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五章


    擔起責任


    回到坊州之後,西軍就地休整,隻因此番出征實在太過倉促,許多事情來不及準備。而陝西上下也缺乏應對大敗的各項措施,比如醫『藥』。那逃出生天的許多傷兵,因為得不到有效救治,致死致殘者數以千計。士氣降到了穀底,尤其是姚平仲率領的熙河兵,遭此大劫,人心思歸。然大軍敗在鄜州,坊州如今危如累卵,宣撫處置司發來急令,命撤到坊州的各路西軍務必堅守。


    徐衛箭傷在身,昏『迷』不醒,姚平仲也受創不輕難以理事,鎮守坊州的重任便落在宣撫處置司統製徐四身上。他一麵向邠州討要軍械錢糧,一麵動用一切可戰之兵加強防務。徐衛撤回來的部隊能戰者不足五千,姚平仲逃回來的一萬餘兵,還有戰鬥力的,半數都不到,加上徐勝帶來的部隊,整個坊州,可用之兵,隻有一萬多。這點兵力,想頂住金軍,可謂十分困難。而且這一萬多兵裏,相當部隊連兵器鎧甲都沒有,更遑論大型器械了……


    另一頭,馬五回去之後也向上報捷,並整頓軍隊器械,準備攻打坊州。獅子口一役,金軍斬獲頗豐,但馬五發現一個問題,他殲滅虎兒軍兩萬兵馬,而自己的傷亡竟也有兩萬出頭!要知道,他是占盡天時地利打的伏擊戰,這個傷亡未免大了一些。再加上紫金虎拿下保安軍,以及連破數次阻擊,給金軍造成的損失也非常大。馬五本想立即趁勢拿下全陝,這一合計,才曉得有些力不從心。遂隻著眼於奪取坊耀二州,京兆一府,控製關中平原全境。時機適當之時,再溯渭水西進,圖謀全陝。想到這些,對沒能全殲虎兒軍,擒殺徐衛更為懊惱!


    秦州,陝西宣撫處置司。


    前線大敗的消息,宣撫司上上下都已經得知。誰也沒有料到,這回會敗得如此之慘,一時間人心惶惶,都憂陝西不保。


    在二堂內,進進出出的文武官員往來不絕,傳達著各種命令。現在反攻什麽的甭指望了,看能不能守住現在宋軍控製的地盤吧。


    戰敗的消息傳來之初,宣撫處置司有人建議,這回損失慘重,糧餉匱乏,應該將兵團解散,令西軍各回本路。但徐紹沒有同意,鄜州一敗,危及全陝,此進若再將兵團解散,那麽金軍就會各個擊破,陝西全境淪陷為時不遠。因此,他命令姚平仲等仍駐兵坊州,又將宣撫處置司直屬部隊再撥出一萬,令徐洪鎮守耀州,防備關中平原金軍來襲。除此之外,又命三路討司中兵力最多的徐原再次發兵往關中增援。


    徐原手中掌握著涇原環慶兩路兵馬,此次集結反攻,他隻命張俊帶了兩萬人來。當時,徐紹就對大侄兒的擁兵自重非常不滿,現在鄜州失利,張俊率部投降,更讓徐紹惱怒。


    “父親,開戰之前,大哥再三勸阻,言倉促反攻必然得不償失。不得已之下,隻派出兩萬人來,這裏麵,還有相當部分是曲端的舊部。現在,又讓他調兵,恐怕……”徐良坐在下首,望著公案後閉目沉思的父親說道。


    徐紹靠在椅背上,仰麵朝天,閉著眼睛,許久沒有說話。一聽這句,勃然『色』變:“他若再敢阻撓,我必重辦!”


    徐良一時無言,雖說於公父親是陝西宣撫處置使,軍政大權一把抓;於私,又是如今徐家唯一的長輩。但要辦大哥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從大伯在世時起,就已經經略涇原路。大哥在涇原根基極深,兵強馬壯,輕易動不得。


    “唉,萬沒想到,遭此大敗啊。十二萬大軍,陣亡、被俘、失蹤、投降近七萬之眾,西軍元氣大傷,我還有何麵目見官家?如今除了上書待罪,別他無法。”徐紹不禁哀歎道。在決定反攻之時,徐原徐衛等都極力反對,雖然最後迫於壓力答應了,可不幸被他們言中。當初就想,哪怕集結倉促一些,準備匆忙一些,就算奪不回失地,至少也能震懾金軍,疏解江淮戰區的壓力。


    現在倒好,不但沒能震懾到金軍,反而損兵折將,遭遇慘敗。自己身為陝西最高軍政長官,這個總責是逃不掉的……


    徐良素知父親心思,想了想,小聲道:“此番戰敗,父親大人作為陝西最高統帥,自然要負起責任。然宣相隻是負責運籌帷幄,並不在前線指揮作戰……”


    話剛說到這裏,猛然發現父親拿異樣的眼光看著自己,隻得把後麵的話吞了回去。徐紹卻沒有象從前那樣斥責他。


    徐良見狀,繼續道:“老九倒是也不容易,集結匆忙,準備倉促。隻是……他手中隻有一支偏師,卻遠從保安軍南下救援姚張,未免輕敵了一些。臨戰之時,又有失察之責。他跟金軍打了多年的仗,這一回,確實有他指揮上的失誤。”


    徐紹淡淡道:“如果他不去救,固然能保全自己,但姚平仲必將全軍覆沒。那對陝西來說,影響更為惡劣。”


    徐良點點頭:“嗯,經曆此事,姚平仲對他肯定是感恩戴德,熙河將士也將視他恩同再造。”


    徐紹眯著眼睛看過去:“你想說什麽?”


    “兒隻是就事論事,並沒有旁的意思。”徐良低頭道。


    徐紹也不深究,隻是憂心局勢急劇惡化,深恐金軍趁勢大舉進攻,陝西不保。想了一陣,說道:“徐六,依你看來,前線兵將能擋住金軍進攻麽?”


    “恕兒直言,恐非易事。鄜州一敗,南路西路招討司的部隊所剩無幾,更兼九弟重傷在身,姚平仲也受創不輕,四哥不是馬五的對手。五哥鎮守耀州,地勢平坦,無險可守,如果金軍大舉來攻,勝負也是未知之數。”徐良直言不諱道。


    徐紹臉上的肌肉陣陣扯動,顯然是極為痛心。其實,作為曾經幹過武職的他來說,心裏也清楚,鄜州一敗,折損的不止是兵將,丟失土地城池再所難免。之所以命令前線部隊堅守,不過是為後方的疏散撤退爭取一些時間。


    見父親不言語,徐良道:“宣相,事已至此,還是早作計算吧。”


    徐紹聞言,點點頭:“罷,傳達眾官及有司,宣撫處置司準備撤往成州。京兆府準備疏散。等徐大的兵馬來後,就命令前線後撤吧。”


    “是,卑職這就去傳令。”徐良說罷,拱手一禮,便往外頭而去。


    卻聽背後父親長歎道:“數年之功,毀於一旦呐。”


    宣撫處置司撤離秦州,也從側麵佐證著陝西局勢的惡化,十二萬大軍折損大半,前線已經無力抵擋,撤退不可避免。


    而在坊州前線,作為實誠君子的徐四,正不折不扣地執行著三叔的命令,費盡心力地加強防務。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萬多兵力,既缺乏糧餉,又沒有器械,且全軍士氣低落,怎麽守?


    “大帥?”


    徐衛睜開眼睛,先就望到了頭頂上的軍帳,隱約聽到有人喚,吃力地轉過頭去,見是自己的親兵。嘴唇動了動,卻什麽話都沒說出來,好在那軍漢還算機靈,趕緊取了水來,扶起大帥的頭部,慢慢喂他喝。


    直到將半碗水喝幹,重新躺下後,徐衛才重重呼出一口氣,輕聲問道:“弟兄們回來了多少?”


    那親兵怎敢回答?眾多長官再三交待,若大帥蘇醒,萬不要將實情告訴他。得讓他安心靜養,傷好再說。因此吱唔道:“突圍之後,得徐勝徐統製策應,我軍得以返回坊州。”


    徐衛雖然昏『迷』近兩天,可還不糊塗,稍微提高音量:“莫要誆我,究竟回來多少!”


    “這……”軍漢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這一猶豫,徐衛就急了,因為看得出來,此番傷亡慘重。掙紮著要起身,口中道:“讓楊彥、張憲、徐成來見我。”


    親兵不敢違背命令,慌忙出了帳去。部將們聞聽大帥蘇醒,都感歡喜,匆忙到了軍帳之內探視。


    楊彥也傷得不輕,身上的戰創達六處之多,所幸,有堅固鎧甲的防護,沒有傷到筋骨要害。奪進帳來,見徐衛已經半坐起身,頓時麵『露』喜『色』,大聲道:“大帥可算是醒了!”隨後進來的張憲徐成都上前執禮問候。


    徐衛沒空客套,閉著眼睛理了理思路,而後問道:“說,回來多少?”


    徐成看張憲,張憲看楊彥,楊彥低著頭,歎了口氣道:“六千餘人。”


    盡管有心理準備,但當聽到確切數字時,徐衛心中一陣絞痛!這也就是說,在獅子口伏擊戰中,我折了兩萬弟兄!兩萬呐!


    “但是,由於我軍南下救援,西路姚招討趁機突圍,熙河兵逃出生天者,一萬餘眾。”張憲希望這個消息能夠寬寬徐衛的心。


    哪料,紫金虎更加痛心疾首!才出來一萬多?也就是說,我們出戰的九萬五千大軍,折了七萬人!這已經不是大敗了,而是慘敗!接近全軍覆沒!


    不對,不可能陣亡這麽多將士。我軍在獅子口吸引了金軍主力,姚平仲和張俊手裏的兵力突圍還是有勝算的,怎麽會折到七萬人?


    當他問出這話時,楊彥恨得牙癢:“驢日的張俊,率部投降了女真!北路徐招討的部隊,全折了!”


    徐衛牙關幾乎咬碎,他恨!不恨旁人,恨自己!首先,引偏師南下救援,本就是件冒險的事情。危險越大,越要謹慎,可自己心存僥幸,一路南下,而且執意繞到石馬山以南去,並夜裏行軍,終於在獅子口遭到了伏擊。


    獅子口的慘敗,是自己指揮失誤造成的!怨不得旁人!我自以為與金軍大小數十戰,罕見敗北,便生輕敵之心,便以為打遍陝西無敵手了!殊不料,驕兵必敗,終有此禍!


    “此次戰敗,不怪你們,是本帥指揮失誤!我愧對陣亡的英靈!”徐衛情緒激動,眼眶泛紅。


    楊彥怕他牽動創口,急忙上前按住道:“雖說我軍傷亡慘重,但總歸救出了姚招討和一萬多熙河兵,不至於讓西路討司成空架子。且,據卑職估計,金軍雖然戰勝,但其傷亡必定不小……”


    “你不用安慰我,金軍哪怕就是傷亡比我還多,但人家馬五戰勝了!此役之後,陝西局勢必將惡化,我等費數年之功經營的局麵,將毀於一旦!”徐衛還算清醒,已經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深深自責。將失一令,軍**死!從前,自己以為深明這句話的含意,但如今才知道,這裏麵的輕重!


    張憲等人都默然無語,虎兒軍成軍以來,從來沒有遭受過這樣的慘敗。大帥說,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可我們怎麽不覺得?是誰非讓打這場仗不可的?如果我們沒有記錯,大帥當初是極力反對,並痛陳利害關係,可上頭不聽!


    帳中沉默之時,又聽得腳步聲大作,徐勝和姚平仲先後入帳。一母同胞的弟兄,感情自不比常人,徐四匆匆上前,按住徐九的肩膀道:“你剛剛醒過來,不要多說話,也不要『操』心,先養著再說。你看,需不需要先回長安?”


    徐衛此時心『亂』如麻,習慣『性』地搖了搖頭。


    姚平仲至他床前,將手中的木杖一扔,啪一聲,雙手抱拳,而後將頭一低,右腿一曲,跪了下去!


    這一跪,驚了帳中眾將一跳。徐衛一見,忙對楊彥道:“扶起來!”“希晏兄,你這是作甚!”


    楊彥正要伸手去扶,姚平仲猛然伸出右手擋住他,口中道:“徐招討,這一拜請相公務必接受!非是姚某個人,更是一萬餘熙河番漢將士的謝意!此番,若非徐招討高義,率部救援,非但平仲身死殉國,我熙河將士也是死路一條!”


    徐衛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當時他從全局出發,決意營救。可沒想到,自己折了兩萬同袍,隻救出來一萬餘友軍。


    一陣之後,他對楊彥等將道:“你們先去吧。”


    楊彥張憲等將知道大帥有話要跟姚招討說,都告辭出帳,徐勝囑咐弟弟好生休養之後,也退出帳去。


    姚平仲吃力地站起來,徐衛指了指板凳讓他坐下。兩路主帥,相顧無言,鄜州的慘敗,這兩位宋軍中少壯派的代表人物很受傷。


    “到底怎麽回事?你和張俊引六萬大軍扣鄜州,怎會被馬五趕到石馬山中?”這是徐衛一直以來的疑『惑』。不論是姚平仲還是張俊,都是久經戰陣的大將,就算馬五藏兵甘泉,難道他們就絲毫沒有察覺,也絲毫沒作防備?才會在馬五疾速南下之後,被打個措手不及?


    姚平仲倒也是個『性』情中人,想起突圍之時,那些沒能逃出來的弟兄絕望的境況,無語眼先紅:“子昂,慘啊,我姚平仲上陣多年,未遇如此慘敗!”


    徐衛難道就不慘?可現在不是哭鼻子的時候,得把原委弄清楚,這次反攻失敗,不能是筆糊塗賬!


    “當日,我奉命進攻鄜州,用熙河兵四萬作主攻力量,張俊引北路討司的部隊掃清周邊後,往北馬駐守,防備金軍南下增援。”


    徐衛聽到這裏,點頭道:“正該如此!那後來怎麽……”


    姚平仲頓時滿麵怨毒之『色』:“可恨那張佰英!兩萬兵馬在鄜州以北駐守,金軍沿洛水南下之時,他一觸即潰!他一散,北路招討的兵將裹脅著我熙河兵也陣腳大『亂』!此時,城中的金軍守將也趁勢殺出,我雖然極力穩住局勢,卻已無力回天。部隊一直潰退到石馬山地界,被金軍趕上,走投無路之下,隻得入山……”


    說到此處,小太尉沉痛地閉上了眼睛。在山中的幾晝夜,恐怕是熙河將士揮之不去的噩夢!


    “糧草輜重全部丟失,不少將士遺棄了兵器鎧甲。到石馬山後,無衣、無糧、無水,陷入絕境。部隊殺騾馬為良,也支撐不了兩日!全軍都在饑渴中忍耐著,幾番組織突圍,都被金軍殺回!平仲本已作好陣亡的準備,幸天無絕人之路,招討相公率部來援。平仲察覺之後,引軍突圍,總算給熙河兵留下了點種子。”


    徐衛聽罷,沉聲道:“此番,金軍有萬全準備,我軍倉促進攻,正是以我之短,攻敵之長。”


    “此次出征,平仲率四萬精銳,如今隻帶回一萬餘傷殘,愧對弟兄,愧對上司,實在是無地自容。隻求堅守坊州,勝他馬五一兩陣,聊贖前過。”姚平仲歎道。


    徐衛初聽時,還沒覺也不對來。想了片刻,才突然失聲道:“什麽?堅守坊州?你說堅守坊州?”


    姚平仲點點頭:“不錯,宣撫處置司已經下了命令,讓我們守住坊州。”


    徐衛大驚失『色』!部隊傷亡如此慘重,現在坊州想必俱是傷殘,士氣低落,怎能作戰?馬五若起大軍來攻,如何抵擋?宣無處置司為何下這種命令?這不是要把我們都耗死在前線麽?


    “真是宣撫處置司下的令?”徐衛再次確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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