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著指端那雙生蠱蟲漸漸平息下來,趙禹心中也頗生出大開眼界之感。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萬事萬物皆有其用處。無論繁華中土,抑或荒蠻四夷,無論哪個民族要生存繁衍下去,最根本便是物盡其用。天生萬物以養人,或貧窮或富足,若能將這物盡其用的真髓挖掘出來,亦可點石成金。


    道德文章教人去相處,格物致知卻教人去生存。博學鴻儒誠然可敬,九流百工同樣可貴。世道演變,國運興衰,本就並非文武二事能夠完全詮釋。


    略發一番感想,這時候尾指那雙生蠱蟲已經完全安分下來,趙禹不再停留,腳下一頓,便又趕回四海客棧。


    這時候,客棧大廳中宴飲正酣,揚州城這各路頭目,既然已經決定投靠元總舵主,投靠張士誠,原本心中那些敵意警惕已經盡皆消褪,更釋去胸中對於前途渺茫的隱憂,此刻自是完全放開胸懷,或是開懷暢飲,或是大朵快頤,放浪形骸,不一而足。


    元總舵主端坐上首,嘴角含笑,手指摩挲著青瓷杯盞,眸底卻散發熠熠精光。揚州城行這一遭,當中詭變波折,令人目不暇接,於元總舵主而言,無異於煉獄中烤煉一番,雖不至於立時便會脫胎換骨的改變,但心境較之先前卻大為不同,再不肯似以往那般輕易將心事透露給旁人。因此眼下他雖與這些人談笑甚歡,卻也開始揣摩他們笑容背後究竟懷著怎樣的心腸。


    趙禹悄無聲息去而複返,元總舵主第一時間察覺到,投去詢問眼神。趙禹想了想,對元總舵主擺擺手,打個手勢,示意他離席來與自己談一談。


    趁著眾人不注意,元總舵主站起身來,折身走向客棧後方的一間客房中。不旋踵,趙禹便推門而入。


    對於眼前這個騙過他而後又真的幫他不少的魔君,元總舵主態度極為複雜。一方麵他憎恨趙禹欺騙了自己,另一方麵則有不無感激,若非被騙這一遭,他至今還蒙在鼓中瞧不清楚張士誠偽善麵目背後的防備心思。尤其他自忖足夠做魔君對手,直至現在方才明白,原來自己與魔君差了不止一籌,無論是武功還是心計。


    諸多因由,他對趙禹自不會和顏悅色,略一沉吟後,開口問道:“方才你離開那一會兒,可是又背著我作出什麽勾當?”


    趙禹聽到這話,笑一笑後道:“不是什麽要緊事情,元大哥不必如此疑神疑鬼。況且,誠王大軍不日即至,這般實力懸殊大局已定的情況下,縱使有什麽陰謀,也沒辦法得逞。”


    他頓了一頓,又說道:“元大哥收複了揚州城這些人,日後便是你安身立命的本錢。許多事情,我現在講來,或有挑撥離間的嫌疑,不過總算與元大哥相識一番,便擔一些嫌疑,也要講一講。至於聽或不聽,全在元大哥你自己權衡。”


    元總舵主點點頭,表情冷漠道:“你說。”


    “張士誠謀慮深遠,元大哥察覺到他安插的眼線這件事,勢必無法瞞住他。原本隱藏起來的許多問題暴露出來,你們彼此之間的關係勢必不再向以前那般彼此融洽,而會變得尷尬起來。他是上位者,在這樣局麵下,或是直接軟禁乃至除掉元大哥,或是加倍禮遇有加,這都在他一念之間。”


    元總舵主聽到這裏,神情愈發陰鬱了幾分,卻沒開口反駁趙禹。


    趙禹繼續說道:“若想生死不被*於人手,須得自己手中有一股真正可信且不弱的力量。我覺得,元大哥過往海沙幫中那些老兄弟,也未必就會可信。哪怕他們在元大哥和張士誠之間持中立立場,真到矛盾爆發出來,傾向如何,還未可知。所以,我建議元大哥悉心培養你在揚州城聚集起來的這一批力量。他們眼下方投過來,尚無一個清晰立場,元大哥須得花費心思將他們與你利益捆綁起來,不愁他們不會為了你的事情而殫精竭慮。”


    “這些事情,我自然曉得,倒也不須你來專程再講一遍。”元總舵主冷聲道,神色卻和緩了一些。


    趙禹笑一聲道:“歸根到底,我與元大哥並不是不死不休的仇宼,縱使眼下彼此立場針對,也皆因張士誠。你是生是死,老實說與我並無太大幹係,但我卻不忍瞧著元大哥這樣一個赤誠之人被其淩辱。臨別之前贈你一句,若有可能,最好是留在揚州,不要再回蘇州去。大廳中那些人,在揚州經營多年,若能為元大哥所用,將是一股極強助力,好過元大哥再回蘇州打理那也已經被張士誠侵蝕得千瘡百孔的海沙幫。”


    元總舵主聽到這裏,臉色變了變,問道:“你要走了?”


    趙禹點頭道:“此間事情很快就會有個結果,我自要回滁州去主持大局,不日便要攻克集慶。揚州城這裏,未來一段時間將是元大哥與那張士德角逐之場,卻和我沒有太大幹係。日後咱們再見,或就要在疆場上決出一個高下了。”


    聽到趙禹這便要離開,元總舵主心中突覺空落落的。他來到揚州後所做這些事,或是白少俠,或是眼前的魔君,為他籌劃頗多,眼下雖然對魔君多有提防,但實則也頗有倚重之處。若趙禹就此離去,老實說元總舵主對直接與張士德爭鋒委實沒有太大信心。


    當下也顧不得防備魔君,他直接開口道:“張士德與我之間關係本就不善,如今他挾數十萬大軍而來,我怎麽能招架住他?”


    趙禹略一沉吟後道:“最要緊是讓大廳中那些人對你俯首帖耳,同時一定要記得不要給張士德直接拿下你的機會。揚州城這些暴民亂軍雖然不能直接拉扯到疆場上廝殺,但對平定揚州局勢卻有極大作用。隻要將這些人掌握在手裏,張士德投鼠忌器,自是不敢逼人太甚。而且,若我所料不差,他這幾十萬大軍也沒辦法長期駐紮在揚州左近。隻要能熬過最初幾日煎熬,自會生出變數。”


    “言盡於此,元大哥多多保重!”趙禹講到這裏,對元總舵主拱拱手,正待要離開,忽又看到元總舵主所贈那枚戒指,便轉身遞過去,說道:“我與元大哥是敵非友,這東西也無法再覥顏接受,如今便物歸原主了。你這一番善意,我隻能敬謝不敏。”


    元總舵主接過戒指,眼中閃過一絲黯淡,不由得喟然歎息道:“若你隻是白兄弟,卻非魔君,那該有多好。”


    趙禹見他失落神色,心中頗有感觸,待沉默片刻,又說道:“如此我便與元大哥再做一個約定,日後你若真有應對不了的危機,隻要不是即刻便斃命,隻要著可信之人帶著這戒指去找我,我自出手幫元大哥渡過一個難關。哪怕張士誠大軍包圍之中,我也竭盡所能,救出元大哥。”


    說罷,他拱拱手,腳步一頓,便轉身離去。


    元總舵主瞧著趙禹消失的方向,神情略顯迷惘,他將那戒指握在手中,語調寂寥道:“誠王,我不負你,希望你也不要逼我用上這個東西……”


    離開四海客棧後,趙禹直接登上了揚州城北門城牆處。亂糟糟人流中,韋一笑和李成儒等人尚在指揮眾人往城外大火當中拋灑助燃之物。


    見趙禹走來,韋一笑急忙迎上去,說道:“教主,你再不來,我都要著人去尋你。方才城牆隱蔽處有一人要出城去,出手阻攔者盡皆迷倒在地。我想要追上去,隻靠近得幾分,都感覺氣息運轉遲滯,似有中毒症狀,唯恐著了暗算,便退了回來。”


    趙禹心知應是那位藍教主,此女周身毒藥,尋常人自是奈何不得她。而竟連韋一笑都險些遭了暗算,趙禹才知這五毒教當真本領非凡,怪不得就連有“毒仙”之稱的王難姑對之都推崇備至。


    他思忖片刻,問道:“中毒的那些人,可有要緊症狀?咱們的人,有沒有中毒的?”


    韋一笑搖搖頭說道:“秘營的人手現在皆在這北門附近,並沒有人中毒。中毒的那些,呼吸心跳都正常,隻是好像睡著了一般。”


    得知自己這一方並無損失,趙禹便點點頭道:“應該是無甚要緊的迷藥,過得一段時間應該就會好了。那女子是苗人五毒教的教主,與我有些約定,應該不會施展什麽狠毒手段。”


    他瞧瞧亂糟糟的城牆,說道:“蝠王,這便讓咱們的人撤下來吧。那位元總舵主理順了揚州城裏大小勢力,稍後便會來接手城牆。秘營的兄弟們暫且在城中潛伏下來,而後再分批出城去。”


    韋一笑聽到這話,略帶疑惑道:“可是城外的楊完者大軍……”


    “苗軍已不足慮,張士誠這番好運氣,有咱們幫手,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揚州城。不過,他得了城,咱們得了人,也算是個不錯的結果。”


    趙禹說完後,便對李成儒等人打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們撤下來。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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