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踏板已經放下來,門半開半掩,裏麵空無一人。從前麵窗格子裏透進來的一點燈光,模模糊糊地映出篷車內部陰鬱淒涼的景象。破木板上,於蘇斯那篇頌揚爵士們的偉大的題詞還清晰可辨。這些木板從外麵看,好像牆壁,從裏麵看又好像護壁。格溫普蘭看見門邊一枚鐵釘上掛著他的皮披肩和上衣,仿佛陳屍所裏死人的衣服。


    這時他既沒有坎肩,也沒有上衣。


    燈光底下靠近桅杆的地方,有一樣東西攤在甲板上。這是一張床墊,他隻能看見一個角兒。墊子上大概躺著一個人,因為他看見一團黑糊糊的東西在那兒動彈。


    有人在說話。格溫普蘭躲在篷車後麵偷聽。


    這是於蘇斯的聲音。


    這個聲音乍聽上去非常嚴厲,仔細聽聽又非常溫柔,從格溫普蘭的童年起,它一直很好地指導著他。現在呢,它已經喪失了它那爽快的,生氣勃勃的色彩,變得模糊、低沉,每句話的尾音都化成了歎息。它跟於蘇斯柔中帶剛的聲音隻不過微微有點相像罷了。這是一個失去了幸福的人的聲音。聲音也能夠變成幻影。


    與其說他在跟別人說話,倒不如說他在自言自語。再說,我們已經知道他有自言自語的習慣。就是為了這個原因,他才被人看做一個怪人。


    格溫普蘭屏住氣息,免得漏掉於蘇斯所說的話。他聽到的是:


    “這種船很危險。沒有舷牆。如果人摔倒了,沒有東西能阻止他掉到海裏去。如果天氣惡劣,就得把她搬到艙裏去,那是很可怕的。一個粗心的動作,或者受到驚駭,她的動脈瘤就有破裂的危險。我見過這樣的病例。唉,老天爺!我們結果會怎樣呢?她睡著了嗎?是的,睡著了。我看她是睡著了。她失掉知覺了?不。脈搏還很強。當然是睡著了。睡眠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這是瞎眼的好處。怎樣阻止別人在這兒蕩來蕩去呢?先生們,如果有人待在甲板上,我請求你們,千萬要安靜。也不要走近我們,如果你們能夠原諒的話。你們知道這兒有一個人身體很不好,需要大家照顧照顧。你們瞧,她正在發燒。她年紀輕輕的。這是個正在發燒的小女孩。我把床墊攤在這兒,是為了使她得到一些空氣、我解說這麽一大套是為了引起你們注意。她精疲力竭地倒在墊子上,好像她已經不省人事了。可是她是睡著了。我懇切希望任何人都不要驚醒她。我這話是向女士們說的,如果這兒有女士們的話。應該可憐可憐一個年輕的姑娘。我們是可憐的江湖藝人,我求求你們發點善心。如果因為麻煩各位不出聲,需要付點錢的話,我也照付。我謝謝你們,女士們,先生們。有誰在這裏嗎?沒有。我想不會有人。我這是白費力氣。這樣更好。先生們,如果你們在這兒,我謝謝你們;如果不在這兒,我更加感謝。(.好看的小說)她已經滿頭是汗。走吧,咱們回到咱們的牢房去,再套上咱們的鐵鎖鏈子。災難又回來了。我們又要順水漂流啦。一隻看不見的、可怕的手,這隻一直壓在我們身上的手,突然又把我們推到命運黑暗的一邊去了。好吧,我們還有勇氣。但願她不生病就好了。我獨自個這樣大聲談話,真像個笨蛋;可是應該讓她醒來的時候,感覺到有人在她身邊。但願不要有人突然把她驚醒!皇天在上,千萬不要有聲音!如果突然震動一下,把她驚醒,這是沒有好處的。如果有人走過來,可真討厭。我相信船上的人都睡熟了。謝謝老天爺大發慈悲。嗯,奧莫呢?它在哪兒?這麽一鬧騰,我竟然忘記把它鎖起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已經一個多鍾頭沒有看見它了,它大概是到外麵找它的晚飯去了。但願它不要碰上什麽災星!奧莫!奧莫!”


    奧莫的尾巴輕輕打了一下甲板。


    “你在這兒。好!你在這兒!感謝上帝,如果再失掉奧莫,那就太過分了。她的胳膊移動了一下。也許她馬上就要醒了。不要響,奧莫!退潮了。馬上就要開船了。我看今天夜裏天氣大概很好。沒有風。旗子也順著桅杆搭拉下來,我們這一次航行一定很平安。我不知道現在月亮應該在什麽地方。可是雲彩差不多沒有一點動靜。不會有大浪。準是個好天氣。她的臉發白。這是虛弱。不,她的臉通紅。這是她在發燒。不,她的臉紅潤潤的。她已經好了!我看不清了。我可憐的奧莫,我看不清了。我們又要開始新生活了。我們重新開始工作。你看見了吧,現在隻剩下我們兩個了。我們兩個都要為她工作。她是我們的孩子。啊!船動了。我們動身了。水別了,倫敦!再會,再會,見鬼去吧,萬惡的倫敦!”


    船果然輕輕地震動一下,起錨了。船尾和碼頭分開了,隻見船尾上站著一個人,大概是船主,他剛從艙房裏上來,解開船纜,現在正在把舵。這個人正像他的身分一樣,兼有荷蘭人的沉著和水手的冷靜,他一心一意注視著水道,除了水和風以外,什麽也看不見;他俯在舵柄的尖端,隱在黑影裏,在後甲板上踱來踱去,一會兒走向右舷,一會兒走向左舷,活像一個肩著一根梁木的幽靈。後甲板上隻有他一個人。因為未出海口以前,不需要別的水手。過了一會兒,船駛入河心,輕輕地順流而下,既不顛簸,也不搖擺。泰晤士河差不多不受退潮的影響,所以非常平靜。船在潮水的推送下疾駛著。後麵,倫敦黑沉沉的景色漸漸消失在濃霧裏。


    於蘇斯接著說:


    “不要緊,我給她吃點毛地黃得了。我怕她會突然昏迷不醒。她手心裏出汗。我們在上帝麵前作過什麽孽啊?這個不幸來得多麽快啊!災禍臨頭總是迅雷不及掩耳!一塊石頭掉下來,好像帶著爪子。簡直跟老鷹抓百靈鳥似的。命運就是這樣。喏,你躺在那裏了,我親愛的孩子!我們初來倫敦的時候說:這是個大城市,到處都是名勝古跡!薩斯瓦克是個漂亮的郊區。我們在那兒安頓下來。現在才知道那是可怕的地方。你們叫我留在那兒幹什麽?我很高興離開。今天是四月三十日。對四月份我總是不大放心。這個月隻有兩個好日子:初五和二十七;有四個壞日子:十,二十,二十九,三十。無疑的,這是卡爾丹推算的曆法、我希望這個日子已經過去了。離開這兒是一件樂事。我們天亮到格累森甫德,明天晚上就到鹿特丹了。他媽的!我又要開始篷車生活了。咱們一起拉車,不是嗎,奧莫?”


    狼尾巴輕輕敲了一下,表示同意。


    於蘇斯繼續說下去:


    “如果我們能離開災難你離開一座城市一樣就好了,奧莫,我們還會幸福的。唉!不幸有一個人永遠不在了。陰影籠罩著活著的人。你知道我指的是誰,奧莫。我們原來是四個,現在隻剩下三個。人生不過是一個不斷失掉我們心愛的人和事物的漫長過程。我們在身後留下一連串的悲哀。命運總是用一串無法忍受的痛苦來嚇唬我們;後來連我們自己也奇怪,人怎麽一上了年紀就變成碎嘴子。由於悲觀失望,人也變成廢物。奧莫老兄,咱們的船今天一路順風。完全看不見聖保祿大教堂的圓頂了。我們立刻就要經過格林威治。到了那兒,就走了六海裏了。唉!我再也不願意看見充滿教土、官吏和人口的首都了。我寧願去看森林裏抖動的樹葉子。她臉上還在出汗!我不喜歡她前肘上的這種發紫的粗筋。裏麵蘊藏著寒熱。唉!所有這一切簡直都在催我的命。睡吧,我的孩子。好,她睡了。”


    這時候,有一個聲音說起話來了。這個難以形容的、又聖潔又悲慘的聲音,似乎是從很高很高的地方,同時又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這是蒂的聲音。


    直到這時為止,格溫普蘭所感受的一切,都突然無影無蹤了。他的天神說話了。他恍恍惚惚好像聽見從生命以外的世界,從天國裏傳來的說話聲立曰。


    那個聲音說:


    “他走了,很好。這個世界配不上他。不過我得同他一道走。爸爸,我沒有病,我剛才聽見您在說話。我的身體很好,確實很好。我剛才不過是睡著了。爸爸,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幸福了。”


    “我的孩子,”於蘇斯問,聲音透露不安,“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回答是:


    “爸爸,您不要掛心。”


    她停了一下,好像要喘口氣似的,接著,格溫普蘭聽見了下麵這句慢慢說出來的話:


    “格溫普蘭不在了。現在我才是真正的瞎子。本來我不知道什麽叫做黑夜。他不在了,這就是黑夜。”


    聲音又停了一會兒,接著又說:


    “我老是害怕他會飛走。我感到他是屬於天上的。現在他突然飛走了。結局隻能這樣。靈魂像鳥兒一樣飛走了。靈魂的巢是築在很高的去處的,那兒有一個巨大的磁石,把一切都吸到那兒去。我知道到哪兒去找格溫普蘭。我不會找不到路。爸爸,喏,就在那兒。以後您會來找我們的。奧莫也是如此。”


    奧莫聽到主人提它的名字,它的尾巴輕輕敲了一下甲板。


    “爸爸,”聲音接著說,“要知道,自從格溫普蘭不在的時候起,一切都完了。即使我願意留在這兒,也辦不到,因為人總得呼吸呀。我們不應該要求辦不到的事情。我和格溫普蘭在一起,我活著,這是很自然的。現在格溫普蘭不在了,我隻有死。其實事情是一樣的。要麽他回來,要麽我到他那兒去。既然他不能回來,我到他那兒去得了。死是一樁好事。壓根兒不難。爸爸,在這裏熄滅了的,將要在別的地方重新燃燒起來。活在這個世界上是痛心的。我們不應該老是不快樂。到了您所謂的星星那兒,我們就結婚,我們再也不分離,我們相親相愛,相親相愛,相親相愛,這才是上天有知呀。”


    “算了,不要太激動,”於蘇斯說。


    聲音繼續下去:


    “比方說去年,去年春天,我們在一塊兒,大家都很快樂。現在可就不同了。我想不起我們當時是在哪個小城市裏,隻記得那兒有樹,能聽見秀眼鳥的歌聲。我們來到倫敦;一切都變了。我這話並沒有抱怨的意思。乍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哪能知道這些事情呢?您還記得嗎,有一天有個女人坐在雅座裏,您說:這是一位公爵小姐!我當時就有點犯愁。我想,如果我們守在小城裏,也許會好一些。後來呢,格溫普蘭走了,他做得對。現在輪到我了。何況您親自告訴過我:當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的母親就死了,一天夜裏我躺在地上,雪花落在我身上,他那時也很小,也像我一樣孤苦伶仃,他把我拾了起來,由於這樣,我才得了活命,因此您不會奇怪我現在非動身不可,我要到墳墓裏去看看格溫普蘭是不是在那兒。因為人在生前隻有一顆心,死後隻有一個靈魂。您聽清楚我的話了,是不是,爸爸?什麽東西在動啊?我覺得我們好像是住在一幢能夠移動的房子裏。可是我又聽不到車輪的聲音。”


    停了一會兒,聲音又補充說:


    “連昨天和今天我也分不清了。我什麽也不抱怨。我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可是一定出過事。”


    這些溫柔的話裏透露出一種無法安慰的沉痛。格溫普蘭聽見她歎息了一聲,最後說:


    “我一定要到他那兒去,除非他馬上回來。”


    於蘇斯憂鬱地嘟囔著說:


    “我可不信顯靈。”


    他接著說:


    “這是一隻船。你問為什麽屋子會移動;因為我們是在船上。安靜點吧。你不可以多說話。女兒,如果你是個孝順女兒,那就不要太激動,不要讓你自己發燒。我年紀大了,如果你生了病,我是受不住的。體貼體貼我吧!不要生病啦!”


    那個聲音又說:


    “我們在世間尋找有什麽用呢?困為隻有在天上才能找到他。”


    於蘇斯反駁她,差不多是想用命令的口氣:


    “安靜點吧。你有時候簡直是個糊塗姑娘。我命令你躺在這兒,好好休息。這樣你就不會知道什麽是血管破裂的危險。如果你安安靜靜的,我就心安了。我的孩子,你也幫幫我的忙吧。他拾了你,可是我收留了你。你使自己生病。那是不對的。你應該安靜下來,好好地睡覺。一切都會好的。我拿我的人格擔保,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再說,天氣也很好。這個夜晚可能是特別為我們安排的。明天我們就到鹿特丹了,那是一個荷蘭城市,靠近莫司河的海口。”


    “爸爸,”那個聲音說,“您瞧,兩個人從小就在一塊兒,他們的關係是不應該受到幹涉的,因為死亡一到,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雖然我也同樣愛您,可是我感覺到好像已經不完全跟您在一起了,盡管我還沒有跟他待在一起。”


    “好啦!趕緊睡覺吧,”於蘇斯沒有放棄自己的主張。


    那個聲音回答:


    “我以後有的是睡眠的時間。”


    於蘇斯又用顫抖的聲音說:


    “我告訴你,我們要到荷蘭,到鹿特丹去,那是個大城市。”


    “爸爸,”聲音接著說,“我沒有病,如果您為了這個不安的話,請您放心好了。我沒有熱度,不過感到有些熱,別的沒有什麽。”


    於蘇斯結結巴巴地說:


    “咱們到莫司河的海口去。”


    “我的身體很好,爸爸,可是您瞧,我覺得我快要死了!”


    “不要再談這種事情啦,”於蘇斯說。


    接著他又補充一句:


    “老天爺,最要緊的是不要讓她受到刺激!”


    寂靜。


    於蘇斯猛然叫道:


    “你做什麽?你為什麽爬起來?躺下吧,我求求你!”


    格溫普蘭嚇了一跳,他探出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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