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


    後顧無憂


    久等不現,一來就是聯袂而至。正當李綱心急不已的時候,何灌與種師中就到了。這兩人都稱得上是宋軍名將,但何灌的資曆顯然比種師中差了一大截。種師中出身青澗城種家將門,祖上幾代都是西軍大佬級別,提西軍必提種家將。而且,他本人曆任環、濱、邠、秦等州知州,慶陽知府,三衙當中,他帶過步軍馬軍兩衙副帥頭銜。撤入陝西之前,還是河東製置使,戰功彪炳,名震天下,縱觀整個陝西六路,有誰敢在他麵前稱老資格?


    反觀何灌,名氣不小,戰績也不少,可他早年的履曆大多是在河東,在陝西六路最高也隻做到蘭州知州。現在朝廷用他掌六路兵權,難免惹得西軍不服,攻河東時,鄜延環慶兩路經略安撫司的大帥遷延不前,就是最明顯的反應。


    “種太尉!仲源兄!”李綱快步迎了上去,執禮甚恭。種師中解太原之圍有功,更兼名將之威,被趙桓擢升為太尉,掌兩鎮節度使。但何灌卻官拜少保,位居一品,又是六路統帥,李綱將種師中置於何灌之前,傾向是很明顯的。


    兩位大將都慌忙還禮,種師中道:“宣撫相公折煞卑職了。”


    何灌麵不改『色』,笑道:“種公不必過謙,理當如此。”


    寒暄幾句,分賓主坐下,李綱心裏裝著事也就不再客套,開門見山道:“婁宿引大軍入河東,如今正扣平陽城,徐衛遣人攜書來報,言金軍勢大,意在陝西。兩位都是沙場名將,這如何應敵,還望教我。”


    何灌一時無言,種師中見狀,略一沉『吟』後道:“徐衛不錯,近年軍中後起之中,他算一個。他引軍鎮河東,金軍一時之間難以吞下,這就給陝西六路以充分的準備時間。”從他話裏不難聽出,對徐衛這個後輩很是推崇。也難怪,徐家將本來就出自種家,再加上種師道生前的推薦,因此他雖與徐衛素未謀麵,卻也十分欣賞。


    李綱點頭表示讚同,一手撫茶杯,一邊問道:“那依太尉之見,西軍是入河東助戰,還是緊守陝西?”


    “想要打過他人,自己先要站穩。是否入河東助戰,還是看徐衛大軍的表現。但在此之前,陝西六路應當先圖自保。”種師中雖是六路製置副使,但在宣撫使和製置使麵前也不拐彎抹角,有什麽說什麽。


    此時,何灌聽他侃侃而談,遂問道:“敢問怎麽個自保法?”


    “假設徐衛不支,金軍要入陝西,最便捷的路隻有一條。經河中府,渡浮橋,入關中。因此,陝華路便是抵擋女真入陝西的前沿陣地。徐衛同節陝華兵馬,入河東招討時,帶走大量兵力。當務之急,是加強陝華防務,某雖不才,願率鳳翔之兵入陝華坐鎮。”種師中主動請纓道。


    眾所周知,黃河大概是一個“幾”字形的走勢,在山西與陝西之間,已經變成了南北走向。而河中府也就是後世的山西省永濟市一帶,在境內有一處緊要的渡口,名喚“蒲津渡”,於大河之上架設了一座浮橋,用八頭鐵牛維係,每頭重逾萬斤。著名的“懷丙和尚撈鐵牛”故事,就發生在這裏。


    不管是三路西軍攻河東,又或是徐衛率軍鎮河東,都要先到河中府集結,為何?就是為了渡過浮橋,直接進入河東之地。所以說,種師中提出加強陝華防務,其目的,就是要阻敵於陝西之外。


    李綱聞言後,深以為然,如果能禦敵於境外,那自然是最好的。陝西是他苦心經營之所,萬一金軍進入關中,戰火紛飛,其破壞將何等嚴重?


    “種公年高,且為西軍元老宿將,不可輕動。若有閃失,於軍有大害。還是本官前往陝華坐鎮。”何灌突然說道。


    種師中此時已七十一歲,須發雖半白,但其人身形孔武,坐著還比何灌高出半頭,更兼上陣搏殺一生,自有一股威儀在。聽了何灌這話,轉頭道:“製置少保以我年老不堪重用?”


    “非也,公乃軍中大將,德高重望,本官是從軍心士氣出發,萬萬不可讓天下聞名之‘老種’身陷危險之地。”何灌正『色』道。


    “哈哈!多謝少保美意!種某繼父兄遺誌,盡忠報國。今金賊遠來,犯我疆界,這守土護國豈能落於人後?可試問女真粘罕,銀術可等輩,看種某老否?”種師中大笑道。他這並不是目中無人,而是將門,或者說軍人特有的驕傲。他也的確有驕傲的本錢,金軍名將完顏銀術可擁重兵圍太原,被他打得師潰如山倒,僅以身免,曆數宋軍大將,誰能辦到?


    何灌又欲發言,李綱見二將相爭,勸道:“兩位皆國之重臣,這戰事一起,本相要仰仗的地方還多。加強陝華防務雖是當務之急,但殺雞焉用牛刀?”


    看他這意思,好像已經合適的人選?何種二人當下追問,李綱這才問道:“曲端目前任陝華帥守,並暫代河東經製使一職,兩位以為如何?”


    聽到這個問題,何灌種師中幾乎『露』出一樣的表情。這還用問麽?曲端在涇原給徐原作副手時,兩人關係就極為惡劣。在他調任陝華路經略安撫使之前,在一次宴會上,兩人因為酒醉竟鬧到動刀槍的地步。而到陝華後,又跟徐衛不和,最終導致了河中府繳械抓人一事。現在徐衛在前頭擋住金軍,若非要說他對後方還有擔憂,恐怕就在這位曲大帥身上。


    李綱見二人不言語,又道:“我意,將曲端調入京兆,委以製置司都統製之職。再調澤州徐勝回陝華,措置防務,而後再遣涇原徐義德揮師入河中。何少保,種太尉,以為妥否?”


    徐義德?徐原?他是涇原路經略安撫使,又是徐勝徐衛的堂兄,如果由他坐鎮陝華,不管是緊守門戶,還是入援河東,無疑都是最好的人選。如此一來,守衛陝西門戶的重任就都落在徐氏三兄弟身上。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這本來就是西軍的傳統。


    想到此處,何灌種師中皆稱善,當下計議已定,李綱總攬全局,何灌種師中負責調動六路兵馬,積極備戰,以圖禦敵於陝西之外。


    就在李綱兌現自己的第二條承諾,將陝華軍務交到徐原徐勝手上時,平陽城也迎來了新一輪嚴峻的考驗。


    完顏婁宿圍城數日,除了初期小規模試探『性』進攻外,再沒有大的動作。十幾萬人馬將平陽圍得鐵桶一般。徐衛不敢絲毫大意,每日必上城巡視,同時催促城中工匠趕製砲車。至十一月中旬,西城添置各型砲車二十餘座,其中甚至有一座十三梢的巨砲。


    可女真人也沒有閑著,完顏婁宿在權衡之後,采用了耶律馬五的建議。大起砲車,以量取勝,他推測平陽城中器械有限,況且受製於城中地形,不可能像城外一般大規模架設砲車群。因此驅使兵士,大造器械,又不惜動用大批部隊,遠赴十數裏外搜集石彈。


    十一月十五,楊彥入報,言西城外砲車如林,金軍恐於近日發動總攻。而其他四門的守禦也都有類似金軍即將全力扣城的消息上報。為此,徐衛傳令全軍,嚴加防備。


    十六日清晨,他一反常態,天剛麻亮就在馬擴的陪同下親上城頭巡視。天氣寒冷,守衛城牆的士卒冷得抱住槍不住踩腳嗬氣,徐衛上城後,將士們趕緊肅然而立,不敢動彈分毫。立於城頭,向下眺望,徐衛心頭不禁一震!僅僅一夜之間,平陽西郊簡直成了一片砲林!天雖未明,但薄霧之中,那團團聳立的黑影,正是城防的克星!從左望到右,竟一眼看不過來!


    徐衛撫著冰冷的城牆,心知決戰的時刻就要到了!


    從前,對於古代城市攻防戰,他的印象還停留在《三國演義》的畫麵。攻城方一窩蜂按上去,至多扛幾架破雲梯。而守軍則遠用弓箭,近用油鍋。可現在才知道,在管狀火器出現之前,城池攻防已經是如此轟轟烈烈。看看城外數以百計的砲車群,當它們齊『射』時,該是怎樣一副場景?平陽的城防能否經得住如此殘酷的考驗?


    離開城西,一路巡視過去,他發現金軍幾乎將所有大型器械都集中到了西麵,想以此為突破口。但在東北兩麵,也配備了不少的鵝車,壕橋。


    “兩麵輔助,一麵主攻,金軍是非要在西城撞開一個缺口。”馬擴沉聲道。“李植攻打昭德時,起砲車千餘座,那場麵讓我至今曆曆在目。徐招討,再固若金湯的城防,也禁不住千砲齊發的打擊。”


    砲群齊『射』,首先打擊的就是守軍士氣。試想,你頭頂的天空完全被呼嘯的大石而掩蓋,巨大的聲響不間斷地在你耳邊響起,所有的建築在石彈轟擊下支離破碎,即便是個鐵漢也當膽寒!


    徐衛默然無語,繼續巡視,此時天空漸漸放亮,霧氣隨之消散。馬擴突然道:“望樓!”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眺去,隻見西城外,金軍砲群之後,架起一座瞭望樓,高竟逾八丈!以堅木支撐,頂端是一間寬約五尺的版屋,一名望子正在屋中朝平陽城內張望!


    “如此一來,城內虛實盡收眼底……”徐衛輕聲道,麵上表情更為凝重。這臨軍對敵,講究個知己知彼。初時,我軍據城頭,居高臨下,對金軍一舉一動了若指掌。現在,女真人建望樓,監視城內一舉一動,這個優勢已經不複存在了。


    “金軍可以透過望子,給砲車群充當耳目,指引目標。一旦這數百座砲齊發……”馬擴沉聲道。


    徐衛聽到此處,將手中馬鞭一揮,大聲道:“來人,召王稟、馬泰、楊再興上城來見!”


    馬擴聞聲,立即問道:“招討相公這是要……”


    “金軍砲車如此之多,沒等我軍消耗他們,對方就開始消耗我了!”徐衛恨聲道。不多時,三將匆匆而來。


    徐衛不等他們行禮,馬鞭朝城外一指:“看看這一天多似一天的砲車,你們就沒有想法?”他這劈頭一問,倒把三將給問住了,王稟朝城外張望一陣,也感覺棘手。當初他指揮太原保衛戰,金軍因為攻城器械的準備並不充分,總共不過數十座砲。而這一次,有李植給女真人當探路石,婁宿就有備而來。僅僅幾天的時間,敵軍就在西城外架設了數百座砲,真要齊『射』起來,雖然我軍砲車能夠對其構成威脅,但架不住人家數量多。


    馬泰見其他人不言語,心思我隨九哥多年,無他便無我馬二今日。我不替他分憂誰替他?朝城外仔細觀察一陣後,抱拳道:“招討相公,卑職願率數百馬軍,出城殺他一陣!”


    聽到這句話,徐衛沉悶的心裏有了一絲欣慰。張慶、楊彥、馬泰,這三個兄弟打一開始就追隨他東征西討,這幾年來,從原來的鄉下潑皮迅速成長。就連最愚笨的馬泰也成為一員幹將!


    “卑職願隨馬統製出城!”楊再興也大聲請戰道。前些時日,他與馬泰作為先鋒,把李軍折騰得夠嗆,對這位虎捷鄉軍胖將官的武藝頗為推崇,見他請戰,自然不甘落後。


    王稟朝城外仔細打量,也點頭道:“此計可行,敵攻城作業部隊正全力準備,數日無戰事,護於兩翼的敵軍也疏於防護。此時若遣馬軍出城衝擊,或可打個措手不及。”


    “那還等個甚?卑職這就……”楊再興急不可待道。


    王稟手一舉:“莫慌!出城突襲,隻可再一再二,斷無第三次機會。要幹就幹大的!徐招討,不如再擇千把精銳步軍,各背柴草一束,尾隨馬軍之後。在馬軍驅趕敵攻城作業部隊和守備之軍後,放火焚燒戰車。”


    馬擴頻頻點頭,王稟盛名之下,確有手段。此計若能成功,對金軍可謂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或者殺不了你幾個人,但焚毀幾十上百架砲車,也夠婁宿心疼的!


    戰術拿出來,就等主帥最後拍板。徐衛憑城而眺,好一陣沒說話,良久,回頭道:“焚燒器械需要時間,婁宿也是百戰名將,莫輕視了他。這樣,等天黑,楊再興率六百騎出北城,殺他一陣,將敵注意力吸引到城北。此時,馬泰再率千騎從西門奔出,我讓杜飛虎率精銳步軍一千五百人背柴草尾隨,專燒砲車!如何?”


    王稟聽罷,二話不說一抱拳:“相公不愧出自將門。”徐衛輕笑一聲,不置可否。當下計議已定,各將分頭準備,他倒徑直回帥府理事去了。


    這日晚間,平陽城漆黑一片,金軍砲車陣地後的望樓上,望子正警惕地監視城內。身處八丈高的半空之中,迎著那凜冽的寒風,這名女真士兵懷抱號旗,不時地吸著鼻子。他發現一個異常情況,這平陽城裏怎麽就城中部有些星星點點的燈火,四門險要之地俱是漆黑一片。他從版屋探出頭去,朝下麵吆喝了一嗓子。聽到消息的謀克(百夫長)想了一陣,還是決定報給猛安(千夫長)。猛安又想一陣,這算個事麽?不管他,隻要有反常情況,還是如實上報得好。消息一直捅到負責警戒的完顏活女處,他一聽,暗叫不好!這是南軍要來『摸』營了!


    北城牆根下,楊再興從自己部下的馬軍裏精挑六百猛士,這會兒各牽了戰馬,收拾好器械,正大吃特吃!沒錯,就是吃!


    “羊腿!拿去!”從籮筐裏撿出一條大肥羊腿,楊再興扔給了自己的一名騎兵。後者雙手撈住,張開大口狠命咬下去,肥美的羊腿肉吃起來就是爽口!


    “弟兄們!招討相公發話了,回來以後,每人賞十貫!入城就領,概不拖欠!你們都給我吃飽喝足,稍後出城殺他個人仰馬翻!讓金狗瞧瞧,馬背爭雄不是他們女真人專有!”楊再興說到此處,又啐了一口“呸!老子就從來沒把他們當條俅!”


    騎兵們沒顧得上響應他一聲,這成筐的羊肉不是天天能吃著的,何況一人還有一碗酒?這勾當幹得!有酒喝,有肉吃,有錢拿!天天幹這樣的事,死了老子也甘心!


    在西城,同樣的事情也正在發生。所不同的是,馬泰比他的兵吃得還歡,誰叫人家心寬體胖飯量大?


    “我不跟你們廢話!靖綏營的老底子,丟了命事小,丟了相公臉麵事大!”馬泰說完這句就再也說不出來,他那張大嘴全讓羊肉塞滿了。


    楊彥不知什麽時候從城上探出個頭來,衝下麵吼道:“娘的!我在城上都聽到你嚼肉的動靜!能不能小點聲?我這班弟兄十有**都在吞唾沫!”


    正說著,忽然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動靜,朝發聲的方向看去。隻見一片黑壓壓的人頭攢頭,卻是杜飛虎領了一千五百名虎捷步軍,都脫去了重甲,一人背一束柴禾,正朝城門集結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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