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豐本來乘坐那艘船劃過來,趙禹看到船上坐著一個病懨懨的少年,也並未在意。他將周芷若抱上那船去,又回頭抱起昏迷的常遇春。


    那少年忽然指著常遇春,驚聲道:“呀,這人閉著眼睛,渾身是血,難道死啦?”


    趙禹眼皮一翻,輕斥道:“小毛孩子懂什麽,休得胡說!”


    那少年縮縮腦袋,不滿意這個看似年紀與自己相仿的少年竟斥責自己,隻是看到他渾身是血,不免生怯,別過頭去不再看趙禹。


    將人挪過來後,趙禹看看原本船上兩具屍體,歎一口氣,躍過去一腳踏穿船板,然後才跳回去。


    望著父親屍體隨小船一起沉入江中,周芷若放聲大哭。


    趙禹知這小船承載著周芷若童年諸多回憶,對她意義而言緊要無比,是家一般的存在。這時候看到家與家人一起沉沒,悲傷之情難以遏製。他也不知如何去勸,隻是拍拍她的肩膀然後去察看常遇春的傷勢。


    那少年見了,張口道:“將人家弄哭了都不知道安慰一下,還說我不懂事!”


    趙禹抬頭橫他一眼,少年連忙低頭不再說話。


    周芷若聽到少年的話後,勉強收住了哭聲,抹著眼淚說道:“不幹他的事,我自己心裏悲傷才想哭的。”


    常遇春雖然昏厥過去,雙目卻仍緊鎖著,似是極為痛苦。趙禹取來一盆水洗去他身上血漬,隻草草將外麵傷口倒上金瘡藥處理一下,至於他的內傷卻沒辦法。他大半時間用在讀書習字和武功上,對於醫道卻一竅不通。


    張三豐走過來,搭住常遇春脈門,隻覺脈跳微弱,再撩開他衣襟一望,隻見前胸後背各有一個腫起寸餘的掌印,眉頭不禁蹙了起來,低吟道:“倒是個好漢子,受這般重傷還能支撐下來。”


    趙禹湊過來問道:“可還有的救?”


    張三豐摸出兩粒丹丸給常遇春服下,然後以內力催化開,又探探他鼻息,才說道:“暫時性命無虞,隻是內傷卻極難治好,看他造化了。”


    聽到張三豐這般說,趙禹才鬆一口氣,旋即又想起自己都挨了番僧一掌,不知背後是否也有那樣一個掌印。隻是方才言語與張三豐有些芥蒂,這會兒卻不好開口求他。至於那病懨懨少年,他都懶得理會。船上倒還有個艄公,卻遠遠躲在船尾不敢靠近過來。


    望遍船上都隻周芷若算是自己人,趙禹見她已經收住哭聲,便走過去對她說道:“若不哭了就擦擦眼淚,幫我看看背上傷勢緊不緊要。”


    說著他就背對周芷若坐下,解開上身的衣衫露出後背。


    周芷若何曾這般見過異性**,陡然升起的羞意將臉頰都燒紅,隻是記掛趙禹傷勢,強忍羞意仔細望去,然後說道:“看見一個紅紅的巴掌印。”


    趙禹心中一緊,疾聲道:“有沒有腫起來?”


    聽到趙禹語調倉促,周芷若都嚇了一跳,生怕看得不仔細,又伸出手仔細摸了摸,才確定道:“沒有,倒像給人打了一巴掌。”


    一巴掌和一掌,雖隻一字之差,但意味卻完全不同。聽周芷若這般說,趙禹又行功片刻,察覺內力流轉並無阻滯處,才完全放下心來,確定所受內傷不過是內腑受到一些震蕩,休息幾日便好了。


    隻是自己與常遇春傷在同一群人手中,為何結果卻迥然不同?趙禹雖然疑惑,但卻沒時間仔細思忖。既然已經脫了衣衫,便讓周芷若幫忙處理一下腰肋和肩膀上的外傷。眾多傷口中,肩膀上的箭傷最麻煩,箭杆已經折斷,隻餘一截箭簇露在外麵。周芷若稍微碰一碰,趙禹便痛得大呼小叫,惹得她不敢再碰,嬌嗔道:“殺人時那般勇猛,怎麽這會兒吃不得痛?”


    “刀砍在旁人身上和自己身上挨了刀怎麽會一樣!”趙禹理所當然道。


    最後,還是張三豐幫助趙禹拔出箭簇處理了傷口。


    船上有常遇春這個通緝犯,卻是不好靠上渡口休息一晚。張三豐也不能確定那些韃子逃走後是乖乖離開還是又在前路布置下來,加之要照顧那病懨懨的徒孫,便讓艄公上岸準備些吃食帶上船來,再將船駛往江心。


    飯菜擺好後,張三豐讓趙禹和周芷若先吃,自己卻盛了飯菜先去喂那少年。趙禹覺得有些奇怪,便問道:“他怎麽不自己吃?”


    張三豐有些黯淡道:“無忌他身中寒毒,未免寒毒擴散,我才封了他穴道。”


    趙禹點點頭,心道怪不得上船來就看這少年坐在椅子上不動彈,還以為是名門弟子皆有的驕傲呢。他還要細問,卻見張三豐和那個叫無忌的少年都無談論的興致,這才閉上嘴,招呼周芷若來一起吃飯。


    周芷若坐到飯桌上,想起昨日都是在船上自家父女兩個加上趙禹吃一頓其樂融融的晚飯,這會兒父親卻不在了,心下又傷懷,低頭抽噎起來。她無心吃飯,卻不想敗壞趙禹的心情,見張三豐喂了那少年幾口飯,少年便搖頭不吃了。她站起身抹抹眼淚,走過去說道:“道長你先吃吧,我來喂這位小公子。”


    說著,就伸手去接張三豐手中碗筷。


    趙禹已經端起了碗,見周芷若強忍悲傷要喂那少年,想了想,丟下自己的碗,走過去劈手搶過周芷若手中碗筷,說道:“這小子我來喂他,你自去艙外哭個痛快。”


    那個叫無忌的少年見趙禹走過來,忙不迭搖頭道:“我飽了,不要吃了!”


    趙禹拉過張三豐方才坐的椅子,坐在那無忌身邊,卻也不喂他,隻撥拉兩口飯菜自己吃了起來,連魚肉中的刺都嚼爛了吞下去。


    周芷若被搶去碗筷,又不好真聽趙禹的話出門去哭,隻能怯生生站在趙禹身後。見他當著少年長輩的麵全無顧忌,小心扯了扯趙禹的衣衫,並偷偷打量張三豐的神色。


    張三豐見趙禹這模樣,欲言又止,心道無忌孩兒別的都好,隻是性子柔弱些。而這叫趙禹的少年性格卻極要強,連自己都敢當麵譏諷斥責。兩個少年多接觸一些,若能性格互補一下,都不算壞事。而且無忌天性善良,斷斷不會學到趙禹嗜殺的毛病。因此便沉默吃飯,不再開腔。


    趙禹扯扯衣袖,避開周芷若的小動作,見那無忌看自己的眼神帶些惱色,他也不理。隻是扒了幾口飯後,才開口說道:“中元節前,我路過洛陽附近一個村莊。那村莊荒無人煙,一派破敗景象。當時夜已經深了,我在荒村裏尋個尚算完整的房子準備將就一晚上。到後半夜,我總聽見地下有**聲,心裏有些發毛,點起火把清掃地麵。你猜我見到了什麽?”


    他這問題,卻是問的周芷若。


    周芷若愣了愣,怯生生道:“老鼠?”


    趙禹笑著搖搖頭。


    那無忌也瞪大眼去想,過片刻後問道:“公雞?”


    “你家公雞生在地下?”趙禹不客氣的回了一聲。


    那無忌也不甘示弱,接連又說了幾個答案,全都被趙禹否定且嘲笑他幾句。


    張三豐聽到這裏,也放下碗筷饒有興致望著趙禹。


    見眾人都不再說話,趙禹才悠悠道:“是人。”


    “你不是說那村莊荒無人煙?而且,人有怎麽可能活在地下呢?”無忌搶聲說道。


    這次趙禹沒有接他話,而是吸一口氣,沉聲道:“是人!也不能說是人,已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官兵殺良冒功,屠戮村莊,那人見機得早,躲進地窖裏藏匿起來。就這樣,他逃過一劫,活了下來。”


    “原來如此啊!你不說明白,誰能猜到!”無忌不滿道。


    張三豐卻望著趙禹,知他應有未盡之意。


    趙禹瞪了無忌一眼,警告他別再插嘴,這才繼續說道:“他躲在地窖裏,卻沒想到梁木落下來將地窖壓個結結實實。縱活下來了,卻出不來。他就用手抓蓋住地窖的石板,五根手指上的指甲都磨光了,露出森森白骨。他抓了將近一個月,直到我掀開石板才終於出來了。地窖裏沒有食物,你們猜他是怎麽活過來的?”


    眾人都不說話,隻是看著趙禹。


    “他把自己給吃了,吃了一條手臂。呃,不到一條,我救他出來的時候,大概已經吃到了這裏!”趙禹伸出筷子,在無忌胳膊上比劃一下。那無忌驚駭的叫了一聲,仿佛自己那大半條手臂真不見了一般。


    周芷若眼眶裏又蓄滿淚水,顫聲道:“那人後來怎麽樣了?是了,你救他出來,他自然就能活下來了。”


    趙禹搖搖頭說道:“沒有,我把他殺了,一掌斃命。流血太多,全靠一口氣吊著,活著是折磨,死了是解脫。”


    “所以,小子,不論你是身中劇毒還是惡疾纏身,有一口正經吃食,就珍惜吧!”趙禹抬起筷子敲打著無忌額頭,頗惡趣味的瞥瞥張三豐,說道:“你家太師父百多歲的老人家,若因為擔心你而趕不上一口吃食,說不定下一刻就一命嗚呼。到時候你可落在我手裏,嘿嘿,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無忌緊閉雙目,不敢看趙禹燦爛笑容,卻不忘張開嘴巴,不要太師父再擔心自己。


    趙禹見他這樣子,笑了笑,填鴨般將飯菜搗進無忌嘴裏。


    夜深時,張三豐將無忌安慰睡下,然後走出艙房,看到趙禹盤坐在船舷下,周芷若趴在他膝蓋上睡得酣甜。


    他輕輕走到趙禹身邊,凝望少年許久,才低聲問道:“方才那故事,是真的?”


    趙禹仰頭望著天上寂寥寒星,眼神悠遠,搖搖頭,說道:“不是。”


    張三豐聽到這答案,舒了一口氣,他大半個晚上都被這故事堵得難受。然而接下來趙禹又說道:“不是一掌斃命,第一掌手顫打偏了,第二掌才打死他。”


    張三豐愕然,低頭望去,卻看見少年臉上已經淚痕交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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