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溫普蘭剛才受到的是神仙召見鬼怪的招待。(.好看的小說)


    在這兒,他的內心起來反抗了。不,他不是鬼怪,他是人。他告訴他們,他對他們大嚷大叫:他是人。


    他不是鬼魂。他有活生生的肉體。他有一顆腦於,他能夠思想;他有一顆心,他能夠受;他有一個靈魂,他能夠希望。錯就錯在希望太高了。


    哎呀!他的希望太高了,居然相信這個表麵上光明、骨子裏黑暗的社會。他從外麵走進了這個社會裏。


    社會立刻一次賞給他二樣禮物:婚姻、家庭、特權階級。婚姻?他在門口看見了荒淫無恥。家庭?他的哥哥打了他,明天還要握著寶劍等他呢。特權階級?它剛才還當著他的麵,當著他這個國家元老,當著這個可憐蟲的麵,放聲狂笑呢。他們差不多在接受他以前,就拒絕他了。他在黑洞洞的社會裏走的那最初三步路,在他腳底下就打開了三個深淵。


    他的災難是從這種騙人的一步登天開始的。不幸帶著一副引渡他成仙的麵具接近了他。上升!意思是說:下降!


    他的命運跟約伯的命運恰恰相反。他的厄運是從幸運產生的。


    唉!人生悲慘的謎!瞧,多可怕的陷阱!他在孩提時期,曾經跟黑夜搏鬥過,他比它更堅強。他長大成人了,曾經跟命運搏鬥過,他戰勝了它。他使自己醜八怪似的臉發出光輝,從不幸之中獲得了幸福。他在流浪中做了別人的避難所。他雖然是個流浪漢,卻跟空間鬥爭,像空中飛鳥一樣,找到了自己的麵包。雖然他是個孤獨的野人,卻跟群眾搏鬥,結果跟他們交上了朋友。他是個大力士,他跟百姓這頭獅子搏鬥,結果卻馴服了獅子。雖然窮無立錐之地,他卻跟不幸鬥爭,正視貧困生活的需要,由於他能把內心的快樂和貧困結合起來,終於把貧窮變成財富。他應該相信自己是生活的戰勝者。可是突然間,未知世界裏的一股新的力量來攻擊他了,它不是用恫嚇,而是用撫愛和微笑來攻擊他:他心裏充滿了天神似的愛情,可是蛇蜴似的肉yu之愛卻在他麵前出現了。他生活在理想的愛情裏,可是肉yu卻抓住了他。他曾經聽到怒吼似的淫蕩的情話。他曾經嚐過女人的擁抱的滋味,她的胳膊像一條蛇一樣纏著他。隨著真實的光輝而來的,是虛幻的誘惑;因為肉體不是真實的,靈魂才是真實的。肉體是灰,靈魂才是火焰。他那被貧困和勞動結合起來的、自然的、也是真正的家庭,已經被一個由血統關係結合起來的家庭代替了,甚至在他進入這個家庭以前,已經看出了哥哥要殺害弟弟的企圖。可歎!他居然讓人家把他安頓在這樣一個社會裏,格溫普蘭沒有看到布龍托漠對這個社會曾經這樣寫道:“兒子有權利要求跟父親決鬥。”不祥的命運一麵對他大叫:“你不是屬於群眾的,你是上天的選民”,一麵像打開天空裏的陷阱的門洞一樣,打開他頭上的社會上層建築的門,把他扔了進去,於是這個莽撞的年輕人就出其不意地在王子和主子們中間出現了。


    突然的,在他周圍的不是群眾的歡呼,而是爵士們的謾罵。可悲的變化。地位升高了,但是並不光彩。昨日的幸福轉眼之間被搶掠一空!噓聲奪去了他的生活!格溫普蘭,克朗查理,爵士,跑江湖的,他以前的命運,以及他現在的命運,都被所有這些鷹嘴啄得體無完膚!


    生活一開始就戰勝困難又有什麽用呢?他早先的勝利又有什麽用呢?唉!非傾覆不可,不然的話,厄運的使命就不能完成。


    因此,在鐵棒官以後,他就半推半就地同巴基爾費德羅打起交道來了,人家是在他的同意之下把他帶走的,他拿現實去換幻想,真理換虛幻,蒂換約瑟安娜,愛情換虛榮,自由換權勢,值得驕傲的清苦勞動換充滿模糊責任的富裕,上天的庇蔭換魔鬼的火焰,天堂換奧林匹斯山!


    他吃了一口金蘋果。吐出來的卻是一嘴灰。


    可悲的結局。失敗,破產,墮落,毀滅,被冷笑粗暴地排斥出去的、他的全部希望,可怕的幻滅。今後應該做什麽呢?如果向第二天看一眼,他會看見什麽呢?一把出鞘的劍指著他的胸口,而劍柄卻握在他哥哥手裏。除了那把劍的可怕的閃光以外,他什麽也看不見了。其餘的一切,約瑟安娜和上議院,都隱在背後鬼影憧憧的可怕的陰影裏,看不清楚了。


    在他眼裏,他的哥哥本來是一位英勇的快客!他剛剛看清楚這位保護過格溫普蘭的湯姆—芹—傑克,這位保護過克朗查理爵士的大衛爵士,還沒有來得及愛他,就挨了一個嘴巴。


    多麽傷心啊!


    現在不能再向前進了。四麵八方都塌下來了。再說,這又有什麽用呢?厭倦是絕望的深淵的產物。


    已經受過考驗了。用不著再重新開始。


    格溫普蘭像個賭博的人似的,一張一張的,把他所有的王牌都鬥掉了。他懵懵懂懂地讓自己加入一場可怕的賭博,因為幻想的毒藥太巧妙了。他拿蒂今約瑟安娜,得了一個怪物。他拿於蘇斯攻一個家庭,得了一場侮辱。為了換取喝彩的聲音,他拿他的戲台鬥上議員的席位,而結果卻得到一場羞辱。他最後的一張牌也落在荒涼的木球草地上了。[]格溫普蘭輸定了。除了付錢以外,沒有別的辦法。拿錢來,可憐蟲!


    遭雷擊的人是不大動彈的。格溫普蘭也是這樣,他一動不動地待在那兒。不管誰遠遠地望見他在黑暗裏僵立不動的樣兒,都會認為他是欄杆上的一個石像。


    地獄、蛇和幻想是糾纏在一起的。格溫普蘭現在正在思想的深淵裏,沿著陰森森的螺旋線盤旋而下。


    他用冷冰冰的最後的目光,凝視著他剛剛看見的那個世界。沒有愛情的婚姻,沒有兄弟感情的家庭,沒有良心的財富,沒有羞恥的美,沒有公道的正義,沒有平衡的秩序,沒有理智的權力,沒有權利的統治,沒有光明的榮華。這是一份一絲不苟的清單。他在他曾經陷溺其間的這個古怪的幻境裏,兜了一個圈子。他一個接著一個的,把命運、環境、社會和他自己研究了一遍。命運是什麽?陷阱。環境呢?絕望。社會呢?仇恨。他自己呢?一個失敗者。他從靈魂的深處發出了叫聲:社會是晚娘,大自然是生身母。社會是肉體的世界,大自然是靈魂的世界。前者要走進棺材,躺在墳坑裏的一個鬆木匣子裏喂蟲子,就在那兒結束。後者要展開翅膀,在曙光裏改變形象,飛升穹蒼,從此開始新的生命。


    逐步逐步的,他的情緒達到了頂點。這是可怕的漩渦。生命在快要結束的時候,最後總有一個洞悉一切的閃光。


    審判必須對質。格溫普蘭看看社會怎樣對待他,大自然怎樣對待他。大自然待他多麽好啊!靈魂是怎樣地救過他啊!一切都從他那裏奪走了,連他的臉也包括在內。靈魂卻把這一切都還給他。所有的一切,連他的臉也包括在內。因為塵世上有一個特別為他而生的天神似的瞎眼姑娘,看不見他的醜陋,隻看見他的美麗。


    他跟這一切都離開了!他離開了那個可愛的姑娘,他的伴侶,她的心,她的溫柔,唯一能看見他的她那雙失明的聖潔的眼睛!蒂是他的妹妹,因為他感覺到她對他有一種純潔的兄妹之愛,這是充塞天地間的神秘。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蒂是他心目中的小童貞女;因為每個兒童都有他的小童貞女,一對純潔的童男童女總是在生命剛起步的時候,就天真無邪地開始了靈魂的婚姻生活。蒂是他的妻子,因為他們的愛巢是築在婚姻之神的大樹最高的枝條上的。蒂不但是他的妻子,還是他的光明;因為缺了她,一切都變成空虛,毫無價值了;對他來說,她的頭發好像是光線做的。沒有蒂,他將來會變成什麽樣子呢?他一個人怎麽辦呢?沒有蒂,什麽也都沒有生氣了。他怎能一刻不看見她呢?啊,不幸的人呀!他讓自己和自己的星星中間留出一個空隙,由於那微妙的、可怕的宇宙引力關係,空隙馬上就變成了殞落。他的星星在哪兒?蒂!蒂!蒂!蒂!哎呀!他已經失掉了自己的光明。沒有天體的天空是什麽樣子?一團漆黑。可是為什麽這一切都消失了呢?啊!他以前多麽幸福啊!為了他,上天把世界變成了伊甸園;嗐!做得太地道了,甚至連蛇也引進來了!可是這次受誘惑的是男人。他被人引到外麵一個可怕的陷阱裏,突然墜入一個獰笑的混沌地獄裏了!嗐!真不幸!蠱惑他的東西是多麽可怕啊!那個約瑟安娜是個什麽東西?可怕的妖精!半像野獸,半像女神的妖精!格溫普蘭正在下降,他看見了那些曾經使他眼花繚亂的事物的背麵。真是一片淒涼。醜陋的貴族階級,醜惡的皇冠,喪服似的紫色長袍,充滿毒氣的宮殿,不祥的戰利品模型、雕像和紋章,你如果呼吸這種妨礙健康的害人的空氣,就會變成瘋子。啊!江湖藝人格溫普蘭的破衣服是多麽光輝燦爛啊!唉!“綠箱子”、貧窮、快樂、像燕子似的一起流浪的甜蜜生活,都到哪裏去了?那時節,他們從不分離,早上晚上,他每一分鍾都看得見她。他們坐在桌子旁邊,膝頭碰著膝頭,肘彎挨著肘彎,兩人合用一隻杯子,隻有太陽從小窗照進來,蒂就是愛情。夜裏,他們知道對方就在不遠的地方睡覺,蒂的夢飛翔在格溫普蘭頭上,格溫普蘭的夢在蒂頭上開放了奇妙的花兒!當他們醒來的時候,他們鬧不清他們在夢中的藍色雲彩裏是不是接過吻。蒂代表純潔,於蘇斯代表智慧。他們挨城挨鎮地漫遊著;他們路上用的糧食和提神劑是人民爽朗樸實的笑聲。他們好像下凡的天神在人間流浪,因為缺少足夠的翅膀,不能飛升天界。現在呢,這一切都不見了!到哪兒去了呢,難道被消滅了!墳墓裏刮來的是什麽風啊?一切都消失了!什麽都完啦!唉!那個聽不見百姓呼聲的無窮的力量沉重地壓在窮人身上,它的全部陰影籠罩著他們,它是什麽都幹得出來的!那些家夥是怎樣對付於蘇斯他們的?他沒有在場保護他們,沒有站在他們麵前,以一個爵士的身分,使用他的姓氏、他的爵位和他的寶劍來保護他們,也沒有以一個江湖藝人的身分,使用他的拳頭和指甲來保護他們!想到這兒,他傷心了,這大概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吧。啊,不,他不能保護他們、正是他害了他們。正是為了把他,克朗查理爵士,從他們那兒救出來,為了使他的尊嚴和他們隔絕起來,那萬惡的萬能社會才摧殘了他們。保護他們的最好的辦法是自己離開,那麽社會就用不著再迫害他們了。沒有了他,別人就讓他們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了。他越想越淒涼。唉!他為什麽讓自己和蒂分開呢?他第一個責任不是應該保護蒂嗎?為百姓服務,保護百姓?蒂就是百姓。蒂就是孤兒。蒂就是瞎子,就是人類!唉!那些家夥對他們做出了些什麽呢?悔恨的煎熬是多麽殘酷啊!因為他不在場,災禍就蔓延開了。他本來可以分擔他們的命運。或者跟著他們一起被人帶走,或者一起被人吞噬。現在沒有他們,他會變成什麽樣子呢?格溫普蘭離開了蒂!這是可能的嗎?沒有蒂就等於什麽也沒有。唉!完了。他的親人永遠失蹤了,無法挽救了、一切力量都用盡了。再說,像格溫普蘭這樣一個被判了罪,受到大譴的人,再奮鬥義有什麽益處呢?不管是對人類也好,對老天也好,他都沒有什麽指望了。蒂!蒂!蒂在哪兒?失掉了!什麽?失掉了!一個失掉了靈魂的人隻有到死神那兒去把它找回來。


    悲哀而又迷亂的格溫普蘭,一隻手堅定地放在欄杆上,好像欄杆是他的答案似的。他怔怔地望著河水。


    他已經三天三夜沒有睡覺了。身上在發燒。他以為他的思想是清楚的,其實已經模糊了。他困得無法忍受。他就這樣彎了身子望了一會兒河水。黑黝黝的河水好像一張安靜的大床,一張無限黑暗的床。不祥的誘惑!


    他脫下他的上衣,折好,放在欄杆上。接著又解開他的坎肩。在他想脫坎肩的時候,他的手觸到了衣兜內的一件東西。這是上議院的執書官交給他的那本紅冊子。他從衣兜裏取出來,在朦朧的夜色裏瞅了一會兒,看見小冊子裏夾著一枝鉛筆,於是他拿起鉛筆,打開小冊子,在第一張空頁裏寫上了這樣兩句話:


    我走了。希望我哥哥大衛接我的位子。祝他幸福!


    簽名是:英國上議員費爾曼·克朗查理。


    他脫掉了坎肩,放在外衣上麵。又摘下帽子,放在坎肩上麵。他把那本紅冊子放在帽子裏,攤開寫了字的那一頁。他瞧見地上有塊石頭,於是拾了起來,壓在帽子裏。


    做好以後,他抬起頭來,望著頭上無限黑暗的天空。


    隨後他慢慢低下頭去,好像深淵裏的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正在往下拉他似的。


    欄杆的基石上有一個洞。他一隻腳踩著洞,另外一隻膝頭從欄杆上麵跨了過去,現在隻要一抬腿就行了。


    他背著雙手,彎著身子。


    “就這樣吧,”他說。


    他的眼睛盯著深深的河水。


    正在這個時候,他感到有一條舌頭在舔他的手。


    他哆嗦了一下,轉過身來。


    背後是奧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笑麵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雨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雨果並收藏笑麵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