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四章


    未有之敗


    徐勝突然一擊掌,喝道:“糟糕!必是我弟!”


    姚平仲大駭,徐九?是他?仔細一想,除了徐衛還真就沒有旁人了!既然徐宣撫沒有派兵北上救援,那麽在金人占領區內便隻有紫金虎一路!他不是走的保安軍麽,怎麽跑到鄜州來?問於徐四,方才得知,徐衛輕取保安,沿洛水而進,本意是想與姚張會師圖鄜州。可能是探知鄜州失利,因此匆忙來救。


    “金軍主力齊出,圍困我軍,徐招討冒險來救,此時怕是……”姚平仲顯然慌了。此次大敗,他已經是難辭其咎,如果再把徐衛也搭進去,以後在陝西也就不用混了!


    徐四比他更急,和徐九一母所生,加之母親早世,長兄如父,聽得弟弟身處險境,他豈不心憂如焚?問明姚平仲戰鬥爆發的位置之後,立即就要盡起駐軍前來增援。然軍中幕僚都勸,鄜州之事已經不用想,現在坊州處在風口浪尖,萬一救援失利,恐此地亦難保全。坊州若失,長安豈能獨存?


    徐勝無奈,隻能派遣弟弟麾下的猛將楊再興,率選鋒精騎五百火速北上。又命其子徐仲,引四千精銳步軍尾隨,務求將徐九接應回來。


    卻說楊再興得知大帥有難,即刻引五百騎離了大營,往北飛馳。他判斷徐衛如果突圍成功,多半也是會沿著洛水南下,因此順著河邊北上。奔不出十餘裏,見那河中飄來浮屍,心知前線戰事緊急,因此催促部下火速馳援!


    至三川鎮,已隱約聽得喊殺之聲,楊再興心頭大急,拚命鞭打戰馬,恨不得化身大鵬展翅!又行三五裏,始見有軍漢零星南來,他上前喝問,得知正是己軍弟兄,言金軍趁夜伏擊於獅子口,致使虎兒軍死傷慘重,脫不得身。大帥指揮全軍反擊突圍,卻因金軍不斷增兵而困守原地。後動用飛火砲,轟退堵路之敵,部隊方才得脫。然金軍緊追不放,大帥正親自率部斷後。


    “你等速速前行,自有兵馬接應。弟兄們,走!”楊再興一臉陰鷙,將牙一錯,提著長矛飛馬而去。


    越往前走,兵馬越多,俱是自獅子口突圍出來的。都說金軍追得甚急,大帥與楊都統正斷後雲雲。


    五百精騎發足狂奔,終於,遠遠望見前方金軍漫山遍野而來!一部宋軍且戰且退,但情急已然是萬分危急,隨時都有被合圍的可能。隻是金軍立功心切,一直不肯將這部宋軍圍住,而是拚命往前突,想追殺南撤的部隊。


    楊再興恨得牙癢,手中槍杆幾乎攥出水來。他取了弓箭,在馬背上高高舉起手來,將那弦扯得渾圓,一箭過去,一名金軍應聲而倒。還有沾地,他第二箭又已經發出。身後五百騎士紛紛放箭,一時阻住金軍追趕之勢。


    至數十步內,都放下弓箭手,各持長槍,向金軍發起迅猛的衝擊!那女真大軍正追趕得急,冷不防楊再興襲來,本不以為意。可這五百騎隸屬徐衛的選鋒馬軍,又有楊再興統領,俱是驍勇善戰之士,如一柄巨錘,迅速衝散追兵側翼,而後不作絲毫停留,立即作出迂回的動作,再衝金軍另一側。


    追兵一時被攪『亂』,等回過神來,紛紛擁堵上來,企圖截住這部馬軍圍攻。楊再興卻不上這當,從另一頭衝出後,又繞一圈,那部下五百騎槍如閃電,例不虛出,使得金軍追勢頓時為之一滯。那斷後的宋軍一見,迅速脫離戰鬥,往南奔去。


    “都統,再往南已是坊州地界,追是不追?”殺得血透征袍的撒離喝向馬五問道。


    “追!如何不追!一直追到坊州去!絕不叫徐虎兒逃脫生天!打虎不死,終留後患!”馬五親自率軍追擊,眼見虎兒軍已呈全軍覆沒之勢,卻不料對方來了援兵。但此時,他根本沒有任何畏懼,姚平仲和張俊已經被他打得半死,徐衛也是死傷慘重,西軍主力都被他擊潰了,還有什麽好怕的?


    當下,號角聲衝天而起,金軍將士各發神威,拚命追擊。楊再興五百騎雖然驍勇,終究是百密難免一疏,不可能將金國大軍擋住。楊彥的虎捷軍替全軍斷後,重步兵雖然防護『性』極強,但機動『性』是其致命的弱點,跑出沒兩裏地,又被小股金軍追上。


    “保護大帥先走!我幹他娘的!”楊彥已然成了個血人,發狂般吼道。


    徐衛在這一夜激戰中,兩次被流矢『射』中,一箭中右胸,一箭中右肋,部將見情勢危急都勸他先走,徐九哪裏肯?他一走,虎兒軍群龍無首,必遭殲滅。一直退到此地,身處重傷的紫金虎已經行走困難,馬都騎不得,隻能伏在背上,由士兵牽著韁繩帶路。


    他的衛隊得了都統製命令,便護著主帥匆忙南遁。楊彥高吼一聲:“虎捷軍,上!”已然血戰一夜的虎捷勇士們,不得不再次支撐著疲憊的身軀與金軍血戰。


    受楊再興馬軍所擾,金軍的追擊被打『亂』,耶律馬五正勒馬查看戰局時,突見對方直奔自己而來,卻是楊再興發現他們勒馬不動,四周圍了不少精兵並不參加追擊,認定這是金軍主帥所在,因此前來斬首了。


    “作死!”馬五一聲冷哼,渾然不懼。話音方落,對方已然撲至軍前。那前頭的士兵抵擋不住,紛紛閃避。隻見一將,不過三十多歲年紀,身材極長大,全身披掛整齊,騎匹黑馬,使條丈長鐵矛,擋者披靡!


    一入陣,格殺數人,認準了軍旗之下疾速馳來!


    “好生猖狂!”一名金軍猛安大怒,提了鐵槍縱馬往前接戰。就在兩騎將要相遇之時,這位馬上功夫了得的金軍軍官突然伏下身去,手中槍杆就要去掃馬腿。卻不料,楊再興更快一步,手中長矛脫手飛出,正釘在他胸口正中!


    一聲慘叫,沒來得及墜下馬去,楊再興已經飛馬趕來,一把扯出槍杆,就勢一掃,那近前金軍都被打倒在地!


    馬五為之『色』變!不知來將何人,竟有如此手段!保護在他四周的將士紛紛前去阻擊,卻無一人是楊再興對手,好像剽悍的金軍此時成了羔羊,他倒是惡狼一般。正當楊再興如砍瓜切菜般在金軍人群中突殺時,不防一支冷箭正中右臂!


    可這絕代的悍將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隨手折斷箭杆,努力拚殺。馬五亦驚,在部將擁護下暫避。他這一動,正好暴『露』目標,讓楊再興認清他的方位,高聲吼叫著殺了過來。主帥怎能有事?他便是再驍勇,金軍將士硬著頭皮也要頂上來。


    他的麵前,頓時出現一道人牆,阻住去路。楊再興一見,將韁繩一扯,戰馬立即向側麵奔去,其麾下五百騎東突西闖,殺敵數以百計,攪得金軍追擊隊伍一時混『亂』。


    馬五看在眼裏,謂左右道:“不想宋軍中,也有如此凶猛的騎兵。”


    “都統,那部虎兒軍要逃!”有部將手指前方說道。馬五定睛一看,正是紫金虎的重步兵,此時,又見對方馬軍等到友軍脫離戰鬥之後,再不衝擊,隻阻住追擊之敵。


    “追!”


    其時,那洛水之畔,突圍出來的宋軍都往南撤退,金軍在後頭緊追不放。隻恨在這鄜坊之地,若是關中平原,早大起馬軍追殺了。


    一直追出十餘裏,眼看著就要接近坊州邊境上,這一路金軍窮追不舍,斷後的楊再興部騎兵,楊彥部步兵均付出重大傷亡。


    那金軍攆在後頭,瞅著虎兒軍將士如『潮』水一般往南湧,都邁步如飛加以追殺。或是殺得『性』起,沒有多加留意戰場,突然之間,破空之聲不絕!追在最前頭的金軍頓時栽倒一片,甚至有人被四尺長的大箭『射』中,整個身體淩空躍起來仰麵摔倒!


    “不好!停!停!”軍官們反應過來,大聲呼喝道。可倉促之間哪裏停得住?宋金兩軍本來就是首尾相接,此時步入對方弓弩『射』程之內的金軍士兵,人數既多,隊形也密,中箭者不計其數!


    好不容易退了回來,金軍將士們定睛一看,前方有宋軍左右兩翼排開陣勢,那右手邊的一片低矮的山丘上,遍布弓弩手!怎麽回事?咱們一直追著虎兒軍,我不信他還有時間排兵布陣?


    馬五追了上來,見部隊停滯不前,大聲喝問著原由,將士們如實相告。他上前一看,斷定道:“此必為坊州駐軍,是來接應紫金虎了。”


    當時,追擊而來的金軍越積越多,有部將建議一鼓作氣衝過去,但馬五沒有這麽作。對方已然有備,且排好了陣勢,作好了布置,此時若去強攻,徒增傷亡。再者,血戰一晝夜,金軍將士也是疲憊不堪,不宜再戰。


    下了馬,馬五眼看著宋軍漸漸遠去,恨得雙眼赤紅,一把摘下頭盔,狠命摜在地上!本來有機會全殲虎兒軍,除了徐衛這個禍患,可惜,可惜!此番讓徐衛逃脫,他必思卷土重來,我絕不給他這個機會!


    當下命令全軍停止追擊,退回鄜州,稍作準備之後,即來收取坊州。沿途又下令清收虎兒軍器械、鎧甲、物資等,並將屍體收攏,築成“京觀”,以炫耀武功。


    這一頭,虎兒軍殘部在同袍接應下撤入坊州北部的大營。友軍見他們回來得這麽少,都感震驚,隻是此時不便多問,都去協助救治傷患,送上飲食。


    虎兒軍多名高級將領一進大營就高聲喊著“醫官”,徐勝聞訊而來,那幾員戰將他都識得,見他們抬著一人,定睛一看,不由得一股涼意從心底升起,整個人站在原地呆了半晌。才發瘋一般衝過去!


    “九弟!九弟!”當徐勝擠進去一看,才發現,徐九臉『色』煞白,已然昏厥了。他身上兩處箭創非常明顯,一處在右胸,一處在右肋,都是要害之處!折斷的箭杆至今『插』在傷口上!


    部將們把徐衛抬進一處軍帳,拚幾張桌,將他平放在桌上,又七手八腳地卸下他的鎧甲,拿尖刀割開上衣,卻見那兩處箭創,傷口血肉模糊,浸出來的鮮血將周圍染紅一片。


    “別動他!別動他!等醫官來!”盡管在場的都是行家,沒有一人去動徐衛,但徐四還是不住地提醒。


    隨後趕來的醫軍幾乎是被將領們扔到徐衛麵前的,好在他經驗老道,並沒有因為這回的傷者是徐大帥而慌張。先『摸』了徐九的脈,感覺情況不太樂觀,疾聲道:“按住手腳,萬不可使他晃動!”


    張憲和徐成一左一右,按住紫金虎雙手,又有人抱了雙腿。隻見那醫官打開隨身攜帶的『藥』匣子,取出一個布袋來,攤開一看,都是各『色』鋒利的小刀。那醫軍取出一柄長不過數寸,刀身極窄的刀具,隨口道:“火。”


    隨從當即取出火折子晃燃,他便將刀在那火上烤了片刻,左手輕輕按住徐衛創口處,刀子就在那創口割了開來。沒辦法,金軍的狼牙箭又叫“出尖四愣”,有四個倒鉤,這要是直接拔出來,非掀起一片皮肉不可,隻能先把傷口割開!


    張憲等人都是百戰餘生,倒也不懼,目不轉睛地盯著創口,那醫官一刀下去,竟沒流出幾滴血來,這讓他們心裏一涼!


    “九哥!九哥!”外頭突然響起一個驚恐的吼聲。眾人還沒反應過來,血人一般的楊彥已經大步闖入,徐四反應快,竄上前去一把扯住,喝令他噤聲,不要影響醫軍施救。楊彥瞪大著眼睛,見徐衛昏厥,人事不省,整個人害怕得呼吸急促,渾身顫抖!自打馬泰殉國之後,他總想著,將軍難免陣前亡,下一個就是老子!


    可現在,他很害怕,他怕輪到徐衛……


    那桌邊,疲憊不堪的戰將們大氣也不敢喘,每個人的心裏都咚咚直跳。醫官抬起頭來看他們一眼,小聲道:“按住了!”


    稍等片刻,一手按傷口,一手夾緊斷箭,力道恰到好處!動作快如閃電!一下子將箭頭扯了出來!頓時血如泉湧!


    拔箭同時,徐衛的身體猛然一陣掙紮,慌得張宗本等人死按住不放!醫官額頭上已經見了汗珠,他的隨從將『藥』瓶遞過去後,趕緊替他擦了一把。將『藥』粉均勻地灑在創口處後,他並沒有急著包紮,又如法炮製,去取另一支斷箭。


    “雖有鎧甲防護,然入箭頗深,又在要害之處,大帥需靜養時日,勿動、勿躁、勿怒。”醫官一邊淨手,一邊囑咐道。


    “那大帥幾時得醒?”楊彥急問道。


    “小人切過大帥的脈,昏厥一是因為箭傷,二是急怒攻心。常人難說,但大帥必在今明兩日蘇醒,諸位不必擔憂。”醫官說道。


    聽了這話,眾將才放下心來,他們之中,不乏身帶戰創者,等安頓好徐衛,才出帳去尋醫官包紮診治。


    張憲走在前頭,他剛一出帳就愣住了,隨後出來的楊彥徐成等將也是怔在當場!


    那帳外,早已被士兵們堵得水泄不通,一眼望去,全是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剛剛死裏逃生的士兵們雲集帳外,他們不去吃飯,不去歇息,等在這裏隻有一個目的。而這其中,不光有虎兒軍,還有熙河兵的將士們。西路招討副使姚平仲等高級將領,竟也赫然在列!


    望著一雙雙急切的眼睛,楊彥張憲等人心中五味雜陳……


    姚平仲匆匆上前,這鐵骨錚錚的漢子,語未出,眼先紅,嘴唇顫抖著問道:“招討相公傷勢如何?”


    “兩處箭創,醫官已經取出斷箭,上『藥』包紮,應無大礙。”徐勝回答道。


    姚平仲頻頻點頭:“那就好!那就好!若非徐招討,我熙河兵休矣!這番情義,姚某銘記五內,決不敢忘!我熙河將士,均感徐招討及同袍活命之恩!”語畢,後退一步,抱拳俯首行禮。身後熙河將士齊刷刷一片,向虎兒軍的將領們致意。


    “都是西軍同袍,何分彼此?將士們傷創在身,又極勞頓,都散了吧。”徐勝揮手道。


    眾軍聽聞徐衛無恙後,這才散去,救死扶傷,整頓部隊,自是不提。兩路兵馬回歸坊州之後,當日清點兵馬,損失之慘重,可謂西軍有史以來頭一遭!


    此番反攻,西軍集結十二萬馬步軍。出戰的,有姚平仲張俊二人率領的西北兩路討司六萬兵馬,以及徐衛率領的三萬五千南路討司部隊。但是,姚平仲帶回坊州的,隻有一萬兩千多人,而虎兒軍從甘泉南下時,尚有兩萬七千餘人,回坊州的有多少?六千四百!


    也就是說,集結起來的十二萬西軍,就這麽三兩個月,折掉了七萬!這不但是西軍未有之敗,更是徐衛成軍以來,最慘重的失利!


    當然,這七萬人不光是戰死的,還有被俘以及投降。其中,尤以陝西北路招討司都統製張俊的投降影響最為惡劣!一萬餘名涇原兵環慶兵在他的率領之下,投降了女真,除張深之外,他是西軍之中投降級別最高者!在他之下,尚有北路招討司多名中高級將領!


    總之就是一句話,鄜州戰敗,西軍元氣大傷!陝西的局勢,極劇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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