻了。對了,爺,你要不要吃上一點?”


    他臉色一整,揮手。“你自己去吃吧,等吃完了飯再念書給我聽。”


    陳恩聞言,年輕的臉龐布滿失望,卻不敢多作勸語。走到門口,忽然想到什麽,連忙回頭,道:


    “爺,昨天你要我取藥過去客房,讓鳳大娘改用這藥,我不小心瞧見那畫作……”不敢說是背著杜三衡偷掀,不然依爺耿直的性子,非將他罵個臭頭不可。


    他聞言,集中精神,問:“你看見了?”


    果然事關她的事,爺就特別注意。陳恩小聲說:“看見了。那畫、那畫……”


    “怎麽?不像我?”她若真畫成潘安相,那可真不像他了。


    “也不是不像……”他畢竟年幼,對畫的了解僅來自幼年那最風光的幾年,不能算精,隻知粗淺?他吞吞吐吐道:“有點像爺,也有點不像爺,是挺漂亮的,背後的景色還畫了一點,可是總覺得……總覺得……”


    “有話直說,吞吞吐吐的是想藏些什麽?”


    “我覺得很普通啊。爺兒,聽說她是民間三王之一,可這畫我實在瞧不出一個畫師該有的天份。一名女子當畫師已是不易,要有眾人欣羨的長才更是難上加難,爺兒,她該不會是個冒充的吧……”


    阮臥秋聞言沉默著,沉默到陳恩都覺得不該說出這個“秘密”來。可是,他真的不願爺兒受騙啊!那女人無德無才,竟然還想入阮府白吃飯,未免太過份了!


    “陳恩,你出去吧。”他平靜道,聽見這孩子依依下舍的腳步聲,又喊住,盯著他的方向,道:“你先別把這事說出去。”


    “好……”見爺兒又不自覺地摸上唇,他一臉疑惑,走出房門的同時,撞上疾奔而來的奴仆──


    “外頭是怎麽了?”連靜也不讓他靜一下嗎?


    “爺,外頭來了一堆官兵!”那奴仆叫道:“說是要來征收阮府的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及時行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於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於晴並收藏及時行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