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議院的大門又合上了。黑杖侍衛長也回來了。欽差們離開政府官員的席位,走過去坐在公爵席上首,這兒是欽差的坐位。大法官說:


    “各位爵爺,關於親王殿下,女王陛下的丈夫,增加年俸十萬英鎊的議案,議院已經進行過幾天的討論,辯論已經終結,今天就要進行表決。投票按照慣例,從最後的男爵開始。請每一位爵爺,聽到叫自己名字的時候,起來回答‘滿意’或者‘不滿意’,如果他認為需要的話,可以自由闡明自己的動機。書記宮,開始表決。”


    議會書記官站起來,打開鍍金書桌上的一本對開的冊子,這是爵士名冊。


    當時上議員年資最淺的是約翰?赫維爵士,這個男爵爵位是一七○三年冊封的,以後的布裏斯陀爾侯爵就是這個男爵的後裔。


    書記官叫道:


    “赫維男爵,約翰爵爺。”


    一位戴金色假發的老人立了起來,說:


    “滿意。”


    他說完就坐下了。


    副書記官記錄了他的票。


    書記官繼續叫道:


    “基魯爾塔的康威男爵,法蘭西斯?西摩爵爺。”


    “滿意,”一個麵孔像書僮的、文質彬彬的小夥子,欠起身來嘟囔著說,他哪裏知道他後來居然做了赫特福侯爵的爺爺。


    “高厄男爵,約翰?利維生爵爺,”書記宮接著叫道。


    這位男爵的後代出了幾位瑟什蘭公爵,他站起來又坐下,說:


    “滿意。”


    書記宮繼續下去。


    “葛爾因西男爵,亨利吉?芬赤爵爺。”


    他是亞爾茲福伯爵們的祖父,跟赫特福侯爵們的爺爺一樣年青、文雅。他的箴言是:aperto_vivers_voto1。這時他大聲表示同意,真不愧是一個言行相符的人。


    1拉丁文:人生在世,應該坦率表示自己的意見。


    “滿意,”他叫道。


    當他重新坐下的時候,書記官大聲念第五位男爵的名字:


    “格蘭斐爾男爵,約翰爵爺。”


    “滿意,”坡什芮吉的格蘭斐爾爵士一麵站起來又坐下,一麵回答,他因為沒有子嗣,爵位到一七○九年自然消滅了。


    書記官叫到第六位爵士。


    “哈裏法克斯男爵,查理?蒙塔格爵爺。”


    “滿意,”哈裏法克斯爵士說;這個爵位原來是屬於薩斐爾家族的,可是孟德鳩家族也沒有保持多久。蒙塔格跟蒙塔古和蒙塔古特並不是一係。


    哈裏法克斯爵士補充說:


    “喬治親王的收入計有女王陛下的丈夫的年俸,丹麥親王的年俸,肯伯蘭公爵的年俸,英格蘭和愛爾蘭的海軍統帥的年俸,可是沒有陸軍統帥的年俸,這是不公平的。為了英國人民的利益,應該糾正這個錯誤。”


    哈裏法克斯接著讚揚基督教,譴責天主教,表示讚成這筆津貼。


    哈裏法克斯爵士坐下以後,書記官接著讀下去:


    “巴那德男爵,克利斯多福爵爺。”


    巴那德爵士一聽到叫他的名字就站起來了。他的後代出了幾位克利弗蘭公爵。


    “滿意。”


    他慢吞吞地坐下,他的花邊領飾的確值得一看。從另外一方麵來說,巴那德爵士是一位正直的紳士和勇敢的軍官。


    巴那德爵士坐下的時候,念慣了爵士名冊的書記官停頓了一下,整了整眼鏡,彎著身子,仔細瞅了瞅名冊,才抬起頭來,念道:


    “克朗查理一洪可斐爾男爵,費爾曼?克朗查理爵爺。”


    格溫普蘭站了起來。


    “不滿意,”他說。


    所有的人都掉過頭來。格溫普蘭站在那兒。寶座兩邊的燭光照亮了他的臉,在這寬大幽暗的議廳裏,仿佛從朦朧深處浮現出了一個人麵浮雕。


    格溫普蘭努力控製自己,我們大概還記得,他在緊要關頭能夠作出這種努力。必須集中足以控製老虎的意誌力,才能夠成功地收斂臉上齜牙咧嘴的獰笑。這會兒他沒有笑。不過努力不能維持多久。違反我們的規律或者定數的行動隻是一個暫時現象。有時海水違抗地心吸力,洶湧澎湃,有如蛟龍吸水,巨浪滔天,有如一座高山,不過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海水過了一會兒仍舊要降下來。格溫普蘭的鬥爭也是如此。由於自己特別強烈的意誌力,他感覺到這是一個莊嚴的時刻。[.超多好看小說]但是在這不比閃電更久的刹那間,他的靈魂的陰影在他臉上浮現出來了。他控製了他那不可矯正的笑容。他除去了人家刻在他臉上的笑意。現在,他隻顯得可怕。


    “這個人是誰?”有人叫了一聲。


    所有的人都不寒而栗。他那亂樹似的頭發,眉毛下麵的黑眼窩,深眼窩裏的目光以及那顆交織著光明和黑暗的腦袋粗野的輪廓,都使人大吃一驚。它們壓倒了一切。談論格溫普蘭如何如何,算不了一回事,看見他才可怕呢。連那些胸有成竹的人,也想不到他這麽可怕。在神仙山上,全體法力無邊的神仙聚在一起,安安靜靜地舉行夜筵的時候,普羅米修斯的那張被兀鷹啄得不像樣子的臉,突然像天邊血紅色的月亮一樣出現在他們麵前,請讀者想像一下當時的情景吧。奧林匹斯山望見了高加索山!多麽可怕的幻象啊!不管是年老的也好,年輕的也好,都張口結舌地望著格溫普蘭。霍吞伯爵湯麥斯,一位受到全院尊敬、有指望做公爵的、經驗閱曆很深的老人,惶恐地站了起來。


    “這是什麽意思?”他嚷道。“誰把這個人帶進議院來的?把他趕出去。”


    他傲慢地對格溫普蘭說:


    “你是誰?是從哪兒來的?”


    格溫普蘭回答:


    “深淵。”


    他抱著兩隻膀子,瞅著所有的爵士。


    “我是誰?我是不幸的人。各位爵爺,我有幾句話要跟你們談談。”


    大家打了一個寒戰。寂靜。格溫普蘭接著說:


    “爵爺們,你們高高在上。很好。必須相信上天這樣安排是有他的理由的。你們有財,有勢,快快樂樂,太陽一直照在你們頭上,不受限製的權力,獨霸的享受,你們完全忘了還有別的人。算了。但是,在你們下麵還有一些東西。說不定是在你們上麵。爵爺們,我給你們帶來一個消息:人類是存在的。”


    議會裏的人好比小孩子。意外的事件好像是他們的魔術箱,他們又害怕,又歡喜地望著。好像彈簧一動彈,就能夠看見一個魔鬼從洞穴裏跳出來似的。法國的米拉波也是如此,他也是個五八怪。


    這時候,格溫普蘭奇怪地覺得自己仿佛越升越高。聽他講話的人好像是阿波羅的三腳神壇。簡直可以說他是站在一個靈魂堆成的山峰上。腳底下是人類顫動的心靈。格溫普蘭現在已經不是不久以前,也就是說,不是昨天晚上的那個默默無聞的人了。突然一步登天,曾經使他驚慌失措,現在這團煙霧已經開始消散,慢慢地澄清了,不久以前他雖然受到虛榮心的誘惑,但是他現在卻看到了自己的使命。最初使他變得渺小的東西,現在把他高高舉了起來。責任像閃電一樣照亮了他的心靈。


    格溫普蘭周圍的人都在叫:


    “聽哪!聽哪!”


    這時候,他渾身痙攣,使出超人的力氣,才能保持他臉上嚴肅而又悲哀的表情,而齜牙咧嘴的笑容卻跟一匹野馬似的,拚命要跑到他臉上來。他接著說:


    “我是從深淵裏來的。各位爵爺,你們是貴人,是有錢的人。這是危險的。你們利用了黑夜。可是千萬要當心,黎明才是偉大的力量。曙光永遠不會被人打敗。它就要來了。它已經來了。它洋溢著白晝的不可抗拒的光輝。誰能阻擋太陽上升呢?太陽就是權利。你們是特權階級。顫抖吧!房屋的真正主人馬上就要來敲門了。什麽是特權的根源?機會。什麽是它的後果?濫用特權。不管是機會也好,濫用特權也好,都是靠不住的。它們的明天是黑暗的。我是來提醒你們的。我來揭穿你們的幸福。它是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的。你們要啥有啥,這個‘要啥有啥’是別人的‘要啥沒啥’構成的。爵爺們,我是個沒有希望的律師,我辯護的是一場輸定的官司。勝訴的是上天。我呢,我不過是個聲音。人類是一張嘴,我是嘴裏的呼聲。你們聽好!各位英國的元老,我馬上把人民的法庭指給你們看。法庭的主人是現在的平民百姓,犯罪是現在的裁判官。我要說的這一切把我的腰也壓彎了。從哪兒開始呢?我不知道。我從到處都是痛苦的廣漠的大地,收集了一大堆散亂的辯護詞。現在怎麽辦呢?它們壓在我身上,我要把它們亂七八糟地扔出來。這是我預料到的嗎?不是。你們會覺得很奇怪,我也是這樣。昨天我是個跑江湖的。今天我是一個爵士。玄妙的遊戲。誰的遊戲?未知之神的。讓我們顫抖吧。爵爺們,整個的天空都在你們這一邊。你們看見的隻是節日的歡樂。要知道它還有一個陰暗麵呢。我在你們當中是費爾曼?克朗查理爵士;可是我的真正名字是窮人的名字――格溫普蘭。我本來是做大人物的料子,一個國王把我造成了一個可憐蟲,這是國王的‘雅興’。這就是我的身世。你們當中有幾個人認識我的父親。我卻不認識他。他同你們的關係是封建的關係;我是同他的被流放結合在一起的。上天的安排總是對的。我被投入了深淵。為的是什麽目的?為的是讓我看看深淵的底層。我是一個潛水夫,我已經把珍珠――真理――帶回來了。我講話,因為我知道。你們聽好,爵爺們。我親身嚐過。親眼看過。受苦受難不是一句話說得完的,各位幸福的先生。我在窮苦中長大;在冬天裏瑟瑟發抖;嚐過饑餓的滋味;受人輕視;染過瘟疫;喝過羞辱的酒漿。我要在你們麵前把這一切都吐出來,我吐出來的各式各樣的苦難要濺在你們腳上,要發出火焰。在我讓人把我帶到這兒來以前,我曾經猶豫過,因為別處還有我的責任。我的心不在這裏。我自己心裏的事情與你們毫不相幹。當一個你們叫做黑杖侍衛長的人接到你們叫做女王的那個女人的命令來找我的時候,我曾經想拒絕他。可是我覺得上天神秘的手仿佛向這邊推我,於是我便順從了。我感到我應當到你們當中來。為什麽?因為我曾經受過許多苦難。正是為了讓我在你們這些腦滿腸肥的人中間發出呼聲,上天才把我送到饑民中間去的。唉!你們發發慈悲吧!這個不幸的世界,你們相信自己是屬於它的,其實你們一點也不了解它。你們的位子太高了,你們脫離了它。我來告訴你們世界是怎麽回事。我有的是經驗。我是從壓迫下麵來的。我可以把你們的重量告訴你們。啊,你們做主人的,知道你們是什麽人嗎?你們看見你們在做什麽嗎?沒有。啊!一切都太可怕了!有一個晚上,一個狂風暴雨的晚上,我,一個被人遺棄的孩子,一個在無邊的世界上漂泊的形單影隻的孤兒,踏進了你們叫做社會的黑暗世界。我看見的第一個東西就是法律,它的形象是一個絞刑架;第二個是財富,這是你們的財富,它的形象是一個死於凍餒的女人;第三個是未來,它的形象是一個奄奄一息的嬰兒;第四個是美,真理和正義,它的形象是一個流浪者,他唯一的朋友和伴侶是一條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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