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


    以退為進


    武臣丁憂,當然不可能帶著部隊一起跑,而且徐衛離開前線之時,陝西三路兵馬正準備進軍河東。因此,隻有非作戰部隊的李貫帶著人馬護衛。李貫的部隊,其成立曆史,幾乎與靖綏營在同一時期。當年還駐紮在牟駝岡的時候,徐衛就命李貫挑選合適人才,加以專門訓練。練的是什麽?刺探、暗殺,護衛,甚至連下蒙汗『藥』這樣的下三濫也練,因為李貫從前在江湖上就是搞這些。


    就為這個,李貫很久一段時間內在軍中抬不起頭來。因為他的部下幾乎從來沒有穿過鎧甲,也沒提過大刀重斧,時常就是懷揣一柄利刃,背後背張臂弩,說不定袖裏還藏著暗青子。也不參加虎捷鄉軍的日常訓練,因為大軍練的是陣法,他們練的是格鬥。所以,其他指揮使們時常譏笑李貫不務正業,盡幹些江湖上下作的勾當。


    可後來,他的部隊出動過幾次,尤其是當初駐防京南時,截殺金國遊騎,襲擾金國使團,再到後來的刺探河東,無一不是搶在大軍前頭,成為虎捷的耳目,軍中的非議之聲才逐漸消停。現如今,他麾下隻有數百人,可他仍舊是指揮使之一,而且他的部隊,還是由徐衛親掌的。


    當他匆匆趕來時,見徐衛神情有異,心中一凜,快上走上前去,抱拳道:“卑職奉命趕到,見過知軍,見過徐都統。”


    徐洪料想九弟必然有所吩咐,雖說是弟兄,可人家的軍務也不方便旁聽,遂告辭離開,徐衛送走他後,回過頭來第一句話就把李貫聽得變了臉『色』。


    “李貫,這幾年來,我可曾虧待過你?”


    這叫什麽話?當初自己帶著些弟兄趕到徐家莊投軍,若不是知軍大人收留,哪有今天?七品烏紗戴著,每月俸祿領著,偶爾還能得到獎賞。雖說手下人馬少點,可無一不是身懷絕技的敢死之士。這些,都是拜知軍所賜。


    “知軍待卑職,恩同再造。”李貫正『色』道。


    “好,實話告訴你。我家祖墳被人挖了,我爹也是因為這件事情氣死。現在,我要你親自帶人往北走,給我揪出一個叫徐和的人。不管你用什麽手段,也不管你用多少時間,無論如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徐衛方才在堂兄們麵前,還靜得像一潭子水,可此時臉上的怨毒之『色』讓李貫看了也不禁膽戰心驚。


    “知軍放心!投軍之前,卑職北到真定,南到大名,哪一地都去過!江湖上的朋友也極多,卑職立即挑選得力幹將,明天就動身,無論如何,一定完成使命!”李貫保證道。他從前本來就是江湖上討飯吃的,一對雙刀,一手暗器,在河北山東搏得了不小的名聲。投了徐衛之後,也利用自己的影響力,招攬了不少浪跡江湖之徒。這些人如果充入作戰部隊中,作用可能還不如一個農民,但如果幹暗殺這種勾當,那是手到擒來。


    “詳細情況,我稍後告訴你。記住,告訴弟兄們,雖說是幫我辦私事,但徐九絕不虧待。有生擒徐和者,我自掏腰包,賞錢五百貫,取其人頭者,三百,凡參與此事者,每人五十貫。”徐衛大方的許諾了賞錢,皇帝還不差餓兵呢。


    李貫卻道:“我部弟兄深受知軍提拔之恩,如何敢要銀錢?請知軍放心,不揪出徐和,卑職絕不甘休!”到現在為止,他還不知道那叫徐和的人是什麽來頭,跟徐彰的死有什麽關係。可他不會問,也不敢問,他們這幾百人在軍中,隻需要執行命令,不需要詢問原因。


    就在徐衛滯留大名守喪,並暗中派人為父報仇之際,李綱因為三路西軍的失敗,而急於要讓他複職。前線失利的消息傳回東京,趙桓深感憂慮。戰前,不光是他,詳議司裏麵的執政重臣們都相當樂觀。因為河東局勢在徐衛主持之下,一直呈現好轉趨勢。


    現在倒好,三路西軍出去,讓女真人打了個大敗而回。據報,汾州一戰,西軍死傷近六千人,金軍又一路追殺,至郭柵鎮,姚平仲吳階等人阻擊成功為止,西軍一共折了人馬近萬,還不算物資軍械。損兵折將,趙桓能接受,可他不能接受的是,這次是大宋先撕毀了靖康和議進攻。女真人占著這個由頭,一定會有所行動。可等到現在,不見金使來朝,這就說明,金國沒打算跟南邊耍嘴皮子。


    因此,一接到李綱請求將徐衛“奪情”的奏本,趙桓沒有絲毫猶豫,下了詔書,讓樞密院官員帶著去大名府,命徐衛“起複”。


    官員因父母去世,去職或留職守喪,稱作“丁憂”,因為孝道在倫理綱常中是占據著極為重要的地位,因此曆朝曆代都十分重視“丁憂”製度,父母去世,如果隱瞞不報者,輕則降職,重則丟官。


    有時因為特殊情況,朝廷不允許官員守喪丁憂,叫作“奪情”,意思就是說,剝奪了你替父母盡孝的親情。如果官員在守喪過程中,朝廷出於需要,讓他提前結束丁憂,這就叫作“奪情起複”。


    可樞密院的官員到了大名府,見到徐衛,宣讀了天子詔命之後。徐衛當場表態,先父屍骨未寒,且未入土為安,為人子者,若不能盡孝,有何麵目立於世上?因此不奉詔,還給趙桓上了表,請求皇帝體諒徐家的難處,徐四已經被奪情,就留下徐九給亡父守孝吧。


    徐衛那道經高人捉刀的上表,說得是情真意切,趙桓看了也頗為感動。可那股感動勁還沒過去,河東就出事了。六月底,金軍因為實在頂不住炎熱,撤回了雲中。但李植好像是奉了女真人的命令,傾巢而出,瘋狂進攻河東南境。


    因為根本沒想過借助義軍,所以西軍一撤,被他們拿下的遼汾二州,威勝一軍不費吹灰之力重回李植之手,平陽府就首當其中。六月二十四,李猛率軍兩萬餘寇平陽,一路擊敗平陽義軍,於二十九晌午時分破城。平陽義軍已經不是第一次和李軍交手,力量本就被削弱,何況還有“河中事件”?因此,李猛輕取平陽之後,轉兵向東,配合其父李植的大軍,兩麵夾擊馬擴鎮守的昭德府,一時間,河東大震!


    徐衛是河東義軍總管,他正在丁憂守喪,因此曲端就以“河東經製使”的身份向義軍發布命令,要求他們堅決抵抗。可平陽府義軍河中遇襲事件仍舊曆曆在目,血跡未幹,河東幾十萬義軍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上司可以說沒有絲毫認同感,甚至深恨之,根本沒把他的命令當回事。從六月末起,相繼出現義軍棄城和投敵的事件,讓京兆的李綱和何灌心急如焚,迫切地需要了解河東情況,深得義軍擁戴的徐衛回來收拾這爛攤子。於是,請求將徐衛奪情起複的奏本連續不斷地加急送到東京。


    趙桓聞訊大驚,急忙命人草詔,不許徐衛繼續守喪。命他詔書到日,即刻啟程複職。同時為了安撫徐衛,趙桓在詔書中封他為“武鄉縣開國伯”,又加了“侍衛親軍馬軍司副都指揮使”的虛銜,並說“子昂忠勇,冠於諸軍,切勿以私恩而廢公義。”


    可詔書送到大名府,徐衛仍舊不奉詔,堅持要為父守孝三年。這裏需要解釋一下,像徐衛這種武臣,如果在職期間,不聽號令,擅自進退,這種抗旨肯定要受處分。但他現在是“居官守喪”,而且是以盡孝為名,抗拒升官複職的詔書,於情於法,都是許可的,至少是不會被追究的。


    白馬寺中,徐衛每天仍舊掃地,灑水,將徐彰權厝之地清掃得一塵不染。連寺中原來的“掃地僧”也自歎弗如。徐洪已被朝廷任命為知兗州,京東西路經略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成為一路帥臣,統領山東軍還師濟南。


    韓世忠和嶽飛兩人,因與徐衛有舊,偶爾前來拜會。河北招撫使張所呢,也因為自己兒子張憲在徐衛手下為將,公務繁雜之中,也抽出時間來過兩次。其餘的時候,徐衛都是一身素服,居於禪房之中。他托人尋『摸』一些兵書,當然不可能是《孫子兵法》這類提綱挈領的神書,他專門研究那些跟北方騎兵交過手的前輩將領所著兵書,看來看去,就覺得以步製騎,數宋武帝劉裕和唐朝李靖最高明。


    劉裕用“卻月陣”,數次以步兵大敗騎兵。但宋武帝這個陣法,是要靠步軍和水軍協同作戰,構成條件複雜,又受地域限製,借鑒意義不大。而唐軍戰神李靖的戰法就有意思了。徐衛發現,李靖每次臨敵,對各部隊的職能都定義得非常明確。有弓手、弩手、駐隊、戰鋒隊、馬軍、跳『蕩』、騎兵等等。而且他的戰法也很靈活,敵人步騎來襲,進入弓弩『射』程之後,弓弩齊力『射』殺,甚至一放完箭,弓弩手是『操』家夥就上,跟前麵的戰鋒隊一起近身肉搏。而且,在戰鋒隊和弓弩兵作戰之時,所有的馬軍、跳『蕩』、奇兵都不許動。如果前麵攻擊不順,他們才會將戰鋒重步和弓弩手替換下來。如果連他們都打不來,那所有步軍就得配合馬軍作戰。李靖尤其注重正麵的“戰鋒隊”,也就是裝備陌刀的重步兵。他認為,在“馬不如北”的情況下,一支精銳且堅韌不拔的重步軍,是取勝的基礎,為將者萬萬不可忽視。


    徐衛每每讀到此處,想象著數以千計,手執陌刀,如牆而進的唐代重步兵,將敵軍連人帶馬絞碎的場景,就不由得神往……


    你道徐衛隱居白馬寺隻讀兵書?當然不是,他從來沒想過要作一名純粹的軍人。尤其是這次替父守喪,讓他想得更加明白。


    他為什麽不奉詔複職?真的是因為要替徐彰守靈麽?答案自然是否定的,父親去世他的確傷心,但這種悲傷不是什麽天昏地暗,萬念俱灰,更多的是一種愧疚和感慨。他之所以兩詔不起,那是因為價碼不夠。


    這些天難得空閑,徐衛就一直在反思自己領軍以來的得失。他發現一個問題,幾乎每一次,有難題擺在麵前了。他都憑借預知曆史的優勢,積極地出謀劃策。可你到底不是決策者,你提出了建議,還得看上頭用不用。要是不用,你就是白忙活。說得坦白些,手裏沒有真正的大權實權,沒有相對來說不受約束的決策權,你能幹成什麽事?


    憑什麽每次都是我巴巴地提建議,然後等著看上頭用不用?比如這次出兵河東,馬擴的策略不可謂不高明吧?可何少保寧願相信曲大帥,你有什麽辦法?人家是六路製置使,你在路一級單位裏什麽都不是,連發言權都是因為往日名聲,或者說交情換來的。可名聲交情這些都是虛的,握在手裏的權力那才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哦,一有難題了,就想起讓我徐九去救火,我他媽是消防隊啊?


    這一日是七月十一,徐衛隻帶著五六個護衛,穿著便裝,沒驚動任何人,出城往夏津縣而去。今年河東陝西大旱,河北也不好過,雖說立秋了,可秋老虎顯然比紫金虎剽悍,曬得能讓你感覺自己頭發快燃了。


    至夏津縣,徐衛雖然不想驚動地方官,但也想看看這當初跟楊彥、張慶、馬泰一起廝混的地方受破壞程度有多少。於是進了城,但見街市上雖蕭條些,但縣城裏的建築幾乎沒有遭到破壞,留守的百姓也還不少。莫不是高世由想拿下大名,到這個大宋朝的北京來登基?


    看了一陣,在城裏也沒尋到午飯吃,打馬又向徐家莊方向奔去,可徐衛絲毫沒有衣錦還鄉的感覺。


    不多時,徐家莊已經在望,在村西頭徐衛勒停了坐騎。就是這條路,當初,他帶著以徐家莊九十多名少年為基礎的靖綏營從這條路踏上了西進的征程,到相州境內,與金軍野戰,在紫金山下,阻敵渡河,一轉年,好幾年過去了。


    進莊一看,徐衛的臉『色』馬上陰沉下來。往日那個世外桃源般的徐家莊已經不複存在,入目的,隻是一片殘垣斷壁,大火焚燒之後留下的黑『色』讓人觸目驚心。莊中幸存的鄉親正奔走於瓦礫之間,有的扒拉著廢墟,看還能不能找出有用的東西,有的隻是望著被毀的家園,滿麵哀容。


    徐家的祖宅,也隻剩下幾堵土牆聳立不倒,四周堆滿了燃燒過後的紙燼,還有香燭的竹簽。想來,是父親去世後,家鄉父老聽聞消息,在徐家祖宅前祭奠吧。徐衛翻身下馬,踩著滿地的狼藉踏進了“家”。


    他還依稀能分辨出,哪裏是花廳,哪裏是臥房。他現在所站的地方,就是每天徐彰晨練之後返回家中的必經之路。多少次,兩父子在這裏對視一眼,並無他言。現在想起來,那時真該跟老爺子多說幾句話,也不至於現在天人永隔……


    莊裏來了“陌生人”,而且都帶著兵器,很快就引起了莊客們的注意。有人悄悄跑了過來,仔細打量了好一陣,突然大叫一聲:“九郎回來了!”


    這一聲吼,立即導致滿莊『騷』動,不知多少個聲音此起彼伏的傳遞著徐九歸來的消息。不一陣,幾乎所有還留守桑梓的徐家莊百姓,都湧到了徐府故址之前。他們臉上的表情,說不出是悲是喜,隻是神情複雜地看著徐九,看著這個當初被稱為“禍害”,後來被引為“驕傲”的人物。有一個人帶頭跪下了,眨眼之間,百姓嘩啦啦跪倒一片,哭聲四起。


    徐衛急遣衛士上前攙扶,有一老者堅持不起,徐衛不得得親自上前扶起。這老人家怕是有**十歲年紀了,他記得四哥曾經說過,這老丈在徐家莊輩分很高,自己恐怕都得人管他叫曾祖。


    老人家一張橘皮般的臉上老淚縱橫,嘴唇不住顫抖,拉著徐衛的手,好半天才擠出一句:“九郎啊,慘呐!”說罷,放聲大哭,四周鄉親不勝感傷,哭成一片。


    徐衛心中暗歎一聲,勸道:“諸位父老,房子沒了,可以再修,隻要人在就好,人在就好。”


    “天殺的高世由!那天,千八百高軍闖進莊中,又是搶掠,又是放火,還把鄉親們趕到那麥場裏。問我們徐家祖墳安在?這莊子,世代習武,莫說漢子們,就是三歲的娃,也是寧願站著生,不願跪著死,能說麽?高軍之殘暴,難以想像!扯了一個漢子,還是你們本家,用那石碾從腳開始壓,一直壓到胸口,那漢子還叫罵不絕。說早早晚晚,徐少保一定會打過來,到時叫你們這群狗日的不得好死!話剛說完,被人一刀切斷喉嚨!那血噴得老高,娃們都嚇得哭不出聲了。”老丈激動地講述著當天慘痛的經曆,徐衛麵無表情地聽著,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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