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補充一下前麵的速寫:


    單桅船沒有駛出波特蘭海灣的時候,海上波平浪靜。(.無彈窗廣告)海裏雖然幽暗,但是天空還很明亮。單桅船緊貼著屏風似的懸崖行駛。


    這條狹長的比斯開帆船上一共有十個人,三個船員,七個乘客,其中有兩個是婦女。在大海的光亮裏,因為黃昏的時候海麵上反而顯得很亮,船上的人現在看得清楚了。何況他們不像剛才那樣遮遮掩掩了,現在都隨隨便便,毫不拘束的嚷著,叫著,把遮在臉上的東西也拿掉了。開船以後,他們好像獲得了解放似的。


    很顯然,這一群人是山南海北混雜起來的。女人的年齡很難看得出來。流浪的生活使人未老先衰,貧窮又在她們臉上刻下了皺紋。一個是“旱港”的巴斯克人;另外一個佩著一串大念珠的女人是愛爾蘭人。她們臉上帶著窮人常有的那種毫不在乎的神氣。兩個女的一上船,就挨在一起,蹲在桅杆底下的箱子上。她們現在在談話。我們已經交代過,愛爾蘭話和巴斯克話有點親戚關係。巴斯克女人的頭發散發著洋蔥和藿花的氣息。船主是基波士古的巴斯克人。一個水手是比利牛斯山北坡的巴斯克人,另外的一個是山南坡的,也就是說,他們雖然是一個民族,可是前者是法國人,後者是西班牙人。巴斯克人不承認人為的國界。騾夫查來羅士常說:mi_madre_se_ma_montana(山就是我的母親)。跟兩個女的一夥的那五個人,一個是朗獨克的法國人,一個是普羅旺斯的法國人,一個是熱那亞人,另外那個戴一頂沒有煙鬥洞的寬邊氈帽的老頭兒,看樣子好像德國人,第五個人就是那位頭腦,是從皮司卡洛司來的朗特的巴斯克人。在那個孩子要上船的時候,就是他把跳板踢到海裏去的。這個人強壯,活潑,動作敏捷,我們大概還記得,他穿著一身鑲著金線絲帶,綴滿燦爛的金屬片的破衣裳,他坐立不安,一會兒彎下腰,一會兒又站起來,不停的從船這頭走到船那頭,好像對已經發生的和將要發生的事非常擔心似的。


    這一夥人的首領、船長和兩個水手,這四個巴斯克人,一會兒講巴斯克話,一會兒講西班牙話,一會兒又**國話。在比利牛斯山南北,這三種語言都很通行。而且,除了這兩個女人以外,大家都會說法國話。法國話是這一幫人的切口的基礎。在這個時期,各國的人民已經把法國話當作一種溝通偏重於音的北方語言和偏重母音的南方語言的媒介了。在歐洲,生意人說法國話,小偷也說法國話。大家都還記得倫敦的竊賊奇培也懂得cartouche1一字是什麽意思。


    1卡圖什,十七世紀末,名噪一時的法國竊賊。


    這是一條很好的帆船,走得很快;可是十個人再加上這堆行李,對這條小船來說,實在太重了。


    這夥人乘這條船逃走,並不一定證明船員是他們的同謀。隻要船長是巴斯克人,而這夥人的頭領也是巴斯克人就夠了。在這個民族中間,互相幫助是一個不能推倭的義務。我們已經說過,一個巴斯克人既不是西班牙人,也不是法國人,無論在什麽地方總是巴斯克人,所以他不能不救巴斯克人。這就是比利牛斯人的義氣。


    在單桅船沒有駛出海灣的時候,盡管天空裏已經有一些不祥的預兆,這夥逃亡者還不怎樣耽心。他們逃啊逃的,現在已經逃出了虎口,大家又快樂,又豪放,笑的笑,唱的唱。雖然是幹笑,卻也顯得無拘無束,雖然是低聲唱歌,卻也顯得無憂無慮。


    朗獨克人嚷著:“高加涅!”這是納爾朋人表示心滿意足的叫聲。這個人住在克拉桑南岸的一個靠河的村子裏,隻能算是半個水手,應該說是船夫,而不應該說是海員,可是他慣在巴奇湖裏劃劃子,把滿網的魚拖到聖露茜的堿灘上。他戴一頂紅帽子,劃西班牙式的複雜的十字,從羊皮囊裏喝酒,用手抓火腿吃,跪在地上罵天罵地,用恐嚇的話求他的守護聖人:“偉大的聖人,把我求的東西賞給我吧。要不我就拿石頭揍你。”就是這樣的人。


    必要的時候,他可以協助水手。那個普羅旺斯人拿爛草生了一堆火,用鐵鍋燒湯。


    這是一種跟“卜其羅”差不多的湯,不過不是用肉,而是用魚做的。普羅旺斯人在湯裏放了一把埃及豆,一點兒切成小方塊的豬油和幾顆紅辣椒。吃慣了馬賽魚羹的人隻好委屈一下,嚐嚐這種雜燴湯了。旁邊是一隻打開的糧食袋。他點了一盞滑石板鐵燈,鐵燈在夥食房天花板的鉤子上擺來擺去。旁邊的鉤子上掛著一個翠鳥定風針也在擺來擺去。這是當時流行的一種迷信,據說把一隻死翠鳥掛在鉤子上,鳥胸脯總是對著風來的方向。


    普羅旺斯人一麵燒湯,一麵不時把葫蘆口放在嘴裏,喝一口阿瓜店代酒1。這種又寬又扁的葫蘆,套著柳條編的套子,上麵有兩個把兒,拴上皮帶,掛在腰間,所以叫作“屁股葫蘆”。他一邊喝酒,一邊嘟嘟囔囔地唱山歌。這種山歌根本沒有什麽意義,什麽窪路啦,籬笆啦,從矮樹叢的空隙中間瞥見一匹馬在夕陽裏拉車子啦,叉草的叉子在籬笆裏時隱時現啦,等等,都是山歌吟詠的題材。


    1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喝的一種燒酒。


    人在動身旅行的時候,心裏或者精神上不是覺得高興,就是覺得惆悵。看樣子,這夥人都很高興,隻有那個戴一頂沒有煙鬥洞的氈帽的老頭兒是例外。


    老頭兒的臉雖然沒有表情,使人很難猜出他的國籍,但是我們覺得他好像是德國人。禿頂,態度嚴肅,仿佛是一個艸雉發出家的修士。他每次走過船頭的聖母像前,就要脫下氈帽,我們這時候就能看見他的老筋暴突的腦瓜。他穿一件陶恰司脫的棕色嘩嘰長袍,又舊又破,裏麵露出一件緊身上衣,鈕子一直鈕到領口,好像修士穿的上襖。一雙手常常交叉在一起,仿佛平常祈禱的姿勢。他的麵色可以說是蒼白的,因為臉上的神氣總是心靈的反映,如果說思想是沒有顏色的東西,那就錯了。很明顯,他這副麵色是一種反常的心理狀態的反映,是一個一會兒要行善、一會兒要作惡的矛盾體的表現。對於旁觀者來說,這是發現了一個似乎有人性的東西,他能夠變得比老虎還要殘忍,也能夠達到超凡入聖的地步。確實有這種混亂的心靈。老頭兒臉上有一種深不可測的東西。秘密達到了無法理解的程度。我們可以想像這個人嚐過預謀犯罪的味道(也就是說他詭計多端),也嚐過回味的味道(也就是說空虛)。在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有兩種麻木的表情(也許隻是表麵如此):劊子手的心靈麻木和官吏的精神麻木。怪物也是一個有全麵發展的東西,所以我們可以說他什麽都幹得出來,甚至也有被感動的時候。每一個學者都多少有點像僵屍;這個人是一位學者,隻要看他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一舉一動和長袍每一條的折縫裏都有科學的烙印。他是個能通萬國語言的人,但臉上那種鬼臉似的靈活皺紋,跟他的古板嚴肅的神氣很不調和。除此之外,他是個嚴正的人,不虛偽,但也不是厚顏無恥。他是個悲哀的夢想家。罪惡使他陷入沉思、兩條縱火犯的眉毛被一雙大主教的眼睛衝淡了。稀稀落落的花白頭發,鬢角已經白了。他是基督徒,又是土耳其的宿命論者。瘦得皮包骨頭的手指上,長著疙疙瘩瘩的痛風石。直挺挺的高大身材,顯得很可笑。兩條腿很紮實,經得住船上的顛簸。他在甲板上慢吞吞的走著,對誰也不看一眼,露出一副自信的陰森神氣。他的眼睛蒙著一層失神落魄的呆瞪瞪的目光,隻有在黑暗中摸索、受到良心責備的靈魂才會有這樣的眼睛。


    這夥人的首領時常突然戒備起來,他在船上轉了個圈子,然後走到老頭兒跟前嘀咕了一陣子。老頭兒點點頭。簡直可以說這是閃電在跟夜商量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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