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琨讓魏安造車,就真的是要造車。


    屋舍才收拾好,軍士就將一堆木料扛了進來,領頭的軍曹將幾件木匠器具擺在魏安麵前,道:“此乃主公賜下,令公子半月內製成車駕。”


    魏安沒說話。


    “若半月之內做不成呢?”公羊劌在一旁道。


    “做不成?”軍曹瞥瞥公羊劌,笑得傲慢,“丞相派來商談的人已到了揚州,主公若沒有四公子做的馬車,可回不去


    。”


    眾人聽得這話,皆是一怔。


    雍都的人已經到了揚州?我又驚又喜,與阿元對視一眼。可如果是真的,吳琨和我們都在鄴城,這豈非有意拖延?心暗自撲騰,我不知道他們討價還價到了何等地步,隻願再快些,否則等到腹部漸大,我懷孕的事便無論如何也瞞不住了。


    “沒有繩墨。”魏安忽然道。


    軍曹看他:“什麽?”


    “繩墨,還有矩尺、圓規。”魏安道,“膠漆、金件也沒有。”


    “做個車怎這般麻煩?”軍曹不耐煩地說,“沒有。”


    “沒有便不做了。”魏安不急也不惱,平靜地說,“你家主公去不了揚州亦無所謂,不成事,罪責便在你。”說罷,轉身回了屋裏,把門關上。


    軍曹臉上半紅半白,瞪了一會,悻悻拂袖而去。


    我不得不承認魏安也有魏安的處事手段,沒過多久,他要的繩墨規矩都送來了,搬東西的士卒還說,膠漆易幹,金件也須另行打製,要用時才能送來。


    魏安什麽也沒說,拿著一塊木炭,在削好的木板上寫寫畫畫。


    我望著庭中那一根根粗大的原木,覺得擔心無比。魏安雖然善於製作,可平日在家,粗活都有仆人代勞。他畢竟還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如何獨力造得什麽馬車?


    無奈之下,我隻得發動其餘人等出手幫上一幫。


    “我可幫忙丈量,打打下手。”阿元說。


    公羊劌道:“我曾學過用鋸。”


    “鋸好使,開木頭也並非難事。”黃叔摸著胡子笑道:“造車麽,我當年在村裏,鄰家就是木匠,我還去幫他們修過牛車。”


    隻有韋郊搓著手,道:“某幫是能幫,不過不曾做過木工。若是這馬車上需要配些香囊藥粉的,某倒是大有用處。”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隻有魏安不作聲,默默地坐在階上低頭寫畫


    。


    傍晚,天色擦黑,庭中點起燭火。院門打開,我以為士卒送晚飯來,可來的人卻是裴潛。


    他身上有些酒氣,黯淡的天光和燈燭光的交映下,臉上帶著淡淡的暈色。


    “飲了酒?”我讓阿元端來水碗,遞給他。


    “嗯。”裴潛接過碗,仰頭飲下。


    我看向他身後,看守的士卒立在院子裏,眼睛盯著這邊。


    “此處如何?”喝了水之後,裴潛問我。


    “尚可。”我輕鬆地笑笑。


    裴潛看著我,光照將他的眼眸染得深邃不定。


    “夫人身體如何?”他轉向韋郊。


    韋郊瞥瞥那些監視的人,道,“夫人離開菀城時,身體未愈,這兩日奔波勞頓,又遭士卒嗬斥,以致肝氣鬱積,癸水不調,赤白帶下……”


    “我送些藥來,扁鵲可給我藥方。”裴潛清咳一聲,打斷道。


    韋郊麵露難色,笑笑:“某承扁鵲衣缽,出方必以紙墨。”


    裴潛看看他,轉頭吩咐從人去取紙墨。


    韋郊笑笑,朝廊下的魏安揚了一下眉毛。


    “還要什麽,但與我說。”裴潛看向我。


    我看看阿元,對裴潛搖搖頭。


    裴潛又看向公羊劌。


    “要走了麽?”公羊劌抱臂靠在廊柱,“你家主公的酒還未飲完?”


    裴潛沒答話,上前去,一拍他的肩頭:“此處有勞仲平照顧。”


    公羊劌目光一動,微笑地按了按裴潛的手,頷首:“放心


    。”


    裴潛收回手,我看到公羊劌的手心裏攥著什麽。


    “我回去了,你且歇息。”裴潛對我說。


    我頷首,望著他:“你也勿太勞累。”


    裴潛深深地看著我,未幾,勾勾唇角,似在回應,又似在自嘲。


    他走後不久,從人送來筆墨。門口的士卒將那些紙一張一張翻看,細細查過一遍,才讓從人交到韋郊手中。


    韋郊寫好藥方,士卒又仔細看了一遍,才交給從人帶走。


    “吳琨亦不放心季淵。”公羊劌從房裏出來,望著那邊,輕聲道。


    我微微頷首,片刻,手心忽然被塞進一團紙。


    側頭,公羊劌睨著我,帶著淺笑。


    心中一動,我對阿元說:“回房吧。”說罷,迫不及待入內。


    油燈昏黃,那紙團皺皺巴巴,字跡是裴潛的,與從前一樣精致有勁。上麵的話很短,不過寥寥數字——馬奎已至,孟靖洛陽。


    夜裏,我和阿元躺在榻上。木板不牢固,翻個身就吱吱呀呀地響,還時不時有蚊蟲在耳邊吵,擾得無法入睡。


    我和阿元幹脆說起話來,聊了些今日的事。


    “夫人,季淵公子會將你一直留在此處麽?”阿元問。


    “他要聽吳琨的。”我說,“再說不留在此處,還能去何處?我算得他何人?”


    阿元歎氣:“我從前慶幸夫人嫁了大公子,如今卻覺得不好。”


    我笑笑,安慰道:“我若不嫁給大公子,如何遇得到你們兄妹與李掌事。”


    “說是這麽說……”阿元嘟噥。


    “他也有不得已


    。”過了會,我輕聲道。


    其實,我不是不會多想那些有的沒的事情,但是關係到裴潛,我的糾結就不會太多。這一切,恐怕還是來自我對他的了解。


    除了自己的家人,我很少能稱得上了解誰,裴潛是那為數不多的一個。


    他少年即有盛名,人人說他行為舉止合乎規範,堪稱君子。不過鮮少人知道,他是個喜歡自在性情的人。他有抱負,想像一代名臣那樣在朝堂揮斥方遒,所以他苦讀經史策論;他也想像一代名將那樣馳騁疆場,所以他跟武師自幼習劍。


    詩賦棋藝,闊論清談,人們眼中的季淵公子,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所以,他應該做的事很多。他的父親不喜歡他從軍,就應該從文;他和我的婚事危急家族,就應該悔婚另娶。如今也一樣,裴氏與吳氏交好,父母家族又在揚州,他當然應該效力帳下。


    這當然是我的推測,可今日看到吳琨的做派,連我這個婦人都覺得此人氣候不足。他對裴潛拉攏又防備,其中微妙,裴潛比我更清楚……想著這些,我亦自嘲。我當年也自負我了解裴潛,所以當聽到他悔婚的消息,我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我們之間的情義看似牢不可破,而當風雨刮來,它卻像長久養在室內的花朵,嬌嫩的莖葉頃刻摧折。“今日那軍曹說,雍都來了人,吳琨何時會去談?”阿元問。


    我歎口氣,搖搖頭:“不知。”


    我無比想念雍都。那裏,雖然每日對著郭夫人的指東說西,還要擔心著魏傕還是哪個老匹夫給魏郯塞妾侍,但我還有別的會讓我振奮的東西。比如生意,比如魏郯……想到那個名字,我不禁出神。他在洛陽。在洛陽幹什麽?


    還有那個“馬奎已至”,至何處?洛陽麽?我忽然想到下車時看到的人,心底一動,莫非……


    “要是能快些回去,就好了……”阿元的聲音已經迷糊。


    我應一聲,慢慢閉上眼睛。


    手放在小腹邊上,我的肩膀抵著阿元的手臂。淡淡的體溫,讓我努力地將身旁的人想作記憶中的模樣……此時此刻,他也在想著我麽?


    魏安無論做什麽,畫圖總是必須的


    。


    韋郊討來的紙都給了魏安。一天過去,兩天又過去,魏安一直在畫圖,對院子裏的木料熟視無睹。黃叔忍不住,說要先把那些原木鋸好,魏安卻說不必。


    “急什麽,磨刀不誤砍柴工。”韋郊慢悠悠地說。


    來探望我們的人,除了裴潛,還有崔珽。


    照事情看來,如果不是他那日在吳琨麵前稱讚魏安的馬車做得好,魏安也不至於被吳琨拿馬車來羞辱。


    所以他來的時候,阿元、黃叔和韋郊對他沒什麽好臉色。


    但是崔珽顯然不在乎,魏安也顯然不在乎。


    魏安將自己的圖在崔珽麵前擺了一堆,二人你一眼我一語,埋頭討論。


    “二公子真是。”阿元不滿地說,“跟那小人有什麽可說的,如今倒真像要一心一意給吳琨造車。”


    韋郊用石杵“鐺鐺”地搗藥,一邊搗一邊悠悠道:“說不定,四公子是想馬車做得好了,吳琨一高興就會放了我等?”


    這些話說得夠大聲,可是那兩人全似充耳不聞,阿元和韋郊一副悻悻之色。


    七日之後,魏安的圖終於畫好了。他先交給士卒幾塊木板,讓他們拿去按圖打製金件。而後,就開始對著院子裏的一對木材畫畫量量,定好之後,幾人開始鋸的鋸,刨的刨,動手造車。


    我無事可做,隻能在一旁看著,守著水碗,誰渴了就遞上水。


    而魏安設計之事亦有奇效,三日之後,那些木料拚拚楔楔,已經能看到一個大致的架子。


    勞作的樂趣,有時並非在結果。日頭西斜的時候,眾人擦著汗,人人臉上都有幾分得意的神采。傍晚涼快,我們幾人也不講究太多,就在院子裏坐著木料用膳。吃完之後,一名士卒來收碗筷,阿元正要將食器遞去,才抬頭,忽然低低地驚呼一聲。


    “噓!”那人連忙示意噤聲,片刻,向公羊劌一笑,“公羊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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