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四章


    西部王


    當一大群內侍簇擁著一個少年人進入德壽宮時,就證明了一件事情。皇帝,不總是有“天日之姿,龍鳳之表”,他也很可能長得如同大街上一塊板磚扔過去都能砸倒七八個那種。現在的嘉王,立刻就要變成皇帝的趙謹,就屬於這種類型。


    在現場那些身長七尺的武臣相比,他算是矮的,但跟他有風疾一直坐著的老爹相比,他算高的。模樣不能說醜,也不算俊,反正一眼看過很難給人留下印象,若非要說這位親王身上有什麽與眾不同的東西,那就是他的神情顯得很忐忑。有可能因為他還不知道要發生什麽事情,也有可能是因為他知道了。


    在滿朝文武注視之下,嘉王走到中央,對太上皇一禮,然後兩支手就一直藏在袖子裏,非常不安。趙桓心情可謂五味雜陳,但沒有辦法,木已成舟,現在,他這個次子即將成為大宋新一任的皇帝!


    “大行皇帝不幸殯天,經百官朝議,擁立嘉王謹繼承大統!取黃袍來!”趙桓這句話還算說得響亮。


    記得趙諶要黃袍加身時,他抵從不死,甚至滿堂『亂』跑,打死不肯披上黃袍,最後還是由道君趙佶親手給他穿上。但嘉王卻不同,他盡管很緊張,但當父親持黃袍在手,召喚他過去時,他猶豫了片刻,然後緩步而前,不時張望四周的大臣,眼神中透著一股茫然。


    趙桓等他來到麵前,強撐著站起身來,將那件代表至高無上的黃袍披在他的身上,低聲道:“大宋兩百年的基業,就交到你手裏了。”


    “兒,兒怕……”趙謹似乎想說什麽。


    “不要說話,接受百官朝賀。”趙桓說罷,坐了回去。趙謹仍是處於一種慌張的狀態,直到父親示意他轉身,他才吞了唾沫,甚至還飛快地『舔』了『舔』嘴唇,這才慢吞吞地轉過身來。


    徐良正好掐在他轉過身來的那一刻,帶頭跪拜下去,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歲!”


    宰相一帶頭,那還有什麽好說的?文武百官齊刷刷一片跪下去,山呼萬歲!趙謹深吸一口氣,伸手道:“平,平,平身吧。”


    當然,這算不是正式的登基大典。因為新君趙謹要作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替他沒有子嗣的先帝哥哥主持喪事,然後才能正式稱製。


    建武九年,臘月,大宋皇帝趙諶駕崩,享年二十六歲。群臣商議之後,上了一串長長的諡號,廟號肅宗,由新君趙謹主持喪禮,入土為安。趙諶在位時間並不長,但他的影響極大,軍民百姓,朝廷大臣記住的,是他銳意進取,迎難而上,以驅逐北夷,洗雪國恥為己任的豪情壯誌,以及功業未成,中道崩殂的悲涼。


    或許,死對趙諶來說,也有一個好的方麵。至少,他不用再沒日沒夜地『操』勞,不用天天重複“雞鳴則起,夜深乃臥”的辛苦。但他留給繼任者的,卻是一個蓬勃向上,大有可為的有利局麵。


    正是因為如此,在舉行登基大典之時,新君趙謹當著群臣的麵表態,將繼承先兄的遺誌,竭盡全力完成其未競之事業。這讓大臣們看到了希望,受到了鼓舞。滯留杭州行在的金國使者聞聽趙諶駕崩,也表達了“哀思”,並火速向金廷報知此消息,並指出,盡管宋帝死得突然,造成一個很大的囚局,但大宋朝廷很快推出了繼任者,並沒有出現嚴重的『亂』象。


    因為擁立有功,趙鼎徐良等大臣得到了他們應得的賞賜。徐良被晉爵國公,仍舊擔任“尚書右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並且皇帝對他表示了極大的信任,親口對他說,我哥哥在位時,倚卿甚重,朕今初登大寶,軍國重事悉委卿等。


    徐良隨即建議皇帝,大赦天下,升賞群臣,趙謹無不聽從。正月,改年號興熙,昭告天下。這位新君屁股還沒有坐熱,就麵臨一個棘手的問題,對於女真人的求和,怎麽回應?一個十八歲,從來沒有想過會當皇帝的少年,自然是毫無主張的,隻能問計於大臣。


    徐良適時提出,宋遼是盟國,對金開戰,也是聯合出兵。要議和,可以,女真人必須得和宋遼雙方同時談判,隻有宋遼兩國都同意,和談才可以進行。皇帝對此毫無異議,批準執行。金國使臣一聽這話,知道壞了,麻溜地離開杭州北上,回國報信去了。


    大宋興熙元年,大宋的軍民們都還沉浸在對先帝逝世的震驚之中。朝廷正式向天下昭告,稱肅宗趙諶因“入冬以後,數冒大寒,遂至彌留”。消息到川陝,已經是興熙元年的正月了,徐衛同時收到兩個消息。一就是皇帝駕崩的噩耗,一就是他被新帝改封“東莞郡王”,川陝宣撫處置副使,權河東宣撫使。


    乍一聽,徐衛還以為這位新皇帝也是個穿越眾,居然連“東莞”都封出來了。但這裏頭,其實有內涵。在宋代,封爵前綴的地名,一般由受封者活動或者立功的區域來定。比如當年童貫被封為“廣陽郡王”,就是因為他“收複”了燕雲的部分地區。而在古代,燕京那一帶曾經設立過“廣陽郡”,所以封“廣陽郡王”以彰顯其功。徐衛之前的“天水郡王”也是同樣的原因,秦州在古代曾經設置過“天水郡”。


    而這次改封“東莞郡王”,跟穿越無關。山東莒縣,在晉代曾經設立過“東莞郡”,而“東莞郡”又是徐氏的郡望,所以,改封他為“東莞郡王”,乃是根據其郡望,以彰顯榮寵。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天水”是趙家的郡望,朝中有大臣認為“天水郡王”不合適。


    總之,天水郡王也好,東莞郡王也罷,隻是換個名頭而已,其他一切照舊。徐衛仍舊以川陝宣撫處置副使的身份,總領川陝軍政。至於暫時代理“河東宣撫使”,從河東半壁收複以後,徐衛就一直管著,現在不過是由朝廷正式下文,以求名正言順而已。對於趙諶英年早逝,徐衛還是覺得挺可惜的,小夥血氣方剛,力求上進,一心想當個中興之主,驅逐北夷,再造山河,哪知天不假年,這麽年輕就去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他應該感到慶幸,如果說,趙諶不是這麽早死,再活上個三五年的,他日子就不好過了。甚至說,趙諶哪怕多活個三五月,對他的影響都將極其重大。


    因為就在趙諶去世之前的數日,他還跟內侍沈擇在討論徐衛的問題。一個連女真人都忌憚得不行的人,又怎麽能使杭州安心?


    過完新年之後,徐衛就開始籌備著給契丹人助拳了。蕭斡裏剌幾次派人來溝通,表明遼軍報複的**很強烈,已經不容許西夏再存於世。徐衛遂給涇原帥王稟發下命令,此次討伐黨項,由涇原帥司出兵協助遼軍,進兵路線是由邊境上的威州出境,過瀚海,直接打擊西夏王廷的中樞所在。


    宋遼聯軍的總體策略,是遼軍從河西出兵,蕭合達自夏州出兵,再加上西軍涇原帥司,三路並進,企圖一舉亡夏。


    而黨項人自然也知道他們自己大禍即將臨頭,一方麵不厭其煩地向金廷求援,另一方麵動員舉國之兵加強防備。晉王察哥率領西夏精銳主要防備契丹,而被封為“西平公”的任得敬由主要應付蕭合達和西軍。


    一場決定西夏是否留在地圖上的戰爭,箭在弦上,蓄勢待發。


    正月末,興元府,川陝宣撫處置司。


    春天是個萬物複蘇的好時節,一元複始,萬象更新。東莞郡王的臉上也洋溢著春天般的溫情。那匹耶律大石送的汗血馬到衙門前時,徐衛勒住韁繩,跳下馬,還拉著韁繩輕輕撫『摸』了一陣馬脖子,這才交到士兵手裏,昂然往衙門而去。


    剛踏一步台階,忽聽幾聲悅耳的鳥號,抬頭看時,隻見一顆從衙門圍城裏伸出來的大樹上,有一窩喜鵲搭了巢。在民俗中,喜鵲叫象征著吉祥,徐衛雖然不『迷』信,但聽在耳裏倒也覺得舒服。看來,今年一開始,就有了個好兆頭。


    到了正堂上,幕僚們已經等著他主持會議了。徐九脫***上的披風,扔給小吏,徑直往主位上一坐,也不拿案桌上佐吏替他準備的文書,直接道:“涇原要出兵了,一應調度命令,盡快辦好,這是首要之務。另外,快開春了,檢查各司營田的情況也該著手準備。德遠。”


    “下官在。”張浚聞聲起立道。


    “你看今年誰去?”徐九問道。到開春時節,宣撫處置司都會準備派出“勸農使”,到各地檢查春耕,尤其是檢查陝西幾個帥司的營田任務,以及重建事宜,是件大事。


    張浚想了想:“要不派韓向走一趟?”


    徐衛一抬下巴,向著一名官員道:“雪奄,你辛苦一趟?”


    “下官責無旁貸。”那官員起身道。


    徐衛點點頭,忽道:“我先來衙門時,怎麽見西門那邊路爛得不成樣子?過年之前就那樣,還不弄?讓興元府趕緊處理了,怎麽,年還沒過完呢?”


    眾官皆笑,徐衛喝口茶,繼續道:“我要說的說完了,諸位同僚可有事?”當下,各幕僚將自己負責的事要議的提了出來,能馬上拍板的,當堂決定,不能的,也記下來。


    “大王,今有成都府、綿州、漢州、梓州四地官員上書……”張浚說到這裏,從身邊取了文書,起身送到徐衛案桌上。


    “哦?所為何事?”徐衛一邊問,一邊拿起來看。


    “成都知府和其他三州的知州,均認為,四川轉運使趙開在川大變酒法,已招致議論。今數年之內,又大舉變革茶法鹽法,四川各界頗有怨言,呈請宣撫處置司罷去新法,一切以舊製為準。”張浚說這話的時候很小心,因為他知道,趙開這兩上字在,在宣撫處置司裏很容易引起爭執。


    果不其然,徐衛聽他這麽一說,看都沒看完,就將公文扔在案桌上:“以舊製為準?倒回去?這幾個怎麽想的?”


    一直不聲不響的萬俟卨此時道:“大王,既然四川各界有怨言,宣撫處置司就不得不重視。四川為戰事已經耗盡民力,府庫為之一空,百姓也是怨聲載道。此時,仍強行推進新法,與民爭利,恐怕不合時宜。”


    “與民爭利?”徐衛皺眉道。“萬俟宣判,話不能這麽說。先論這酒法,從前是公賣,每歲官府得利幾何?於百姓又有甚好處?再說這茶法,之前是由提舉茶馬司負責,跟夷人耍的什麽把戲?打白條,一年推一年,非但惹得邊境不安寧,諸夷都有怨氣,茶農幹脆自己把茶樹扒了,寧願地裏長草。我看不出來,在趙開變法之前,人民有什麽利可言。”


    萬俟卨仍舊端坐,雙手放在袖子裏,也不看徐衛,就看著地麵道:“此坊間流言,不足采信。”


    “不足采信,你就去翻往年的舊賬,再不然,到成都去,約談士紳商賈,看看趙開到底是在與民爭利,還是與某此人爭利。”徐衛有些不悅。這萬俟卨到任以後,基本上沒什麽建樹,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不知這廝到底怎麽回事,專拿趙開開刀,凡是碰上四川轉運司的公事,到他手裏就沒有順順當當辦得下來的。不惡心徐衛幾回,絕不簽字聯署。


    而任用趙開變法,正是徐衛經營四川的一個重要措施。


    “下官正有此意。”萬俟卨突然道。


    “哦?宣判有何高見?”徐衛問道。


    “從前隻是民間有意見,今次一府三州的官員上書,非同小可。下官認為,宣撫處置司已經派員下去調查,了解四川各界的想法。”萬俟卨不緊不慢道。


    徐衛看他一眼:“也查四川轉運司?”


    “這是不可回避的。”萬俟卨道。


    徐衛一時不言,從鼻孔裏深吸一口氣,隨口道:“罷,此事容我考慮,誰還有事?”


    早會開完之後,徐衛板著一張臉進了自己的辦公堂。喜鵲給他帶來的那點好心情,就被一顆老鼠屎給敗壞了。坐在椅子上想了片刻,又將方才沒看完的公文重新拿起來閱畢,越發惱怒。娘的,這酒法都變了多久了?現在一府三州的長官才上書說“與民爭利”,早你媽幹啥去了?


    徐衛雖說是川陝最高軍政長官,陝西他玩得順溜,各司各府各州,他的命令通行無阻。但在四川就不一樣了,尤其是萬俟卨來了以後,真有些針『插』不進,水潑不透的感覺。就說這回一府三州上書這事,恐怕也脫離不了萬俟卨的影響。這貨不能再留在跟前礙眼……


    “大王。”張慶立在門口敲了敲門,另一支手裏還拿著文本。


    徐衛一抬頭,示意他進來,後者來到他案前,將公文攤在桌上道:“這是去年在河東殉職細作間者的撫恤。”


    徐衛拿起來看了一遍,便一手提著袖子,一手取了筆在上麵簽字,口中問道:“隻是去年的?有沒有……”


    “哦,都包括在內。凡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超過五年的,也一並撫恤了。”張慶道。


    “嗯,行了,你記住,除了明文規定的撫恤金外,再由宣撫處置司撥一部分。”徐衛吩咐道。他手下的細作間者遍布陝西河東,這裏頭暴『露』的,殉職的,不在少數。若是士卒殉國,不光有撫恤金,家人還有糧拿,若是軍官,其子女都可以有優待。唯獨這些細作間者,作的貢獻並不比官兵少,但他們的待遇實在無法相提並論,死了給筆撫恤,其他什麽也沒有。如果碰上那種失蹤的,若是從前,基本上自認倒黴,因為有司沒法證實你是死是活。直到徐衛立下新規,凡是失蹤超過五年,沒有任何音訊的,也給予家人撫恤。當然,這隻包括由各司派出的人員,收買的,投誠的,不在此列。


    “是,即刻就辦。”張慶應允道。語畢,拿起簽好字的公文不要往外走,剛轉半個身,見徐衛把筆一扔,臉『色』不好看,又回來道“大王在為堂上的事生氣?”


    徐衛不言語。


    “說來也怪,這成都府按說是趙開變法受益最大的,幾個新法都是先在成都試點,再全川推廣。誰上書,也不該是成都府啊。”張慶道。


    徐衛冷哼一聲:“我相信,四川肯定有人有怨言,這是避免不了的。但這些人是小題大做,危言聳聽。還呈請本司罷除新法,一切以舊製為準。哼,這幾個難道不知道,他們能按時足額拿到錢,都有趙開的功勞?”


    張慶思索片刻,建議道:“有的人不宜輕動,但有些未必。這次上書的,輕就斥責,重就調離,敲打敲打四川那幫人。”


    徐衛有“便宜黜陟”權,比如這回上書的成都知府,以及三州知州,他可以用反對變法的名義將他們調離,根本不算什麽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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