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


    詔書飛傳


    禦津園,是東京四園苑之一,太上皇趙佶在位時,非但偏好丹青書畫,尤喜花石園林,因此才搞出了“花石綱”,惹得東南之地民變四起。趙桓即位以後,與其父大相徑庭,音律、書畫、園林、藝伎一無所好。不過,今年陝西河東大旱,京城也是酷暑難耐。這一日,官家在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也就是首相耿南仲的陪同下,駕臨禦津園消暑。


    皇帝一身黃紗袍,並未戴冠,坐於涼亭之中,三五內侍伺候左右,耿南仲就坐在官家對麵,正捧起一塊西瓜遞上。趙桓單手接過,卻是眉宇不展,悶悶不樂,伸到嘴邊一口也沒咬,又放了下來,問道:“陝西可有新本到?”


    “回陛下,暫時沒有。”耿南仲回答道。


    趙桓又將那塊西瓜伸到嘴邊,還是沒咬,又問:“那徐衛呢?”


    耿南仲聽皇帝問起這個,頓了頓,坐正身子道:“官家,臣正要稟報此事。命其起複的第三道詔書送達大名府後,徐衛仍舊不奉詔,堅持要為父守孝三年。”


    趙桓聽罷,這塊瓜是吃不下去了,放於桌上,輕歎了口氣道:“往日,徐九總是率軍馳騁於前,不避險阻。此次正是河東局勢多變之時,他卻三詔不起……”


    耿南仲沒從皇帝的話裏聽出怒意,想了想,接口道:“這雙親亡故,對子女而言不啻天崩地裂。想是那徐衛自小事父至孝,因此徐少保一旦身故,他悲痛過度,也是情有可原的。”


    這話聽起來好像是幫著徐衛在說,沒想到,趙桓一聽,眉頭擰得更緊,哼道:“希道想是不知,那徐衛自幼頑劣不堪,專好尋釁滋事,架鷹遛狗,何來打小至孝一說?朕聽說,他還是宣和六七年的時候才幡然醒悟,從戎報國。”


    耿南仲作疑『惑』狀:“那臣就不解了,難道……”


    趙桓見他話說一半而停,追問道:“難道甚麽?直說無妨。”


    “這,請官家恕臣直言,想那徐衛不過二十四五歲年紀,已經做得些許大事,官居四品。年輕人嘛,可能難免有些驕縱跋扈,他這會不會是在……要挾朝廷?”耿南仲一邊觀察著上意,一麵試探說道。


    果然,皇帝一聽這話,霍然起身。耿南仲也慌忙而起,見官家轉過身去,嘴角閃過一抹笑意,轉瞬即逝。此時,那隨侍於皇帝左右的內侍中有一人,姓錢名成,遠遠望見一位重臣闊步而來,適時地說道:“稟官家,折樞密到了。”


    趙桓回頭望去,果見折彥質匆匆而來,至涼亭正欲行大禮,他卻一甩衣袖,直接問道:“仲古,你來得正好,徐衛三詔不起,依你之見,是何原由?”


    折彥質聽皇帝這口氣頗為不悅,先不回答,而是看了一眼耿南仲,這才漫不經心地笑道:“此事委實不值得陛下生氣。”


    趙桓哼一聲:“朕一手栽培提拔他,如今到了用他之際,他卻百般遷延,這分明就是在要挾朕,朕如何不氣?”


    折彥質心裏一驚,是誰把這事上升到如此高度?不用說,肯定是耿相幹的好事。人家徐少保剛剛去世,你就迫不及待地搞這手?


    片刻之後,折仲古淡然一笑,以極輕鬆的口氣道:“陛下息怒,依臣看來,徐衛三詔不起,並非有意要挾朝廷,不過是在耍孩童『性』子罷了。”


    耿南仲聽到這句話差點沒跳起來,折仲古啊折仲古,我知道你跟徐衛一起打過仗,私交也不錯。可你要維護他,好歹尋『摸』個合適的由頭,徐衛多大?二十好幾了,堂堂四品知軍,他還是孩子?你說笑是吧?


    趙桓大概也覺得折彥質這話說得忒不靠譜,質疑道:“他使『性』子?這話從何說起?”


    “官家容稟,臣最近道聽途說,聽到一件傳聞。”折彥質不慌不忙,娓娓道來。“說是李宣撫設了陝西第六路後,以原涇原路經略安撫副使曲端作為帥守。這曲端一到任,大概是心急著要整軍備戰,因為一些誤會,襲擊了撤入河中府的平陽義軍。徐衛呢,又是河東義軍總管,因此事與曲端鬧得有些不痛快。”


    “後來,陝西方麵著手籌劃進兵河東,官家也知道,徐衛這廝向來是克盡職守,河東局勢他也比較清楚。因此就向陝西宣撫司出謀劃策,據說後來他的建議沒被采納,而是用了曲端之策。徐衛沒說什麽,還是奉命集結部隊。哪知此時噩耗傳來,他趕回大名奔喪。現在河東兵敗,又值他父喪之際,恐怕心裏有些情緒,臣猜想,這恐怕就是他三詔不起的原因。”


    耿南仲仔細聽完之後,臉上陰晴不定,瞧向官家,卻發現皇帝臉上居然有笑意!


    “朕時常跟左右說,徐衛少年老成,辦事穩重,現在看來,他居然也有使『性』子,耍脾氣的時候,哈哈。”趙桓笑著,一麵坐了下來。


    折彥質趕緊跟進,笑道:“年輕人嘛,難免有時想不通。”


    趙桓拿起一塊瓜,咬了一口,點頭道:“不錯,河東兵敗,他父親又去世,想也難過。”


    這君臣兩個說說笑笑,倒把耿南仲晾在一旁了,到底耐不住寂寞,忍受不了被無視的感覺,遂上前言道:“官家,縱使如此,可他三詔不起總是個難事。臣認為,莫如降下詔書,嚴厲斥責他,並明白無誤地表示,若再不奉詔,便撤了他的差遣!”


    皇帝還沒表態,折彥質馬上接過話頭:“耿相言之有理,對於這種年輕武臣,嚴厲是必須的。陛下莫如恩威並重,一麵斥責,一麵安撫,臣料徐九到底是個忠勇之臣,不會分不清輕重緩急。”


    趙桓聞言,微微點頭,也沒有明確表態。一陣之後,便命擺駕回城。


    皇帝前腳一走,折彥質正要出亭跟上,卻聽耿南仲在背後笑道:“徐九若知今日之事,必然對折樞密感恩戴德,沒齒不忘。”


    折彥質停住腳步,回身一揖,笑問道:“耿相有何指教?”


    “不敢當!萬不敢當!折樞密三言兩語,將徐衛要挾朝廷說成是孩童使『性』,非但熄了官家一腔怒火,還給徐九爭取到了甜頭。這等手段,本相也是自歎不如。”耿南仲不陰不陽地說道,臉上那些疙瘩隨著他表情的變化,一起一伏,讓人看得蛋疼。要換趙佶還在位,就他這副尊容,估計得發配到嶺南吃荔枝去。


    折彥質又是一揖:“耿相說哪裏話,仲古不過是就事論事。”耿南仲深深看他兩眼,拂袖而去。


    隆興元年七月,整個河東『亂』成一片,李植暫時沒有受到金國的處置。但是完顏婁宿摔軍之前,嚴厲地警告他,把心思放在攻取河東全境上,否則嚴懲不怠。女真人大概明白,河東不但是李植的老巢,而且一開始就是他在占領,現在手底下也有好幾萬人馬,如果非要把他怎麽樣,河東你還要不要了?萬一他狗急跳牆,又重回南朝懷抱呢?


    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完顏婁宿在太原,有人向他秘密稟報,陝西方麵派出過要員至此,勸說李植反戈,但被他拒絕了。這事讓完顏婁宿很高興,相較於高世由,李植是主動投降,而高世由是在兵臨城下之際,多少有些被『逼』無奈的味道在。現在李植對大金國又是這般地“忠心”,辦了他實在不劃算。


    而李植經曆這一段“驚心動魄”,啥念頭也隻能先收起來,傾巢而出進攻河東南部的義軍。李猛輕取平陽府後,與李植兩路大軍會師於昭德城下。


    昭德府,大概位於後世的山西長治一帶,這裏是盆地,四麵都是山。馬擴早料到李軍必然南下。於是將境內的糧食搶收完畢,全部運入城中。李軍來勢洶洶,陝西方麵徐衛又不在,估計沒人搭理義軍,遂收縮兵力,大軍屯於昭德城中,還有一部分把守壺關,阻擋李軍襲擊澤州。


    因為這裏四麵環山,如果久攻不下,你想撤回去不說,如果想還平陽府,就得按原路繞出盆地,如果想襲擊澤州,除了奪取壺關之外,隻有一個選擇,那就是去山裏鑽。馬擴打的主意,就是把李軍拖在此地,一直拖到他糧盡退兵為止。


    河東狼煙四起,陝西也不好過。三路西軍撤回之後,將功罰過是首要之務。劉光世率先逃跑,導致大軍潰敗,李綱一怒之下,免了他的鄜延副帥之職,降官三等留用。環慶帥王似,鄜延帥張深,遷延不前,貽誤軍機,受到了李綱嚴厲斥責。


    這些處分,若是局外人肯定看得一頭水霧。為將者,臨陣脫逃,累及三軍,撤職降官就行了?這該是砍腦殼的大罪才對!還有貽誤軍機,僅僅是口頭批評?怎麽著也該撤職查辦吧?


    不要忘了,這是大宋。曆代帝王,雖然對武臣嚴加防範,可防的是什麽?防他們造反,防他們坐大,劉光世臨陣脫逃,這總不是實力強大的象征吧?而且他又是高級將領,整個兩宋時期,基本沒有高級武臣因作戰不力而被處以極刑的例子,至多就是免了差遣,俸祿照拿。


    還有,這裏是陝西,西軍的地盤。李綱之所以處置劉光世,而不敢動王似張深,原因就在於。劉家從前在童貫分化西軍的時候,投靠了童貫,在陝西六路裏基本屬於討人嫌的角『色』。所以,處分他,大家不會有意見。


    當然,吃了敗仗,光是處罰帶兵的將領還不行,上頭得有人出來對朝廷負責。李綱在七月上表自貶,主動承擔後果,趙桓並沒有追究他的責任,反倒勉勵了一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李綱雖然指揮不動六路西軍,可他在民政方麵的成績那是有目共睹的,宣撫使這個位置,必須由他來坐。


    可換到何灌這裏,就有些鬱悶了。他之所以積極地促成進兵河東一事,原因就在於想揚威立名,鎮住六路帥臣。可仗還沒打,張深和王似兩個就給他下馬威,一調不理會,二調才收拾,三調才啟程,等他兩路到了河東,人家金軍和李軍都會師了。何灌雖說也是身經百戰的名將,可他在河東任職的時間遠比在陝西長,如今擔任六路製置使,誰服?


    何灌自己大概也清楚這一點,因此上表請求朝廷免去他的職務。而且,還算厚道,自請免職的同時,他不忘推薦繼任者。誰?種家將的代表,種師道的弟弟,種師中。現在整個陝西地麵上,除了這位老帥,沒人鎮得住。


    可他的奏本到了東京,趙桓壓根沒理會。估計這位大宋天子,是想用自己的心腹親信掌控六路西軍,哪怕何灌資曆不足以服眾,趕鴨子上架也得硬上!


    這天是七月二十八,天氣還沒有轉涼的趨勢。徐衛當日在徐家莊被一班父老鄉親圍著,哭訴李軍的暴行,回來之後,就派人送了筆錢過去,算是盡份心意,支持家鄉重建。其實,夏津縣現在主事的官員早就在忙活這事。徐家莊這地方了不得,當朝樞密使、山東徐少保,陝西涇原帥……都出自此處,誰敢不把徐家莊當回事?


    點上三柱清香,恭恭敬敬地『插』入香爐,一身素服的徐衛端端正正站在香案前,輕聲道:“爹,朝廷連下了三道詔書,兒都沒奉詔。估『摸』著,下個月應該會回陝西了。咱們曆來講究個落葉歸根,隻是大名府現在不太平,官家又有明詔,兒打算等朝廷詔書再來,就親自護送爹去東京。請爹放心,早早晚晚,我一定讓您歸葬故裏。我若做不到,就不配當你徐彰的兒子!”


    語畢,又規矩規矩三叩首,這才起身折返房中用晚飯。這裏是佛寺,他又在守孝期,自然飯菜皆素,不見葷腥。可徐衛發現,這樣的日子倒也過得,每日早晚三柱香,吃素讀書,閉門謝客,反而覺得充實,也有更多的時間思考自己的前景。


    筷子剛提起來,一片黃瓜還沒入嘴,就聽到外頭人聲嘈雜,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這裏聒噪?片刻之後,一片腳步聲急促而來,徐衛放下筷子,還沒起身,就聽到一個尖銳的聲音喝道:“天子明詔!徐衛聽宣!”


    站起身來,徐衛遲疑了片刻。這聲音怎麽聽著像是內侍?心裏一動,趕緊出了房門,隻見外頭院中,一行人已經站定。七八個打燈籠,穿緋衣的內侍,簇擁著一人。這人雙手捧著詔書,正要宣讀。


    “製曰:孝悌為綱常,本人倫之大事,故少保徐彰之逝,朕亦惜之。然父子之情縱深,卻是私恩,軍國之政雖瑣,乃為公義,今陝西疲敝,河東大震,李逆以殘暴不仁之師,戮我之民,掠我之地,此值家國多事之秋,凡持忠義者,無不疾首。權知定戎軍徐衛,數有大功於朝廷,朕亦深明,然用人之際,三詔不起,何也?今擢徐衛為‘武鄉縣開國伯’、‘侍衛親軍馬軍司副都指揮使’、充慈、絳、澤、平陽、隆德招討使,兼同節陝華兵馬,詔書到日,盼卿幡然而起,總戎就道,建不世之勳,助中興之業,如此,則朕心甚慰。隆興元年七月十七。”


    那內侍也算是徐衛的老熟人了,就是錢成,宣讀完天子詔書後,遞於徐衛,沒等他說話,先賠笑道:“知軍大人,切莫再說出一個不字來,否則,非但小人無法交差,於知軍也無益處。”看來,徐衛三詔不起,還真就讓某些人有點頭疼了。


    徐衛接過詔書握在手裏,看了錢成一眼,向西南方向遙拜道:“臣,徐衛,受詔!謝恩!”


    錢成一撫胸口,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直歎道:“哎喲,可算是請動紫金虎了。小人離京之時,官家再三囑咐,此去若徐衛再不奉詔,你也不用回來。”


    徐衛還不至於笨到那個地步,從前三次傳詔,都是有司官員前來。而這一次,皇帝派了內侍,也就是太監。太監跟官員比起來,好像不算個什麽東西,但如果用內侍傳詔,那意義是非同尋常的,因為內侍是隨時伺候在皇帝身邊的親近之人。這道詔書你再敢不奉,對不起,很可能就順著你的意思,你也不用作官了,守你的孝去吧。


    “莫非是說國家大義,即便為了故人,徐九安敢不奉詔?”徐衛笑道。


    錢成聽了這句話很是受用,歎道:“招討相公是厚道人呐。”


    徐衛聽得一怔,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尊稱為“相公”,在宋代,隻有高級官員才配“相公”二字。這道詔書一下,錢成馬上改了口,雖然徐衛還沒有時間去細細體會自己新職務的權限,但這也從一個側麵反應出,此次晉升不同凡響。旁的不說,隻說那“招討使”三字,徐衛就不陌生。他太懷念這個三個字了,有了這三個字,他可以帶兵進河中府,繳械抓人,誰也奈何他不得。而且那時候,招討使前麵,還有一個“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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