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繼續前進。


    他們順著走廊朝前走。


    沒有現成的檔案室。沒有登記處。當時的監獄是不重視文件的。它隻消把你關在裏麵就行了,常常連為什麽關你也不知道。作為一個監獄,裏麵隻要有犯人就夠了。


    這一隊人馬隻得拉長他們的行列,適應走廊的形勢。他們差不多是一個跟著一個走;鐵棒官在前,緊跟著是格溫普蘭,隨後是承法吏;最後是警察,他們擠在一起走著,像個瓶塞似地堵住格溫普蘭身後的走廊。走廊越來越窄;現在格溫普蘭的兩隻肘彎都能碰著牆壁;圓頂是石子和水泥做的,隔開幾步就有花崗石的拱基垂下來,擋住去路;必須低下頭來才能走過;在這個走廊裏可不能奔跑;即使要逃走,也得慢慢地走;走廊跟腸子一樣,曲折迂回;腸子總是彎彎曲曲的,監獄的腸子也跟人的腸子一樣。這裏那裏,一會兒在右邊,一會兒在左邊,不時有一個在牆上挖出來的方洞,洞外裝著很粗的鐵柵,使人能夠看見裏麵的扶梯,有的通到上麵,有的通到下麵。他們來到一個關著的門前麵,門開了,他們走過去以後,門又關上了。後來他們又走過第二個給他們讓路的門,接著是第三個,它在它的鉸鏈上轉了一下。這些門開開又關上,好像是自動的。看不見一個人。走廊越來越窄,圓頂越來越低,到未了就非得彎著腰不能前進了。牆上朝外滲水,圓頂上有水滴下來,走廊裏的石板地也跟腸子一樣粘糊糊的。一種代替光亮的白朦朦的微光越來越接近乳白色了。沒有空氣。路是朝下去的,使人特別覺得陰風淒淒。


    必須特別注意才能覺察到路是朝下去的。在黑暗之中慢慢朝下走是很淒慘的。從一個不知不覺往下降的斜坡上向著黑魆魆的東西走去,再也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了。


    下降,是走進一個可怕的未知之鄉。


    他們這樣走了多少時候呢?格溫普蘭說不上來。


    人走了患難的道路,每一分鍾都顯得很長很長。


    突然他們停了下來。


    一片漆黑。


    走廊稍微寬了一些。


    格溫普蘭聽見了一個聲音,離他很近,隻有中國的鑼聲能給人這樣的概念,仿佛有人在深淵的石壁上敲了一下。


    這是鐵棒官用他的鐵棒敲鐵板的聲音。


    鐵板是一扇門。


    這不是左右轉動的門,而是一種上下移動的門。跟一把鋤頭差不了多少。


    門槽裏發出一陣尖銳的摩擦聲,格溫普蘭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塊方形的日光。


    因為那塊鐵板升到圓頂上的一條縫裏去了,這個開門的方法跟提起一個捕鼠機的洞板一樣。


    麵前開了一個洞。


    所說的日光其實並不是日光,這不過是一點亮光罷了。但是對於格溫普蘭放大的瞳人來說,這道突然而來的蒼白亮光在起頭的時候,簡直跟打閃一樣。


    他剛才有好些時候什麽也沒有看見。要在耀眼的光亮下看清東西,跟在黑夜裏一樣困難。


    後來呢,他的瞳人慢慢適應了亮光,正跟剛才適應黑暗一樣。未了,他終於看清了東西。這道光亮起初好像太強烈,接著就在他的瞳人裏減低了強度,重新變成鉛灰色的光芒;他大著膽子把他的視線送進他麵前這個打開的洞裏,他看見的東西實在可怕極了。


    他腳前有二十幾級台階,又高,又窄,棱角已經磨平,左右都沒有欄杆,差不多是垂直地下降到一個很深的地窖裏,這好像是削成梯子形狀的一個石脊或者一堵牆。台階一直通到下麵。


    地窖是圓的,上麵是傾斜的尖形圓頂,因為沒有拱基的關係已經走了樣,凡是壓在過於沉重的建築物下麵的地下室都是如此。


    挖出來代替門的這個門洞,鐵板打開後出現的這個通到台階上麵的門洞,是鑿在圓頂上的,所以居高臨下,一眼望去,地窖好像一口水井。


    地窖很大,如果說它是井底的話,這應該說是一口巨井的井底。古語“有如地牢”這幾個字還不足以形容這個地窖,除非你設想地窖跟捕獅子或者老虎的陷阱有同樣的規模。


    地窖裏沒有鋪石板,也沒有鋪石子。地上是地底下的那種又濕又冷的泥土。


    地窖中央的四根難看的短柱支撐著一個笨重的尖頂形門廊,四根在門廊中央匯合的彎梁的圖案好像主教帽的內部。門廊很高,如同放石頭棺材的古墓一樣,能夠夠得著地客的圓頂,仿佛是地窖中央的一間屋子,如果這個隻有四根柱子、沒有牆壁的敞亭也能叫做屋子的話。


    門廊的拱心石下麵掛著一盞銅燈,燈是圓的,跟監獄的窗子一樣,也裝著鐵柵。這盞燈在它四周,在柱子上,圓頂上和柱子後麵影影綽綽的一圈牆壁上,撒了微弱的光,光線被燈上的鐵柵隔成一個個方塊。


    起初照得格溫普蘭眼花繚亂的就是這個燈光。現在它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團朦朧的紅光罷了。


    地窖裏沒有其它的光亮。沒有窗戶,沒有門,也沒有通風孔。


    在四根柱子中間,正巧是那盞燈底下最亮的地方,貼著地麵躺著一個可怕的白影子。


    這個影子是背脊朝下躺著的。我們能看見一顆人頭,一對閉上的眼睛和一個人的身體,上身藏在一塊說不上什麽形狀的東西下麵無法看得見,四肢跟上身連在一起,好像聖安德來的十字架,向四根柱子伸去,手腳被四根鏈子掛著。鏈子的末端扣在四根柱子下麵的鐵環上。這個一動也不動的保持著殘酷的分屍姿勢的人影,跟死屍一樣,白得嚇人。身上沒有衣服;這是一個男子。


    格溫普蘭嚇呆了,從台階上朝下望。


    突然間,他聽見一個垂死的人咯咯咽氣的聲音。


    這個屍體還活著呢。


    離這個活鬼似的人不遠的地方。在門廊的一根彎梁底下,在一個下麵墊著一塊寬石板的大扶手椅兩邊,站著兩個裹著很長的黑殮屍布的人,一個穿紅袍子的老頭,麵色鐵青,陰森嚇人,手裏拿著一束玫瑰花,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扶手椅上。


    一個人隻要不像格溫普蘭那樣無知,就能從那束玫瑰花知道一些事情。在審判的時候有權拿著玫瑰花,說明這是一位皇家的法官,也是當地的法官。倫敦市長先生現在還是這樣審判的。每一個季節最早的玫瑰花的職責是幫助法官審判。


    坐在扶手椅上的那個老頭是撒來州州長。


    他跟一個有最高權力的羅馬人一樣嚴肅、威風。


    扶手椅是地窖裏唯一的坐位。


    扶手椅旁邊有一張桌子,上麵放滿了文件和書籍,州長的那根很長的白色權杖也放在那裏。


    站在州長兩邊的是兩個博士,一個是醫學博士,一個是法學博士。我們從後者假發上的帽子上能認出他是個法學家。兩人都穿著黑色的長袍,這一個穿的是法官的長袍,另一個穿的是法醫的長袍。這兩種人都替他們製造出來的死人穿孝。


    在州長背後的石埂上,也就是說,在那塊石板的邊上,蹲著一個戴圓假發的書記官。在離他不遠的石板上放著一個筆墨盒,膝蓋上有一個文件夾,上麵放著一張羊皮紙,他手裏拿著筆,做出一個準備寫字的姿勢。


    這個書記官是一種叫做“看口袋的書記”;所說的口袋就在他腳前。這是古時訴訟用的口袋,叫做“正義袋”。


    在一根柱子底下有一個抱著膀子的人,身上穿的都是皮衣服。這是劊子手的助手。


    這些圍著一個被人用鍵了綁起來的囚犯的人,似乎對他們陰森森的姿勢挺得意。誰也不動彈,也不言語。


    所有這一切簡直安靜到了可怕的程度。


    格溫普蘭在這兒看見的是一個上刑罰的地窖。在英國,這種地窖很多。布尚塔的地穴很久以來一直是做這個用處的,羅裏亞監獄的地下室也是如此。在倫敦從前曾經存在過,現在還能看見這一類的地方,他們管那種地方叫做“夫人廣場的地牢”。在這個地窖裏還有一個壁爐,是準備在必要的時候燒烙鐵用的。


    在國王瓊時代,所有的監獄都有上刑罰的地窖,薩斯瓦克監獄也是其中之一。


    下麵描寫的情形當時在英國是屢見不鮮的,嚴格地說,在刑事訴訟程序上目前還可能應用;因為這些法律現在還存在。一部野蠻的法典能跟自由和平相處,這真是英國的怪現象。我們不能不說這是一個和睦的家庭。


    不過假如有人表示懷疑,也不見得不得體吧。一旦到了緊急關頭,這種刑法很可能借體還魂的。英國的立法好比一隻馴服了的老虎。它的爪子跟絲絨一樣,但是它還有爪尖。


    把法律的爪尖斬掉才是聰明的辦法。


    法律不知道什麽是權利。這邊是刑罰,另外的一邊是人道。哲學家提出抗議;但是人類的正義要同真正的正義結合起來,還需要一些時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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