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一個陌生的時代了,然而既然重生,祝昊宇就必須展開他新的生活。


    就在今天清晨的時候,他確定了自己穿越的現實。那個時候,他正醒來在一張堆滿了線裝古書的低矮硬木大**,幾番折騰,終於發現自己的靈魂竟然附在了一個敢於女扮男裝,異鄉求學的古代貴族小姐身體裏。


    而這位小姐的芳魂卻杳杳然,不知何蹤。


    這個事件十分不可思議,但祝昊宇也不是無法理解。簡單點想,他祝昊宇不就是趕上穿越的潮流了麽?複雜點想,卻又不是祝昊宇能想得到的,所以他幹脆不想。


    事有輕重緩急,祝昊宇更習慣當先解決近前的問題。而對此刻的他而言,最主要的,還是弄清楚自己的身份與所處環境,然後就如何生存而做出應對。


    吟心已經退出屋子,祝昊宇依然站在窗前,他在心中默默整理著已知的資料。


    首先是時間:時間古代,具體未知,但初略估計,在唐以前,漢以後。


    因為椅凳之類是在唐以後才出現的,而造紙術的大進步是在東漢以後。從目前這位假書生的房間擺設來看,有矮床、屏風、案幾、筵席,卻獨無椅凳,再加上家具製造工藝頗為精細,裝書用紙白淨光滑,基本上就能由此而判斷出當前時代在魏晉南北朝交期之間。


    其次是地點:地點在山上,山上的一座書院之中,具體未知。但從植被特點與端午氣候來看,應該是在南方。


    再次是人物:目前已知人物有女扮男裝的書生與書童兩人,以及疑似為假書生所傾慕的那位梁公子。書院假期將盡,梁公子下山未歸,至於其它學子,大致都在假期“離校”當中。


    已知信息很少,而且全部是祝昊宇在這小小的寢室之中得知的。已知信息也不少,因為隻要足夠謹慎與細心,哪怕隻是這小小的寢室,也足夠祝昊宇尋找分析出更詳細更複雜的信息。


    這也是祝昊宇自從接受自己穿越了的事實以後,卻一直不願走出這個房門的原因。


    按照祝昊宇的習慣,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每麵對一個新的難題,他都會第一時間將所有能找到的細節信息事先掌握,然後歸納分析好,再去決定第一步要怎麽走。


    這樣做或許在初期會浪費許多的時間,但祝昊宇的理念是:地基未成,絕不構架大廈!


    已知信息終究還是太少,祝昊宇又繞過屏風,坐回**,認真了解起那一長疊書的大致內容來。


    書的內容頗為繁雜,有《尚書》《禮記》《孔子》等儒家經典,也有《老》《莊》《周易》等道家經典,以及一些雜記和詩集。


    值得注意的是,孔孟的書較新些,似乎是新得的。而老莊,尤其是《易經》,最顯舊,上麵的筆記也做得最詳盡,顯然倍受主人偏愛。


    而詩集的內容就更複雜了,有最著名的《詩經》《楚辭》等,也有《蔡琰詩集》《建安文集》,在這之外,甚至還有一本《竹林七賢外傳》。一看到這本書,祝昊宇就又可以確定一點,這個時代,至少是在魏以後,或許,就在晉,可能是西晉,更可能是東晉。


    此外還有一點是祝昊宇特別注意的,那就是這些書都是手抄書——當然,魏晉時期應該還沒有發明印刷術,手抄是很正常的。而祝昊宇在意的是,這手抄的字跡與書中批注或筆記的字跡竟一直都是相匹配的兩種,一種秀麗小楷,一種方正魏隸。


    抄書字跡與批注字跡往往相同,那麽很顯然,這些書擁有兩個不同的主人。兩個同樣勤奮,也極相得的主人。


    一個主人喜愛老莊與雜學,一個主人喜愛孔孟與傳記。


    不用多想,祝昊宇也知道,這些書的主人是一男一女。而那位女子,正是自己附身的這個身體的原主人。


    歎息一聲,祝昊宇感覺自己的心理準備也做得差不多了,這才拿起一本《蔡琰詩集》,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眼睛,然後翻開扉頁。


    果然,扉頁的左下腳直書著一行秀麗小楷,標記著主人的身份:“壬戌年春祝英台抄錄於玉水祝莊”!


    “果然如此。”祝昊宇苦笑一聲,又將書放下,一手撐住額頭,尾指開始習慣性地摩挲起眉心。


    與激動憤怒時右手會顫抖的習慣相類似,這是祝昊宇思考時的又一個習慣動作。


    事實上,早在知道自己附身的這位小姐帶著書童女扮男裝來到書院求學,同時這個書院還有一位梁公子與她同房時,祝昊宇對這位小姐的具體身份,就有了一個不妙的猜測。


    《梁祝》作為中國民間四大傳說之一,祝昊宇不能說不熟悉。梁祝故事發生在東晉,祝英台的小丫頭就叫吟心,祝昊宇也是記憶清晰的。甚至祝昊宇還熟知著六個版本以上的梁祝故事,拖口就能說出十八相送的每一個細節——當然,這些除了讓祝昊宇清醒地認識到他所要麵對的問題會有多複雜以外,對他的現狀,並不能有多大的幫助。


    因為對祝昊宇而言,他是堂堂男兒,既然由他穿越變成了祝英台,他自然就不可能再允許梁祝故事按照原來的軌跡走下去。


    畢竟,他不是祝英台,他是祝昊宇,祝昊宇的心裏可能會裝上祝英台,卻無論如何也裝不上梁山伯。


    沒有了祝英台,又哪裏來的梁祝?


    然而,祝昊宇又成了祝英台。


    如果我是祝英台——你想要怎麽樣?


    祝昊宇苦笑,他不懷疑自己的生存能力,但他懷疑自己心腸的堅硬程度。因為在這一瞬間,他想到的,竟然不是自己究竟該怎樣應對這個現實,而是該怎樣才能算對得住愛護關心著祝英台的人們。


    畢竟他沒有強占別人東西的習慣,尤其,這原本應該屬於別人的……還是數不清的深沉感情。


    少年時的特殊經曆使得祝昊宇在麵對情感的問題上有著超乎尋常的偏執,乃至潔癖。在他成長的過程中,他也逐漸養成了一些常人難以理解的習慣,比如說,他認為是屬於自己的人或物,他就一定不會放手,而他認為是屬於別人的,他也從不會多費丁點心思。


    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許多年,也取得了一些可稱是不凡的成就,而祝昊宇的心裏卻始終有著一道底線,那是他曾經最貧窮時候所殘留的一點驕傲——別人的東西,尤其是情感,他不屑於去侵占!


    固執於這一點,那是因為,祝昊宇嚐過搶奪與被人搶奪的滋味,也嚐過唾棄與被人唾棄的滋味。


    不願意接受無法對號入座的感情,無關道德,隻是因為驕傲。


    “我不屑……”祝昊宇曾經就是這樣的說的,可如今,他卻發現,他無法這樣說。


    因為感情潔癖為他衍生出了另一個偏執,那就是責任感。


    祝昊宇明白,繼承了祝英台身體的自己,同樣無法不延續她的責任。責任心,同樣是祝昊宇為人的根本。


    哪怕祝昊宇的心中,是如此厭惡著這個繼承。


    他是男人,他是現代人,而他穿越了,到了古代,成為了一個複雜的古代女人。


    如果祝英台的芳魂無蹤,身體被別人侵占,很虧,很冤,那麽祝昊宇冤不冤?


    隻是祝昊宇明白,這個世界沒有抱怨與喊冤的土壤,不論陷入的是怎樣的困境,能夠帶著自己走出去的,終歸還是隻有他自己。


    而對目前的他而言,要麵對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扮演好祝英台,並同時將“女扮男裝”繼續完美演繹下去。


    “女扮男裝”對本是男人的祝昊宇而言並不困難。扮演好祝英台,不讓她身邊的人發現此祝已非彼祝,才是祝昊宇當前的難題。


    從祝英台的藏書來看,她喜愛老莊玄學與詩集雜談。這些東西與經世致用無關,更多的是帶著一種不問世事的自我張揚。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祝英台自小生活優渥,骨子裏帶著富貴閑人所特有的清高與遠離世俗。


    對還沒來得及經曆世事艱辛的貴族小姐而言,她還未懂得什麽是現實,她隻是一徑堅持著追求自己的夢想,也許,她的心中還隱藏著不可弱於男兒的一點小小驕傲。也許,她在旁觀之中,也對這個時代與這個世局抱有著深深的不滿與叛逆——這就是祝英台嗎?


    真正的祝英台是怎麽樣的,祝昊宇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他隻能根據祝英台留下的一些舊物與曾經熟知的傳說來推斷祝英台的性格,而前路具體該怎麽走,就目前他所掌握的信息而言,他還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再次繞過屏風,祝昊宇來到案幾前,從筆架上取出一支毛筆。


    他右手稍稍一頓,提起筆,卻不蘸墨,隻是左掌朝上,右手用毛筆尖輕輕在手上劃了起來。


    他一組一組字地劃,一連串劃下來,分別是:梁山伯,馬文才,祝家莊,東晉,王謝門閥,北五胡。


    劃完後,祝昊宇提著筆怔怔出神了一會,良久,才又在手上重重寫下兩個字:“名士”!


    是的,他繼承了祝英台的責任,但他還是未必要按照既定的軌跡將祝英台的道路走下去。


    在現代,他事業有成,但是,他也很累了。


    祝昊宇很想問自己:“責任之外,我是不是更可以去尋找自己的自由?這是名士的時代,那麽,這也是自由當先的時代……”


    遙想之中,祝昊宇的心中漸漸浮起了青山綠水,蓮蓬烏舟。那是他學生時代常有的夢境,隻是現實讓他不得不走上一條追名逐利的道路。可是,這已經不再是祝昊宇的那個時代了。祝昊宇成了祝英台,而祝英台的責任裏,沒有必須要功成名就這一項吧?


    一抹青蓮般亭亭清雅,又桀驁淡漠的笑容漸漸浮上少年秀美的臉頰,這是祝英台的麵容,而這笑容,卻來自祝昊宇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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