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敏聽完趙禹這一番話後,低頭沉吟,許久不語。


    她素知趙禹並非信口開河之人,若講出話來,心中多半已經有了篤定的主意,絕非隻是說一說那樣簡單。正因如此,她益發擔心起來。


    趙敏並非養在深閨全無見識主見的大家閨秀,相反她對世事的見解比尋常男子都要廣博深刻,因此更加能夠體會到趙禹這番用心是如何的異想天開與一廂情願。或許這看法正確無比,然而俗語有雲三人成虎,世人大多盲信盲從,千百年來積習難改,想要一朝扭轉,談何容易!更何況,趙禹想要革除的乃是漢學儒家最根本精髓、被奉為金科玉律的觀念!這真是自絕於人,舉世皆敵!稍有不慎,便要弄巧成拙,半生辛苦付流水,更有身敗名裂,家破人亡之虞!


    沉吟良久,她才喟然一歎,低聲道:“你總是太張狂,小覷了天下人!”


    趙禹自嘲一笑,卻也不無憂慮道:“這些話,我也隻在你麵前講一講。不論怎樣的打算,卻不好對人開誠布公,須得一步步徐徐圖之。至於能夠做到哪一步,會有怎樣的下場結果,我也不敢斷言。不過既然已經有了打算,總要著手去做,哪怕最後真的一事無成,也可警戒後人此路不通。”


    兩人對麵而坐,相對無語。


    過得片刻,門外傳出騷亂聲。趙禹起身開門望去,見是元總舵主留下的兩名海沙幫眾與嶗山派眾人起了爭執。佟百濤正一臉陰沉與那兩名壯漢對峙,大有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的架勢。


    佟百濤見趙禹走出房間,便轉身走過來,忿忿道:“白兄弟,你來評評道理。我瞧著你的麵子,肯給他們海沙幫一些方便,可是他們有什麽道理堵著門口不許人出入?我的幾名弟子要到客棧前廳去吃飯,竟都被他們堵著不許出門,真是欺人太甚!”


    趙禹聽到這話,心中先是一笑,暗道這元總舵主對自己所說那件事真是看重的很,竟然如此謹慎。而後他便示意佟百濤稍安勿躁,上前一步對海沙幫那兩人冷聲道:“佟掌門所說可是真的?你們這般反客為主霸道舉動,可得到了總舵主的許可?”


    海沙幫那兩人麵對旁人尚可張揚霸道,可是親眼見到趙禹隨手擊敗了在他們眼中第一流的高手泉老師,心下已經有些凜然,加之元總舵主臨走時千叮萬囑對此人不可怠慢。眼見到趙禹聲色俱厲的模樣,心中已覺發怵氣弱,垂首低聲道:“白大俠有所不知,我們之所以這樣做,都是總舵主的叮囑。總舵主吩咐我們守住了門戶,不許閑雜人等出入。至於嶗山派幾位江湖同道想要用餐,可以由我們去前廳喚人送來。先前語氣或許有些不客氣,我們向幾位嶗山派俠士道歉。”


    聽到這話,佟百濤麵色稍霽,他這類典型的江湖人士,向來將臉麵看得比天還要大,同樣不乏審時度勢的狡黠。出門在外,但凡有一個能夠講得過去的理由,他也不想與海沙幫這種雄霸一方的豪強擅起爭執。


    然而趙禹麵色卻仍未好轉,依然陰沉著臉,冷聲道:“且不說我與你們元總舵主的約定,單單此地便是佟掌門謹守江湖道義,暫時將我收容下來。至於你們,同樣是借住此地,有什麽理由反客為主欺淩主人?若肯識相些,就速速退到一邊,若不然,休怪我不客氣!”


    聽到趙禹聲色俱厲的嗬斥,那兩名海沙幫弟子都變了臉色。他們實是又惱又懼,一方麵不忿趙禹對他們的惡劣態度,另一方麵又不敢得罪這位武功高強又得總舵主看重的年輕人,一時間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低頭避開趙禹咄咄逼人的目光,卻也不敢置元總舵主的命令不顧,就此退開。


    氣氛忽然變得沉悶僵持下來。


    嶗山派眾弟子見到這一幕,原本滿腔的憤怒漸漸消褪,隨後卻生出幾分隱憂。海沙幫近年來行情見漲,江湖中有目共睹,他們嶗山派在膠南一地雖然有些許名聲,但出了山東,卻也無甚值得人傳頌之處,兩下相比,根本不是一個級數。江湖廝混,所謂快意恩仇,不過嘴上一時爽快,方方麵麵的顧慮卻是極多,他們委實不想四處樹敵結怨。


    嶗山派中抱著這種想法的人不在少數,已經有人開口道:“若要用餐,原也不必一定要出門去……”


    兩名海沙幫弟子見嶗山派中人主動退讓服軟,嘴角泛起一絲傲慢笑容,對武功高強的趙禹也就不再怎樣畏懼。武林中終究要講究一個以勢壓人,武功高手又如何,華山派高足又如何,現下他們海沙幫聲勢正旺,便連武當名宿張三豐站在麵前,那也不必畏懼!心中念頭閃過,那兩人再望向趙禹的目光已經散漫了許多,冷笑一聲道:“咱們都是照章辦事,總舵主吩咐下來,自然要盡心盡力去做。白少俠若仍強要為難我們,臉麵上卻難再得個體麵!”


    聽到這不甚客氣的說辭,嶗山派那佟百濤隻覺心中咯噔一聲,心弦已經繃緊起來,場中這些人,隻他明白趙禹的真正身份,聯想到魔君煊赫聲名,心下已經害怕魔君會按捺不住大打出手,他不動聲色湊近趙禹,輕輕扯住其衣角,冷厲目光卻掃向先前出言示弱的弟子。


    趙禹對佟百濤點點頭,而後望向那兩名海沙幫弟子,隻定定望著,卻不說話。他如今功參造化,喜怒之間自有凜然不同的氣勢凝聚。那兩名海沙幫弟子武功未見得高明,但能夠跟隨在元總舵主身邊,自然也是擅長察言觀色的心機靈巧之輩,瞧著趙禹氣度的變化,心下生出微妙反應,覺得這年輕人的目光似乎與誠王一般,高高在上,一念決人生死,心神不由自主未知所懾,踟躕得片刻,左邊一人幹咳一聲道:“若要出門去用餐,也並非不可以。白少俠乃是總舵主的貴客,我們卻不敢怠慢,便讓閑雜人煩擾到都是罪過,須得居近來伺候,這樣可好?”


    趙禹不置可否,轉頭拉起佟百濤,笑道:“還要謝過佟掌門收留方便,可願共進一杯水酒?”


    佟百濤連忙點頭,心中對趙禹卻已經佩服至極。如今揚州被重兵包圍,魔君卻能談笑自若,單單這樣一份膽識氣度,已經讓許多人望塵莫及。若易地而處,佟百濤自忖無論如何做不到趙禹這般淡定。當下不再多說,吩咐弟子幾聲,便與趙禹並肩向外走去。


    那兩名海沙幫弟子對視苦笑,都覺無可奈何,一起快步趕上去,一路神情冷峻,不許旁人靠近趙禹。


    趙敏並未跟上去,而是神情複雜坐在房間中,心緒混亂得很。


    她生於蒙古王侯之家,有一位不同尋常的父親,自幼耳濡目染,養成不讓須眉的氣度。過往幾年,也曾跟在父親身邊,遠赴遼東,白山黑水之間剿殺作亂的金國餘孽,謀略氣概非比尋常。待聽得趙禹暢談一番心中所思所想,才發現這個自幼便投契的少年成長起來同樣不遜於己,甚至猶有過之。


    趙禹那些念頭,趙敏非但從未想過,甚至聽起來都覺膽寒。汝陽王崇慕漢學,連帶趙敏對漢家傳承都有一番自己的見解。泱泱大度,德服四方,可算是儒家一個崇高的願望。同時中庸處事又是他們信奉的金科玉律,人倫綱常是比性命還要重要的事情。


    趙敏身為蒙古人,對於漢人許多視為理所當然的說法都敢提出質疑,同時疑惑不解之處也會向老師和父親請教。她尚記得父親曾經說過,大凡一門學問說法,能被千百年的信奉傳承,除了其本身確有精髓,與這時勢也密切相關。漢儒學說,講到底都是教人做個順民,安分守己,逆來順受。中土地大物博,遠非塞外漠北苦寒之地可比,民眾謀生也簡單,隻須兢兢業業守著一份土地去耕耘,生計便不甚艱難。


    人心浮動,難以把握,總是得隴望蜀的心態。漢儒這一套,君臣父子,人倫綱常,正是教人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也能讓人信服。這對帝王來言,自然是一件大大好事。而且這一套學問,上上下下,麵麵俱到,帝王天授,小民也能安居樂業,可算是各得其所。所以,王朝更迭,大亂之後,隻要守住這一份規矩,守住這一塊土地,漢人總能很快的崛起,重迎盛世。


    父親的見解,趙敏深以為然,蒙古大元雖然霸占九州,君臨天下,卻正是因為對這漢儒學問敬謝不敏,搞到現在君臣父子一塌糊塗,原本通衢大道幾乎已經走到絕處。


    然而趙禹一番話,卻又給趙敏打開另一扇門。越仔細思量,趙敏越發認識到,漢儒這一套,雖然算是治世不二良策,又何嚐不是自縛手腳的無奈之舉。漢武之後,漢人幾番興衰,卻也隻是在方圓之間打轉。而蒙古人崛起漠北風沙之間,卻能馬踏天下,打下一片亙古未有的浩大疆土!這當中的得失,著實令人難以取舍。


    令趙**到憂心的,是趙禹那一份可算狂妄至極的野心。他想改變這一切,不吝於奪走漢儒給天下所有人分配來的東西。趙敏窮盡思量,根本看不到趙禹有丁點成功的可能!


    她在房中枯坐良久,似在思忖一個極為極為艱難的問題。良久之後,眉梢才漸漸舒展,美眸中卻泛起一絲微不可查的嬌羞意味與決絕。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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