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河東危急


    當下,徐衛邀請錢成入內稍坐,後者倒也沒推托,遣散了扈從之後,隨徐九進入禪房之中。見了屋內陳設簡單,桌上飯菜也都是極普通的齋宴,錢成又歎一聲,拱手道:“少保之逝,官家也是極為心痛,還望招討相公節哀。”


    徐衛神『色』為之一暗,但隨即淡然笑道:“多承官家掛懷,錢都知有心,謝了。想都知一路勞頓,怕是沒用晚飯,若不嫌棄,將就吃些如何?”


    錢成一聽,連連搖頭道:“小人何等身份?怎敢與招討相公平坐?”他現在雖然是內侍省的都知,可趙桓這一朝,宦官的地位遠不如太上皇趙佶時期。跟徐衛比起來,的確差著好大一截。


    “這就見外了,我不喜客套,坐坐坐。”徐衛先坐了下來,錢成聽他這麽說,也就不再堅持,兩人相對而坐,聊了起來。起先無非是說些朝野傳聞,人事變動雲雲。後來徐衛有意將話題往陝西方麵引,錢成便談起了李綱與何灌。


    先是說到李綱上表自貶,朝廷並沒有追究他戰敗之責,反而勉勵了一番。至於何灌,也自請免職,並推薦了種師中,可官家對此議根本沒有理會。這就是結交宦官的好處,他們地位不高,對於軍國大事,一無發言權,二沒決策權,但好就好在,這些人時常陪同在皇帝身邊,聽得多,見得多。


    “前線戰事失利,原因自然是多方麵的,但是陝西兩位長官爭相擔責,這胸襟,這氣魄,委實讓人欽佩啊。”徐衛聽罷說道。


    錢成見他這麽說,雖然沒反駁,臉上卻『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徐衛看在眼裏,也不去追問,提起茶壺替他倒了一杯,抱歉道:“這佛門清淨地,喝不得酒,一杯清茶,權當替都知洗去一路風塵。”


    錢成半起相謝,見徐衛好像對這話題不感興趣,端了茶杯之後主動問道:“招討相公就不想問問小人因何發笑?”


    “能說的,都知與徐衛相識多年,自然會提點。不能說的,徐某也斷斷不會叫都知為難,因此不問。”徐衛喝了口茶道。


    “其實,也算不得甚麽秘聞。朝中執宰心裏都有數,就是小人今天不說,過些日子待招討相公到了京城,兩位樞密相公自然也會提起。”錢成笑道。頓了頓,像是在思考著如何說,片刻之後,打開了話匣子。


    說的是李綱何灌兩人奏本送抵禁中之後,官家專門就此事召樞密使徐紹來詢問意見。雖然不知道兩人的奏本裏除了自請處分還說了什麽,但皇帝對徐紹說了這麽一句,“宣製不和,總歸有礙兵務。”錢成據此判斷,李綱何灌兩人中,必有一人在奏章裏指責了對方,否則皇帝不會說那麽一句。


    徐衛聽完,詫異道:“不至於吧?李宣撫與何少保可都是官家極為信任的文武大臣,他二人在陝西共事,應該是如魚得水才對,怎會……”


    “這個就不好說了,反正樞密相公當時回答說,何少保久經沙場,出掌六路兵權是合適的。可後來官家又問耿相,得到的回答卻是,李何二人,必舍其一。官家聽後,默然不語,最近一直在為此事煩心。”錢成說道。


    徐衛好一陣沒說話,良久方道:“唉,這些朝堂上的事情,左右也弄不明白,也懶得去費那心思。”


    “是極,小人也隻是隨口說說,相公呢,姑且聽聽,哪說哪了,哈哈,吃飯吃飯。”錢成端起碗來,筷子伸出去,見一桌子的素菜,愣就不知道挑哪一盤好。最後估計是怕拂了徐衛麵子,夾了兩片黃瓜,還笑道“這個好,這個好,吃黃瓜膚『色』水靈。”聽得徐衛大熱天一身的雞皮疙瘩。


    正吃著,忽然聽到外頭一個聲音說道:“卑職李貫請大人示下,已尋得故人,是否相見?”


    徐衛放下碗筷,神『色』不變,對外頭道:“有貴客在此,今日就不見了。”


    錢成一聽,趕緊起身道:“哎,怎敢誤相公之事?左右天『色』已暗,小人自去館驛,就不叨擾了,改日再敘,改日再敘,告辭,留步。”


    徐衛假意挽留一番,然後才送出。李貫就站在院裏,等徐衛回來之後,立即上前報道:“幸不辱命,大人交待之事,已經辦妥。”


    “是死是活?”徐衛輕聲問道。


    “卑職帶回的是人頭。”李貫小聲回答道。說罷,對外喚了一聲,便有一個精細的漢子快步入內,手裏提著個包袱,交到李貫手上後。那包袱裹得極嚴實,李貫裏三層外三層打開,沒來得及看,已經聞到一股臭味。李貫走到窗下,徐衛借著屋裏的光亮,果見一顆人頭,雙目緊閉,嘴唇微張,麵皮已經泛出紫『色』。在徐洪提起“徐和”這個名字時,徐衛印象還很模糊,但現在一見,正是當初賊寇勒索徐家莊時,那個膽小如鼠的保正。


    徐衛一揮手,李貫趕緊裹好,又交給部下帶出,這才詳細稟報過程。原來,他帶著十幾個剽悍精明的細作,一路往北刺探消息。根據徐衛提供的情況,他判斷徐和不過是個小人物,打聽他無異於大海撈針。因這徐和是跟高孝恭的部將李成走的,他便專一打聽李成所部。若遇有人盤問,便以投靠為名搪塞。


    一直追到冀州衡水縣,才打聽到李成的部隊撤退此處駐紮。因李成在河北高軍中名氣很大,綽號“李天王”,他大敗而回,冀州之民多暗喜。李貫在冀州有個江湖上的朋友,當時已經投靠高世由,接受了偽職。李貫仍舊去拜會他,從他口中得知,此次南下大名,所帶回的人中,但凡稍有名頭的,都被高孝恭帶往真定了。其餘的,都下放在地方任職,那徐和因幹過多年保正,指認徐家祖墳有功,因此在衡水縣作了個押司。李貫探到這個消息,也沒有急於動手,遣人監視縣衙,『摸』清徐和動向,後將其暗殺於歸家途中,李貫親自動的手,割下人頭後,連夜潛往大名。


    “好!作得好!”徐衛連聲讚道。


    “知軍,卑職還探到一個消息,李成眼下已經趕往真定,據說是高世由要僭越稱帝了。”李貫沉聲道。


    徐衛猛然側首:“哦?那就更好了!”


    隆興元年八月,徐衛接受詔命起複,同時護送徐彰的靈柩前往東京。出大名府時,張所率河北招撫司文武官員前來送行,大名百姓也自發齊集城外,目送軍中元老離去,號哭之聲,數裏之外清晰可聞。當時,大名府並不太平,一些人為避兵禍,嘯聚山林,落草為寇,幹些剪徑劫掠的勾當。但聽聞徐彰靈柩路過,無人敢犯,至濮陽,有賊號梁進者,帶兵數千攔截。見徐彰靈柩,又得知是徐衛親自護送,率眾伏拜於道後,自行散去,可見徐彰得人心如此。


    八月上旬,徐彰靈柩送抵京師。趙桓派了他的親舅舅,殿帥王宗楚出城相迎。又於西水門徐府設靈堂,朝中大臣多去吊唁,後葬於牟駝岡,趙桓禦筆親書“勳烈常昭”,極盡哀榮。皇帝召見徐衛時,再三表達了哀悼之意,並囑咐他繼續父誌,完成其父未竟之事。立不世之勳,助中興之業。


    徐彰喪事完畢之後,因陝西接連催促,徐衛啟程複職。臨行之前,專門到三叔徐紹府上拜會,或者說,聆聽訓示。徐衛去陝西任職沒兩年,於父親喪事中再見徐紹時,發覺三叔蒼老了許多,須發已現花白。


    “坐吧。”書房中,往日神采奕奕的徐紹顯得有些疲倦。這幾日雖說天氣轉涼,但酷暑餘威仍在。可他非但穿著袍,甚至還披著一件直裰。


    “叔父病了?”徐衛落座之後關切地問道。


    徐紹伸手將將滑落的直裰拉上肩頭,輕聲道:“最近總覺四肢沉重,舉箸提筆諸多不便,估『摸』著……”話未說完,已搖了搖頭,神情黯淡。徐彰的死,對他的打擊雖不說沉重,但一想到兩位兄長先後而去,祖墳又被高逆挖掘,到底是五十好幾的人了,身體有些吃不消。


    “三叔何出此言?”徐衛趕緊地說道。


    徐紹擺了擺手,歎了口氣,沉『吟』片刻後吩咐道:“老九啊,這次朝廷給你下放了很大的權力,整個河東南境都正式在你節製之下,還有便宜行事之權,李綱也會配合你。至於那個同節陝華兵馬,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是何用意。用心辦差,盡快控製河東局勢吧。”


    徐衛並沒有保證什麽,而是問道:“三叔,西軍進兵河東,金國可曾派出使臣交涉?”


    這話說到徐紹心病上了,撐著扶手站起身來,滿麵憂『色』道:“我正為此事擔心,女真人至今沒有任何動靜。怕隻怕,他們在等秋高馬肥,南下報複。”


    這事還用猜麽?那簡直是一定的!你用西軍直接進攻河東,連打嘴仗的機會都沒給自己留,女真人此刻想必怒火衝天,恐怕就是這個月,必然南下。到時候,金軍倒顯得師出有名……


    正思索時,聽徐紹問道:“老九,你認為宋金決戰會提前麽?”


    “回叔父,這個還真說不準。本來金國上次南侵,受損較重,怎麽著也要休養個三四年。可這回,女真人肯定是惱羞成怒,會不會大舉南下,還真不好判斷。”徐衛回答道。


    徐紹聽罷,一掌拍在文案上:“若金國果真大舉南下,事情就棘手了。官家用何灌執掌六路兵權,一來因為何灌知兵懂戰,二來也是想控製西軍。可何仲源明顯不夠分量,他才在陝西任職多久?西軍那些將門能把他當回事?偏偏這個時候,他又跟李綱鬧起來,這宣撫使與製置使不和,怎麽統領陝西六路?”


    徐衛認真地聽著,這件事情,他絕對不會『插』一句話。因為他最清楚李綱和何灌是為什麽鬧起來的,甚至可能比兩個當事人還清楚。


    徐紹說到這裏,突然把目光落在徐衛臉上,看了半晌,終究還是囑咐道:“罷了,老九,你速回前線去,一定要鎮住河東!哪怕女真人大舉來犯,河東至少能擋上一陣半陣,緩解陝西壓力。”


    “是!三叔,既然如此,那侄兒……”徐衛正要告辭。


    徐紹卻像是想起什麽,一招手,小聲問道:“聽說你轄區裏炭井林立,每日所產石炭,暢銷附近州縣,有這事嗎?”


    徐衛一怔,這事怎麽連三叔都知道了?遂答道:“確有此事。”


    徐紹雙眼一眯:“你可曾參與其中?”


    心裏一驚,但徐衛很快就如實回答道:“幾乎所有炭井,侄兒都有份。但有一點侄兒保證,沒有強迫過任何人。”


    沒料到,徐紹聽到他身為武臣,卻涉足經商,非但沒生氣,反而點頭道:“好,這種事你盡管放心去幹。”語畢,怕他不明白,招過侄兒小聲道“想周全自己,就一定要會自汙,官家喜歡有缺點的人,一無所好,無欲則剛者,才最讓人不放心,明白?”


    “謹記叔父教誨。”徐衛躬身一揖道。


    八月中旬,徐衛離開京城,馬不停蹄地趕往陝西。他還在複任的途中,河東已經戰成一片,李家父子集合五萬多人馬,將昭德府團團圍定。昭德城牆不高,城防亦不堅固,但馬擴率眾死守,在李軍用盡了一切攻城辦法,諸如掘地道,放煙熏之後,仍舊牢不可破。盛怒之下的李植,一麵從太原調撥,一麵就地取材,營造了大批攻城器械,僅大型的鵝車,就有七八百架。在驅車扣城的時候,李植料定西軍新敗,必不來援,又在昭德城附近架起了砲車,要是昭德再不破,就準備日夜轟擊。


    自中旬起,氣候轉涼,李軍攻勢更加凶猛。義軍雖然兵力不少,但苦於器械簡陋,尤其是弓弩嚴重不足,根本無法在遠程給予敵人打擊。每每要等到敵人攀上城頭之後,再近身肉搏。城門幾度被撞爛,都是馬擴組織敢死之士將入城之敵堵回去。幾十天打下來,雙方都是傷亡慘重,義軍知道求援無望,士氣逐漸低落。


    如果昭德一丟,李軍就可經壺關南下直入澤州,那麽河東全境都有可能淪於賊手。此時,若金軍再南下,經絳州往西,過去就是關中平原,首當其衝的就是正在恢複發展中的陝華路!因此,昭德能否保住,直接關係到陝西安危,馬擴深明這一點。因此時常身先士卒,激勵部下。在西軍進兵河東時,他就已經知道了徐衛因父喪而丁憂的消息,義軍將士也清楚這一點,所以認為徐總管不在,咱們義軍就不會有人搭理,是死是活,陝西都不會看一眼。而且,那手上沾過義軍鮮血的曲大帥如今作了河東經製使,還有什麽指望?


    有鑒於此,馬擴謊稱,朝廷已經將徐衛奪情起複,不日必將率大軍來援,隻要咱們守住昭德,護住陝西,那就是大功一件!


    李軍用壕橋鵝車不能奏效,從中秋節開始,動用了大批砲車,晝夜不停地轟擊城池。因為沒有弓弩的壓製,李軍的砲車甚至十分囂張地架到了距離城池幾十步的距離。義軍將士在城頭上,隻能縮著,眼睜睜看著一塊接一塊的大石在頭頂呼嘯,落入城中,士氣降到了極點……


    再這麽對峙下去,恐怕等不到李軍糧盡,城池就會陷落。馬擴萬般無奈之下,於夜間組織驍勇之兵突圍,不是為了偷襲,而是為了去搬其他義軍來援。可問題是,現在義軍沒有了統一的領導,各自為戰,誰也顧不上來救昭德。馬擴,幾乎陷於絕望之中,他的部下甚至有人動了投降的念頭……


    八月二十一,涼風習習,氣候宜人。盡管河東大戰,但定戎城內仍舊一片太平景象。受戰火重創的城池已經修複,各行各業逐漸有了起『色』,街上的行人也日漸增多,百姓們臉上,又有了笑容。


    汾州一戰,再到後來的郭柵鎮阻擊,虎捷傷亡較大,大佬徐衛又回鄉奔喪。政務方麵,倒是有了陝西派來的通判打理,軍務呢,在王彥吳階領導下,正加緊『操』練,尤其注重革新戰法,專門針對重騎兵。


    徐衛和李貫打馬入城的時候,首先發現他們的就是把守城關的士兵。沒了主將,又打了敗仗,虎捷將士們這段時間跟沒娘的娃一般,陡然看到知軍大人歸來,士兵們放聲大呼:“徐知軍回來了!”喊歸喊,愣是沒有一人敢離開崗位。


    當兵的不敢,老百姓可不管這些,一見徐衛,嘩啦啦一片湧過來,堵了一個水泄不通。李貫正在那兒呼呼喝喝,讓百姓讓開道路時,忽聞鎧甲鏗鏘之聲傳來,舉目望去,隻見一隊軍士跑步而來,那領軍的,不是副都指揮使張慶張機宜是誰?


    張慶在衛士協助之下擠進人群,看到徐衛,頭一句話就是:“你可算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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